綠水之上

許仙

“仙鶴！上塘河來仙鶴了！”

就像結巴者唱歌卻很流暢，瘸子關耳鄭健步如飛，一路吆喝，如同中舉的范進。直到有人質疑：“你說啥？仙鶴？這兒有這玩意嗎？莫非是你招來的？”關耳鄭才止步道：“對對對，是我第一個發現的。”他又大聲喊：“快去看哪！上塘河來仙鶴了。”沒人去看，都一臉古怪地審視他。有人問：“老鄭，你見過仙鶴？”關耳鄭笑道：“當然，一身雪白，雙翅舒展，靈魂般出沒在河上。”

“靈魂？更玄了。”那人問，“你有嗎？”

關耳鄭卻反問：“你沒有嗎？”

第二天，崇光路上就閑話不斷：“啥仙鶴呀，就兩只水鳥。”“這個瘸子，傻傻分不清。”“五水共治后，水好魚蝦多，白鷺自然就來找吃的了，有啥大驚小怪的。”“他呀，腦子也瘸了。”關耳鄭才不在乎別人說啥，仙鶴就是仙鶴。

關耳鄭天生右腿瘸，同齡人在街上瘋跑，玩得熱火朝天，他坐在角落觀望，偶然見鄰家彩云養的白鴿逆風而上，就想象自己也擁有一對這樣的翅膀。彩云比他小一歲，有天問他看啥這么認真。他說你家的鴿子真白，真好看。彩云笑了，這比夸她還開心呢。她說，我做你姐吧。

彩云教他用青麥葉絲釣螻蛄，將麥葉絲伸入小小地洞里，等一等，輕輕一抽，就抽出一只螻蛄來，掉在地面上都嚇傻了。他和彩云就咯咯地笑，圍著一只螻蛄能玩半天。這往后，彩云又教會他不少好玩的游戲。

關耳鄭腿腳不行，腦子卻好使，每次考試都是年級第一。他從十四歲開始寫詩，一直到彩云上大學，為她寫了八百首詩。他高考成績優異，卻沒能和彩云一起走，彩云把白鴿留給了他。后來，彩云大學畢業留在了省城，結婚的消息傳來，他只身去了敦煌。那是他唯一一次離開家鄉。

父母在街角租了爿小店，賣香煙老酒。從敦煌回來的關耳鄭成了店掌柜，娶了一位農村姑娘。姑娘相貌平平，不懂詩，給他生了個女兒。知足吧，家人都這么說。當初從敦煌回來，白鴿就不見了，他沒問。現在，他又放棄了詩。日子緩慢流逝，十多年后，父母相繼離世。又十多年后，城市環境整治，他租的店面是違章建筑，拆了。這時女兒已讀完大學工作了，關耳鄭懶得找事做，就常去附近的上塘河釣魚。

自從上塘河來了兩只仙鶴，關耳鄭就著了魔，天天早出晚歸，雷打不動，風雨無阻。與其說他是去釣魚，倒不如說是守候仙鶴。尤其大雨過后，河邊除了他，再無他人，瞧著霧蒙蒙的世界，垂柳如幻，兩只靈魂般潔白的仙鶴忽隱忽現，在河面上嬉鬧、翔舞。他總想哭，卻不想弄明白為什么哭。但他心中又豪情萬丈，仿佛獨擁了整個世界。縱有千言萬語無處訴，想寫詩，又難以下筆，就沿河巡視，一瘸一拐地從東走到西，又從西走到東。

見不到仙鶴，他萬念俱灰;仙鶴一出現，他又欣喜若狂。他也不知道該拿自己怎么辦。有一天他聽到仙鶴驚叫，一路奔去，一只仙鶴在河上不停地打旋，很不對勁兒，他跳下河，用海斗將它打撈上來。仙鶴的左翅被槍打斷了。他憤怒地沖著對岸大罵，罵得昏天黑地。

關耳鄭帶受傷的仙鶴回家，包扎好傷口，關養在樓頂上。他到菜場買小魚。老板就笑：“今天準備釣多少魚？”“兩斤。”隔天三斤。隔天四斤。老板樂了：“手氣好的，天天釣這么多，吃不厭嗎？”他也“哈哈”直樂，仙鶴起初怕他，現在都敢討吃的了。那只孤鶴天天在河上苦苦尋覓伴侶，他也盼著一對伴侶重聚，比翼雙飛。

崇光路上忽然又起了閑話，說關耳鄭早出晚歸就為了逮白鷺，前些天讓他逮到一只，正養在家里，等養肥了殺來吃。“這個偽君子，嘴上叫著仙鶴，心里想著吃肉。”“愚昧呀，他以為吃了仙鶴肉就成仙了？”“白鷺多漂亮呀，不能讓他害了。”崇光路上的好心人一呼百應，找上門來。關耳鄭只一張嘴，哪里說得過眾人，再說他瘸腿，想攔也攔不住。這些人沖上樓頂，果然，人贓俱獲。他們興奮地撲向白鷺。白鷺見勢不妙，振翅而飛，但左翅尚未痊愈，突然下墜，又急忙攀升。

隨后趕到的關耳鄭看到這一幕，心揪得緊緊的。

第二天一早，他心急如焚地去了上塘河，直到中午才找到棲息林中的仙鶴。

過了幾天，它們又在河上飛翔著，像一條河的自由的靈魂。

初夏時，它們忽然消失了。關耳鄭丟了魂。崇光路上都說是他害的，它們再也不會回來了。有人說應該告他，是他破壞了環境。沒了白鷺，上塘河空蕩蕩的，哪像一條河呀。

從夏到秋，從冬到春。關耳鄭天天呆在上塘河邊，釣魚或巡視，與其說他是去釣魚，倒不如說是在等待。他懺悔，他祈禱，他盼望奇跡出現。

第二年春天，有一天，天空中突然出現一點點白色，由遠及近，那不是仙鶴嗎？一只兩只三只……

“仙鶴，我的仙鶴！”他頓時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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