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不空

龍向枚

空空是一面鼓，它在一個老式作坊里誕生的時候就是一面鼓。它之所以叫空空，是因為它感覺自己內心里太空了，仿佛裝著整個空空的宇宙。

空空也有過自己的美好時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那時候，它包裹著一頭牛的靈魂，在草地上悠然享受著早晨的花香和晌午的陽光，它喜歡風緩緩吹過的感覺，也喜歡雨點落在身上的感覺。但后來，也許是一百年后吧——空空沒有時間概念，凡是很長的時間大概都是一百年，它是這么想的。

一百年后，它就成了一面鼓。這個時候，它才知道自己真是空啊。它不習慣這種空，不習慣這種什么也沒有的感覺。它寧可成為一雙皮鞋，裹著一雙大腳或小腳;它也寧可成為一根皮帶，纏繞著一段體溫;哪怕一個皮包，裝著幾張卡片或紙幣。當然，如果能成為一個皮箱，里面塞滿太陽味的衣服、柔軟的羊絨圍巾、散發著玫瑰味的香膏，該多好……

可是，空空成了一面鼓，它的鼓身是一個楊木桶，空空不喜歡。每天，它就在作坊的角落里待著，身邊還有很多的鼓，它不知道它們叫什么名字，它也不想知道，因為它根本就不想和這些空空的家伙有什么交流。你想想，兩個空鼓之間能有什么交流呢？

空空在墻角的時候，很頹喪地想著自己的一生，它想往身體里裝進一些什么，裝得滿滿的，哪怕裝滿泥土和石頭它也愿意。它受不了這種空虛和這種空的回響，像遙遠而深邃的山谷傳來的悠遠的回音，最后又消失得什么也聽不見。

終于有一天，空空決定改變這一切。它不想再待在這個到處空泛的世界里，它決定逃走，去哪兒它還沒想好，但首先是離開這個作坊。

于是，它趁著夜色，悄悄地挪動身子，然后又試著翻轉身滾動了一下，它不適合奔跑，但是翻滾和跳躍還是很拿手的。它跑出了作坊，然后又一口氣跑過了一段平緩的小路，跑過田野，最后來到了一片森林里。啊，真好！現在，空空可以放肆地跳動、喘息，可以對著滿山的綠色喊一聲“空”了。當它喊出一聲“空”的時候，它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仿佛一聲驚雷，樹上的鳥兒都倏地飛走了。空空連忙閉上嘴，不過它還是掩飾不了剛獲得自由的快樂，因此，它一路跳躍著向前走，每跳一步，地面都會傳來回響。

“咚”，空空又跳了一下，正好落在一個鼴鼠洞口。一只鼴鼠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它從洞穴里探出頭來，生氣地說：“喂，你真沒禮貌，你難道不知道從一位鼴鼠太太的頭頂上跳過去是一件很無禮的事嗎？”

空空停了下來，抱歉地說道：“對不起啊，鼴鼠太太……”

“你說話的聲音好空啊，真不好聽。”鼴鼠說。

“哦，正好，你能不能住到我空空的心里來，你看，我實在太空了。”空空馬上說。

“住到你的心里？”鼴鼠太太繞著空空轉了一圈，然后又在它身上聞了聞，“啊，我可不喜歡一個空空的鼓。我只喜歡散發著清香味兒的泥土，那么溫暖那么安穩，作為一只鼴鼠，是不能住到你空空的心里去的。”

空空難過地低下了頭。

鼴鼠說：“要不，你去問問麻雀吧，它正在筑巢，也許它愿意有一個現成的窩。”

空空朝林子里跑去，它看到了正在樹上筑巢的麻雀，大聲說：“嗨，你可以住到我的心里來嗎？我的心里空空的，正好適合一只麻雀居住。”

麻雀從樹上飛下來，落在空空的身上，并用尖尖的喙敲了敲鼓面：“吵死了吵死了，我可不喜歡住在一個空空的鼓里，我喜歡有稻草香味的窩。而且，我喜歡把家安在大樹的頂上，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陽光第一個照在我的窩里，啊，那可真是美妙的感覺。”

空空沒精打采地繼續朝前走，在經過一道坎的時候，它遇到一群紅螞蟻，它們正在搬家。空空說：“紅螞蟻，住到我心里來吧，我的心里空空的，可以容下你們全部。”

紅螞蟻看了看空空：“嗯，我們不喜歡一個空空的鼓，我們要在大地上建造城堡和隧道，你這么空，不適合螞蟻居住。”

空空沮喪極了，唉，做一個鼓真是不幸。

這時，一頭驢子走過，驢子看了看空空，說道：“我可是第一次見到這么空的鼓啊。你看，房子里住了人，雞窩里住了雞，籃子里裝滿了草，籮筐里盛滿谷子，只有你，什么也沒有。”

空空羞愧極了，說：“唉，麻煩你往我心里裝點東西吧，哪怕稻草也行！”

驢子于是馱來一袋秸稈，打算把空空填滿。

這時，一只山羊走了過來，它一眼就看到了空空，高興地說：“多好的一面鼓啊！”

山羊說著，用蹄子歡快地敲起了鼓，鼓發出美妙的聲響。咚，咕，噠，咚咕咚咕，噠，咚咚咚……

空空的聲音回蕩在森林里，一會兒像雨點，一會兒像雷聲，一會兒像千軍萬馬奔馳在草原上……

驢子愣住了，它情不自禁地隨著鼓點跳起踢踏舞來。

鼓點更起勁了，它時輕時重，時緩時急，如猛獸下山，如江河奔騰，如風聲呢喃，如懷揣秘密的心兒怦怦跳……

森林里的動物都出來了，鼴鼠、麻雀、黑熊、梅花鹿……大家都圍著空空載歌載舞，它們開心極了，由衷地贊美空空：“哦，多么了不起的鼓啊！”

空空自己也驚訝極了，它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心里一點兒也不空，里面裝滿了世界上最美妙最愉快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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