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年軍
楊碧薇的詩中有一種女性的視角,這種詩有可能是從1980年代以來,在新的代際身上才能夠完美呈現出來的一種面貌,我們在Sylvia Plath,在皮扎尼克,在拉斯克·許勒這些詩人身上,能夠讀到這樣一種關于詩歌的人格,尤其是女性作為抒情詩人人格,所可能衍伸出來,也在20世紀的動蕩歷史中不斷被建構的,關于復雜性、多面性,“她”們如何應對和消化那些作用在她們身上的暴力,理解自身“性屬”中含混的曖昧——被男人們說出來永遠“不清不楚”的那部分。我們今天可以簡潔且毫無問題地套用女性主義的語言來解釋,但是楊碧薇顯然超出或偏離了這個層面,沒有被它的二元性的方面所左右,而是享用、延展和玩味了其中的愉悅。她和她們講述自己的故事,講述不被男性和傳統文人講述的故事,這是我有限的視野之中第一次讀到——也并非說她是第一個人,而是她所處的年齡段和代際,似乎才開始了這樣一種對自身性別和相應的性別詩學的重塑,一種開始容留了足夠的余裕、不再那么五四式的重塑。
在之前,比如說在一九四九年之前的現代文學之中,在白薇、蕭紅等女性那里,我們是能夠讀到的,一種不在儒家文學史范圍之內的女性的聲音。在楊碧薇身上我們能夠重新看到這個東西,也是正在我們進行中的當代文學中不斷成長、更新的東西,我認為是1980年代出生以來的一代男性和女性身上所特有的品質。今天參與對談的另外一個詩人,趙汗青身上也有這種品質,她們分享了這樣一種經驗和個性。這個代際的寫作,確實在某些方面是有很強的相關性的,她們所分享的文化,也塑造了她們,賦予了她們如此寫作的可能性。
具體而言,楊碧薇的詩沒有俗套的、可預期的抒情,用批評家姜濤的話說,那是文學“嫩仔”們的二手浪漫主義,她的寫作有一種敘事詩的基底,但她的敘事詩是建立在虛實結合的辯證法之上的,沒有一九九零年代敘事詩中那種較為整飭、穩定的、散文化的章法。楊碧薇的詩有一種大開大合的氣象,彌漫著個性上的奔放和波西米亞氣息,她的詩歌形體上,盡管有一些詩有很強的形式感,但其實還是比較強調張弛有度,或者接近自由詩傳統中的興和賦,在句子的長短設置,分行的處理,跨行的處理,節拍的把握,這些方面是非常自由的,即使在押韻和作整飭的節拍處理時,她也遵從一種隨心所欲的、保持身心開放的感覺,達到了情緒的自然流動,而不會被詩學批評、詩歌史的常識和要求所限定。比如《西貢》這首詩,從第二節到第三節,詩人采取了一種大膽的、明顯可以感知的尾韻。
“我不介意你愛過圓雀斑的白人少女,
追求過長眉細眼的京族小姐,
我只想放逐呀!來與你相遇一場
天亮后,我帶走我的小皮箱,
喝一杯瑪格麗特將舊事拋忘。”
這里對音樂性的處理方式,與詩人介入的主題——義無反顧的少年愛情正好是相關的,讓人想到多多的《少女波爾卡》中的詩句:“這些將要長成皇后的少女/會為了愛情,到天涯海角/會跟隨壞人,永不變心”。
她的這種詩歌個性方面的開放型、兼容性本身已經成為一種可以觸摸的、較為穩定的品質,甚至已經由這種特定的形式感和寫作出發點,開始影響她對內容、題材的選擇,這是形式與內容,審美與主題之間辯證關系的結果。所以她的詩中有很多內容其實是在寫他人的生活,比如在《蘇門答臘的憂郁》里面,寫的就是一個祖先曾經在福建生活的人,一個也許是在旅途碰見而開始閑聊的伙伴,但是這個對話者在講述中,談到自己后來流落到印尼,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用中文怎么寫,只是會用蹩腳的口語說出來。這個面貌清晰的、有自己的聲音、設定的人物,和我們的這首詩的作者,也就是楊碧薇本人,二者之間的對話,被完整的呈現出現,這是當代青年詩人中較為罕見的品質。她娓娓道來地描述下來這個對話的過程,而不是講述自己對他的印象,后者還是在傳統抒情詩的限定之中,但楊碧薇通過不斷的問答、反復的確認和問非所答/答非所問,甚至是沉默與滯澀,顯現出陌生語境中對話和理解他人的“困難”,通過這些展示了一個詩人接觸不一樣生活、像蘭波一樣“生活在別處”的能力。
