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墻那邊的罐子奶奶

陸鳳萍

罐子奶奶矮墩墩、胖乎乎，真的就像個罐子。

罐子奶奶有好多好多的罐子，大大小小的，里面裝了好多好多的好東西：紅豆、綠豆、黃豆、黑豆、蛇豆、蕓豆、豇豆、花生……多得讓筷子數也數不清。罐子奶奶總是把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一起倒在一只雙耳的粗陶罐里，然后送進熱乎乎的灶膛里，一夜過去，再端出來，粥就好了。

筷子家和罐子奶奶家只隔著一垛矮矮的土墻，聞到那濃郁的粥香，筷子和妹妹小碗就會忍不住趴在墻頭上往那邊伸伸頭、吸吸鼻子。罐子奶奶看到了，會招手叫他們去吃。那粥真是好吃，稠嘟嘟、香噴噴、甜津津，還花花綠綠的，比媽媽臘八節煮的臘八粥還要好吃好看。

可是，媽媽卻總是叮囑筷子和小碗：不準吃她的東西，不準你們上她家。

媽媽從來沒說過罐子奶奶的好話。

好吃懶做、毛手毛腳、挑撥離間……這些不單是媽媽，也是村里人對罐子奶奶的評價。不過，對罐子奶奶，筷子的感情是復雜的，既有嫌惡，又有一絲絲的依戀，還有一點點的感激。

小時候，媽媽下地干活，把他一個人丟在家里，罐子奶奶可沒少照看過他。甚至，筷子還不止一次被罐子奶奶搭救過。

記得那年春天的一個傍晚，媽媽上河邊碼頭洗衣服，剛剛學會走路的筷子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子里，趴到媽媽做的一缸黃豆醬邊上，不想一個倒栽蔥，一頭栽倒在醬缸里。幸虧罐子奶奶來串門兒，看到醬缸上踢蹬的腿腳，一把將他從缸里提溜出來。

再說，對于大人所說的罐子奶奶好吃懶做這一點，筷子心里也不太認同。看，罐子奶奶每天兩手空空出門，回來總是背著一個沉甸甸的小布口袋，這是她一天的收獲。成天在外游蕩，想到哪兒就到哪兒，想吃啥就吃啥，筷子真有點羨慕罐子奶奶。不過他有一次無意間說出想過罐子奶奶這種生活的話，想不到媽媽把他一頓狠罵：“沒出息的東西，你別上學了，把那狗食盆拿了，也當叫花子吧！”

走村串戶、自由自在，我情愿當叫花子哩。筷子心里不服氣，卻不敢跟媽媽回嘴。

不過，罐子奶奶手腳不老實，筷子倒是相信的。不管上哪家，罐子奶奶總喜歡順手牽羊拿點什么，一顆咸菜、一把魚干、幾只山芋，這些吃物拿一點也就罷了，可是只要她上門，人家的用物，比如剪刀、刷子、水瓢，也常常就不見了。所以只要家里東西找不到，媽媽就叫筷子上罐子奶奶那里去找，十有八九能找到。

挑撥離間，筷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過，他聽到了媽媽這樣罵罐子奶奶。那天，媽媽去外婆家，帶了妹妹小碗去，卻要筷子看家，筷子委屈又傷心，忍不住去問罐子奶奶：“我是不是我媽親生的啊？”

“這還用問，”罐子奶奶壞壞地笑，“你是你媽撿的唄。”

雖然一直懷疑，但真聽到這樣的話，筷子還是吃了一驚，又追問了一句：“那我是我媽在哪兒撿的啊？”

“你說呢？”罐子奶奶狡黠地看著他。

“哦。”筷子覺得自己這話問得真是多余，他們這里有人家撿的孩子，都是撿的漁船上的。他心里空空的，說不出是傷心，還是輕松，他就是覺得知道原因了，自己也就理解媽媽的偏心了：難怪媽媽只帶小碗去外婆家;難怪媽媽給小碗做過年的新衣裳，不給他做;難怪媽媽讓小碗和她睡一張床，卻叫他一個人睡在西房間……

