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體骨骼 組章

張鯉

下水道

我的態度就是不喜歡下水道。

十歲在爺爺的后面曾跌入進去，我想起下水道，是因為我看到衛生間的污水立管。毫無疑問，它們都是污水，但有沒有可能這里流淌著清潔的水，因為我聽見它經常刷刷地流動著，好像在申冤。

如果沒人關心，事實也沒人關心，它們就匯集，撞向下水道，不需要想象，現在那種下水道的滋味我已經品匝出來，十歲的記憶精準地回來，我進入下水道是偶然，它們進入下水道是必然。

當然，也可以說我進入下水道也將是必然，那次是預演，讓我窺視了另一個世界：結構復雜，汁液橫流，遍地孤魂野鬼，這是一個被鎮壓的世界，我知道，我們安安穩穩走在人間，全是拜污水所賜，這一點有待學習。

跳 躍

向前跳也可以向上跳也可以向下跳也可以。

一人在黑暗的市郊大道上走著，無限延伸，前方如黑洞，隨時可以噬進他，他就想跳躍，似乎背后有隱秘的神力，最好沒有人知道。兩邊的花帶適合藏匿這種行為，先助跑一段，再起跳，越過橫桿，身體浪蕩，像沸騰的小水滴，或者濺起的泥漿，最后再重重跌在地面上，那么世界就會退讓。他躺在一條適宜殺人越貨的路上，但目光投向更為深遠的高空，他是無意的，但歷史幾萬年終于等待來這一瞥，因此激動。

他并沒有此種感覺，他的跳躍就是種防御，他只是想跳躍，腦袋里放置了跳躍的一切，但他沉穩地走在大陸上，某種律令他退卻。

電風扇葉

它是從墻角被搬運到房間的中央，像搬運一具尸體那樣，相當于它被放大了好幾倍，生產廠家與生產日期清晰可見。需要轉動調速開關，才能開始它的表演，賣力的表演。這時候所有人圍繞它，顧左右而言其他。扇葉運轉起來，掛歷綰起未來的日期，作業翻動頁數，紙杯被推遠了幾厘米遠，一個時代好像已經開始，我不清楚。什么東西在暗度陳倉，什么東西又在偷梁換柱，但還遠遠夠構不成重大災難。

這電風扇從我出生之日起，就在家里抽屜里放著它的故障零件：轉軸、前網罩底盤以及萬向輪。怎么處置？火化或者賣掉？還是讓它們同我們一起進入巖層，數千年之后，新人類研究它們與我們之關系，放置在莊嚴的博物館。

現在，它們還只能躺在黑暗里，作為一個客體。扇葉高速運轉之后，其實感覺像靜止，冬天也是，在冬天它就是一個遙遠的靜物，就是一架簡明的實驗室人體骨骼。

紙 箱

紙箱是干燥的，紙箱裝著我的書籍，這不是它的命運，它的命運只是空置，在哪里空置都無所謂，在哪里都是異類，但它不會說話，它的表面有兩個孔，那也并不是它的眼睛，沒有那樣的眼睛。

從誕生之日就注視著白色墻壁，墻壁沒有被洞穿，它越來越干澀，它會擁戴我嗎？它有想象嗎？它消解的時刻會即將到來嗎？它是替代品，或者干脆連替代品都不是。

我們從未打掃過它的內心，只是一味地積壓，再次積壓，并感覺遠遠不夠，我說這些并沒有同情它的意思，我只是描述一種潛在的事實。

高壓塔

我也是剛剛知道這些高壓塔優雅的名字：單回路貓頭塔、單回路酒杯塔、雙回路塔等等。

過去我長期跟高壓塔是鄰居，不僅是鄰居，還是師長，我尊敬塔，是塔教給我嘲笑那個爬上高壓塔輕生的人，可是塔竟然沒有告訴我它的姓名，塔隱瞞了一種美，這比隱瞞一種性別更讓人感到憤怒。

所以現在我將要戲弄高壓塔，我要毀滅高壓塔，再說一遍，我要戲弄高壓塔，我要毀滅高壓塔，戲弄高壓塔，毀滅高壓塔的意思是要像在雷暴之夜，宇宙射線隨機圈劃一個高壓塔，然后砸下來，整個山野性情大變，劇烈震動，高壓塔周圍的草地立刻燃燒起來，如果這時公狗躍躍欲試，吠聲連天，我會馬上讓它閉嘴，因為這是一種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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