當然,在《下南洋》這個輯子中,除了《蘇門答臘的憂郁》,我們在別的篇什中也能看到詩人楊碧薇進入他者生活的能力,比如在《藍夢島老水手》之中,也是非常顯著的:
“有時嘗到的是蜜,有時濺出的是血。
經歷的風浪多了,曾以為會刻在骨上的細節
竟都輕輕忘記。”
她還寫了“人間是一個世界海是另一個世界,/我的生活,就平衡了兩個世界的出入之間”。通過這首詩可以看到,她的語調和詩歌文體是年輕人之中非常特殊的,在內容上也能看見這種走向他人生活的能力。她的詩中很少用矯情的、學院派的抒情,也不局限于年輕人的戀愛經歷、跟家人的關系、跟朋友的唱和,只是直接描述他們的生活,用T. S. 艾略特的批評語言來說,這是一種非個人化的、戲劇體的能力,是在自己的詩中呈現不同人物的命運軌跡、用對話推進故事的能力。所以她的詩中也有很多由自己形構出來的知識點,比如其中提到的高棉語、馬來錫果碟……在新聞中讀到過、往往是一閃而過的冷知識,在她的詩中常有鮮活的在場。
同樣的作品也包括《萬象青木瓜》,這里也處理了一種當前流行的關于跨國流散、跨語際書寫、全球化鄉愁的議題,那些講著泰語、英語、夾生華語和一點點高棉語的人,詩人對他們的生活,同時對他們的祖宗譜系的考據、整理,或者只是最基本的“談及”,這里顯示出,詩人處理嶄新的、當代的、現實生活的問題意識是非常清晰的。楊碧薇把生活理解為一種大型的“人類劇場”,這使她的詩在向別人敞開方面,有敏銳的意識。
在《下南洋》這個小輯中,還有關于湄公河,西貢,蘇門答臘島,馬六甲海峽的風情畫,有南越、北越這些涉及到幾十年前的歷史的詩歌,還不知道這些內容是作者本人經歷的,還是“謄抄”或傳誦自自己的前輩——包括親人、祖先,或者是在旅途中想到的、在文學作品中感知到的,總之,關于東南亞的細節豐富、并沒有流于想象空間和主觀臆造的敘事,為讀者制造了一個關于南方和“南洋”的文學空間。
這個系列書寫落款的地點是河北阜平,或在北京,因為這段反思性的距離,她的寫作在某種意義上是處理一個人“平靜時回憶起的情感”(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序言》),和常見旅游書寫的即時性存在很大的距離,而且她有意識地把它處理成一個前后指涉的、內部存在完整統一脈絡、彼此互文的組詩,因為其關聯的可靠性、意象的總體性,實際上也可以作為長篇的敘事詩來閱讀。這樣關于同一個主題的系列組詩,內部的聯結理路,既有關于地理空間上的毗鄰性、線路上的連續性、視角上的延展性,也有關于漢語處于邊陲和地緣交接地帶的微妙處境的意識,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意象體系。其中也展示了詩人的一個由某些核心元素構成的想象世界——也許是從她少女時期讀瑪格麗特·杜拉斯關于湄公河往事的《情人》,以及改編自小說的同名電影,還有周邊的文學藝術作品的某種后果。其中也有一些富有“邊陲印象”的,就像女版《黃金時代》的熱鬧文字。在《再寫西貢》中,詩人就準確地捕捉到了年輕的少男少女們閱讀杜拉斯的《情人》這部作品后,生活、生理上發生的變化,這是一部塑造了很多中國人的青春期生活的元典性著作,正因為它的經典性,通過王道乾、王小波等人的翻譯或推廣,在初中生、高中生、大學頹唐青年中有相當大的普及度,楊碧薇在這首詩中寫道:
……在人群中,
我思想的初夜先于身體降臨:
船帆,刀鋒,一絲絲
略帶腥澀的清甜。
而我如何與你分享這些?