出了罐子奶奶的家，筷子沒有回家，反正不是自己的家，他可不愿再一個人傻乎乎地待在家里。筷子在村里村外一直玩到太陽落山才回家，媽媽和小碗已經從外婆家回來了。看到他，媽媽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責問他怎么不喂雞，不燒水，不煮晚飯。筷子心里氣恨恨地想，憑什么你們出去玩，我給你家干活啊？

看他不做聲，媽媽越罵越氣，操起門后的掃帚對著他就抽，一下一下，筷子咬著牙，心里陡地生出一股怨氣。“你再打我，”他憋著氣說，“我就不在你家了！”

“什么？”媽媽手里的掃帚停下了。

“我曉得，”筷子瞪著媽媽，“我是你從漁船上撿來的。”

“誰告訴你的？”媽媽一臉驚奇。

看，媽媽自己都招了。“我自己曉得。”筷子斜著眼，鄙視而仇恨地看著媽媽。

“你怎么曉得的？”媽媽氣急敗壞地盯著他，又咬牙切齒地問，“是不是西邊那老太婆？”

筷子一驚，自己沒說，媽媽怎么知道是罐子奶奶呢？他想說是的，猛然想到要不是罐子奶奶，他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是撿來的孩子。他應該感謝罐子奶奶，而不能出賣她。于是他趕緊說：“不是，不是！”

“不是她還能是誰？”媽媽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

“是……”筷子想胡亂說一個人，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還能說誰。

“我去找她！”媽媽手一拍、腳一跺，噔噔噔地直往外走。筷子慌了，他不敢拽媽媽，也拽不住，他只能趴在墻頭上追著媽媽的身影進了罐子奶奶家。只聽到媽媽氣勢洶洶地質問了幾句，接著就破口大罵起來：你歲數這么大了，怎么還狗改不了吃屎？怎么想著要去騙一個孩子……

筷子聽得心驚肉跳的，罐子奶奶也似乎被嚇住了，又像是知錯了，一聲不吭，頭低著，像一個孩子。筷子心里是矛盾的，既有對不起罐子奶奶的愧疚，又有說不出的怨惱——誰叫她哄騙他的。

罵了一氣，媽媽還不忘放出狠話：“你這個老東西，以后再敢上我家，別怪我不客氣！”似乎還不解氣，媽媽臨走時又對著罐子奶奶屋門口的水罐子踢了一腳，罐子倒了，里面的水嘩啦啦地流出來。筷子知道，那是罐子奶奶接的天水——雨水，專門用來熬粥燉湯的。他心里有點解氣的快意，又有點不安的歉意。

“小兔崽子，”一抬頭，媽媽看到露出墻頭的筷子，張口又罵，“要是再讓我看到你往這個院子里跨一步，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

這天晚上，筷子乖巧馴和得很，吃過晚飯，就早早地進了西房間。不想，剛脫了鞋，媽媽進來說：“你要是害怕，就到東房間睡吧。”

筷子有點感動，睡到大床上，貼靠著媽媽和小碗，他安心得很，很快就進入了沉沉的夢鄉。沒多會，卻被哼哼唧唧的聲音驚醒了，是小碗。

媽媽也醒了，點亮燈抱起小碗：“乖乖，怎么啦？”

“疼啊，我肚子疼啊……”小碗嗚嗚嗯嗯地哭起來。媽媽撩開她的褂子，看到那小肚子鼓鼓的、硬硬的，摁都摁不動。筷子知道小碗肯定是在外婆家好東西吃多了，又受了涼，所以肚子疼。有一回他去外婆家，就是油煎蛋、紅燒肉吃多了，肚子也這樣又鼓又硬，疼得要命。當時媽媽不在家，罐子奶奶聽到他的哭叫，把他馱到她家給他拔火罐：一枚銅錢，包上青布，滴三滴油，再點上火，放肚皮上，然后用一個綠釉的大肚子小陶罐倒扣在上面。筷子生怕被燙著，身子直發抖，但神奇的是，經罐子奶奶這么一搗鼓，他鐵板樣的肚子就松動了，不疼了。因為怕挨罵，筷子一直瞞著沒敢告訴媽媽。現在，筷子很想去叫罐子奶奶。但媽媽分派他，快去叫赤腳醫生來！