我的罌粟籽還在生長,
濃烈的前景裹藏著樸實,你也是。
這幾行敏感地處理了“閱讀”經驗對文學青年們的生活本身產生的影響,書中未被體驗的情愛,在他們心中播下想象力的種子,誘發情竇未開的花季男女產生模仿性的欲望,也帶來精神上閃電般的覺悟。這種關于“少女懷春”的東南亞版本,甚至輻射到了她其他的、跟這個地理空間不相關的作品,比如這本詩集里的最后一首《風鈴》,寫的也是青春期女孩兒的成長,一個女性見證的自己的女性朋友們的成長,尤其是最后幾節,婉轉中有一些鋒利的痛感:
直到我也嘗到
初夏的最后一粒櫻桃
被刀鋒切開時的痛覺
在戰栗的恍惚中,聽見姐姐們
用雙手擰緊產房床單,咯吱
吱——棉布裙的纖維在撕裂
不用諱言,此處寫的是一個青春期女孩的性成熟和性萌動的過程,尤其是女性在成長過程中的痛苦、羞辱感,以及無法向其他性別言說的秘密感,無法交流、難以啟齒的經驗,她們身體體驗方面的好奇心,同時也有忍耐和撕裂的真實感覺。
還有比如說《侗家姑娘》,是在北京寫的,也是今年才完成的:“唇和桃腮之間的春意如雨后的寨子,飽滿起伏/全身都顫動著銀片的玎玲”,有一種對于女性身體、對于任何性別的身體本身的欣賞,這樣一種新鮮的感知,和翟永明、王小妮、馬雁等女詩人的調性是延續中又有不同的。
在以杜拉斯的“情人”為主體形象和主要鉚定點的詩歌網格中,楊碧薇構建了一個豐沛的、通過旅行遠遠無法到達的世界,有細節上的安放、對那些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活的人物處境的認知,這在某種意義上構成了對當前“大中華文學”或“馬華文學”“世界華文文學”的呼應,達到了抒情詩不斷向外擴展自己的主體的效果。
在《那一天的光》這首詩中,她寫到自己在哀牢山之中旅游所見到的罕見的氣象現象,把一種特殊的、關于太陽的光的意象定格在句子中,就像一幀照片一樣,“小麥膚色/那后來,我還是在聚散離合中握緊手電筒/再沒見過/那么好的光”。楊碧薇的詩提供了一種特殊的光照,讓我們跟從她這個“職業旅行家”,到達現實和虛構的交接地帶,在想象力的褶皺中擴展我們對漢語的地緣性、復數性,甚至是對其兼具破敗與豐贍、可辨認與無法辨認的部分的感知。我們也在神秘的閱旅行中,看到古老的象形文字被分解、整合、創新,延展成特定的聲調,抵達幽微的表意過程。
在二十一世紀的文學中,無論是閱讀、女性還是旅行的主題,都必然是更加多元、開放的領域,鑒于人們相關的生活實踐更頻繁和更廣泛,也需要充分的審美認知和創作上的探索。讀《下南洋》這本詩集的過程,也讓我想到謝閣蘭或圣-瓊·佩斯等西方作家,他們在對東方的想象或旅行中,寫出了自己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如今,在楊碧薇的作品中,我們看到的是視覺上反向的流動——東方、漢語不再是被觀看者,相反,我們能看到自己的、自己之外的,看到漢語的、夾生漢語的、方言的東西,看到全球化的流動和語言的播散中作為我們歷史贅余物的“南洋”。相信詩人楊碧薇對色彩、聲音、溫度的敏感,她良好的文學與歷史領悟力,她生動活潑的天性,以及她所繼承的強有力的傳統,一定會使她在相關的寫作方面有更多的進展。
3012501908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