筷子不敢違抗，趕緊穿衣下床，跑到赤腳醫生家，但赤腳醫生去了鎮上閨女家。筷子急死了，看小碗越來越難受，到底熬不住。“媽，”筷子小心翼翼地說，“要不，叫罐子奶奶來吧。”

“她怎么肯來啊？”媽媽哭喪著臉。

她怎么不肯來呢？筷子有點奇怪，忽然想起來，晚飯前媽媽才沖著罐子奶奶拍手跺腳地不準她來的呀。

小碗哭得越來越慘烈，大概是疼得實在受不了了，竟在床上打起了滾，媽媽沒主意了，跟著小碗嚶嚶地哭。筷子又驚又怕，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卻聽到大門被人拍得砰砰響，筷子巴望著來個救星，忙不迭地去開門。“罐子奶奶！”筷子驚喜地喊起來。

“我趴墻頭上聽半天了。”罐子奶奶咂巴著嘴，探究的目光在小碗身上一掃，隨即就吩咐筷子媽媽去找青布，又叫筷子替她回屋把那個綠罐子拿來。

就像給筷子拔火罐那樣，罐子奶奶麻利地包布、滴油、點火、扣罐，最后再一拔，只聽撲通一聲，就見小碗砧板樣的肚子像是被熱水泡了的凍豆腐，一下子松軟了。

小碗不哭了，媽媽卻又哭起來，拉著罐子奶奶的手，不說話，只是哭。罐子奶奶笑嗔道：“傻呀，要過年了，不作興哭的。”又說，“時辰不早了，快睡吧，要忙年了哩。”

媽媽連連點頭，可不，過年前的活計多得數不清：蒸團劃糕、撣塵擦窗、做豆腐百頁……在石油勘探隊工作的爸爸還沒回家，媽媽忙得腳不沾地，把筷子也支使得團團轉。好在罐子奶奶天天顛顛地主動跑來幫忙，媽媽卻板著臉，倒好像她在給罐子奶奶幫忙。臘月二十九晚上，爸爸終于回來了，大年三十大早，媽媽卻關了大門。看到罐子奶奶在圍墻上伸頭探腦的，看到她家冷冷清清的，筷子突然覺得罐子奶奶有點可憐巴巴的。到了中午，家家戶戶都在忙年夜飯、貼花邊春聯、上廟辭年，整個村莊彌漫著一股忙碌的喜慶之氣。突然，巷子里隱約傳來悲悲切切的哭聲。媽媽生氣地叨咕：“過年了，也不作興哭呀！”筷子暗笑，這話還不是罐子奶奶說的啊。再聽，他笑不出來了——哭的人正是罐子奶奶。

年夜飯好了，爸爸領著一家人團團坐下。筷子捕捉著罐子奶奶斷斷續續的哭聲，他覺得換作自己，一個人過年肯定也是要哭的，心里就有點沉重起來。爸爸叫他吃菜，他也沒聽到。“兒子，”爸爸摸摸他的頭，“咋的了？”

“罐子奶奶……”筷子剛準備說，看到媽媽，又趕緊閉嘴。

“老人家一個人也蠻可憐的，”爸爸感嘆一句，轉而說，“要不，叫她來我家一起吃年夜飯唄。”

筷子不敢應聲，只乞求地盯著媽媽。

“你媽哪會不肯，”爸爸笑嘻嘻地看著他們娘兒倆，“人家罐子奶奶再不好，也算救過你和你妹妹的命哩。再說，家里菜多，也不在乎多她一個……”

筷子還是沒敢動身。“去啊。”媽媽瞪了他一眼，沖他一揮手，“去把她喊過來！”

“什么？”筷子聽不清媽媽的話——外面，除夕夜的爆竹已經噼里啪啦地響起來了。

“你耳朵聾啦？”媽媽的嗓門也像放爆竹，“叫罐子奶奶上我們家過年啊！”

“奶奶——奶奶——罐子奶奶！”筷子鉚足了勁叫著，身子旋風般地往西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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