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璐
在我黨我軍的歷史上,曾有過兄弟革命家、夫妻元勛、父子將軍的精彩佳話,令無數(shù)后人景仰動容。不過,我黨歷史上還有這樣一個獨特的高知家庭鮮為人知:兩代三人,個個是共產(chǎn)黨員、人人是院士,父親還擔任過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全國人大常委會原副委員長、名醫(yī)大家吳階平高度評價他們“在中國科技界僅此一家”。說到姓名,三人中的兩位男士可謂家喻戶曉:父親是中國地質力學的創(chuàng)立者、現(xiàn)代地球科學和地質工作的主要領導人和奠基人之一、2009年入選“100位新中國成立以來感動中國人物”的李四光;女婿則是中國生物化學奠基人、人工合成胰島素工程發(fā)起者之一、多次榮獲國家自然科學大獎的鄒承魯。而作為女兒的李林,則幾乎成了“隱身人”,盡管她曾是中國高溫超導研究的領軍人物,獲得無數(shù)科技進步大獎,但除了物理學界人士外,很少有人知道這位女院士的別樣人生。
李林是李四光和妻子許淑彬的獨生女。
1923年10月31日,李四光34歲生日剛過5天,一個小女孩呱呱墜地。女兒的到來令他們夫婦歡欣不已,為了表達對女兒的美好期待,李四光夫婦為給女兒取名沒少費腦筋。根據(jù)李氏家譜,李四光的子女是“熙”字輩,熙者,有光明、和樂、興旺之意,想來想去,夫婦倆選了個“芝”做女兒之名。芝者,《說文解字》中題解為“神草也”,當屬寶物!李熙芝果然名如其人,從小就聰明伶俐,深得父母疼愛。
李四光夫婦十分重視女兒的教育。李四光不僅在科學領域頗有建樹,還精于小提琴演奏,他1920年在法國創(chuàng)作的《行路難》是中國人創(chuàng)作的第一首小提琴曲;許淑彬從小也飽讀詩書,更是彈得一手好鋼琴。在這樣的父母教育熏陶之下,李熙芝4歲的時候就認識了很多字,爸爸媽媽還專門為她請了一位家庭教師,教她彈鋼琴。作為妻子,許淑彬非常支持丈夫的事業(yè),但作為母親,卻不希望女兒像李四光那樣成天東奔西跑、跋山涉水,主張女兒要多受音樂的熏陶,日后從事一個文雅的職業(yè)。
然而,李熙芝更感興趣的恰恰是父親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冰川、化石、顯微鏡等,更喜歡與父親一起去野外爬山。可是父親太忙了,他熱愛的事業(yè)要求他經(jīng)常在外奔波勘探,而很少有時間在家里享受天倫之樂。所以,李熙芝最喜歡的季節(jié)是隆冬和盛夏,因為只有這時,父親才會留在家里,一邊寫寫畫畫一邊陪她玩耍。
6歲那年,李熙芝染上了肺結核,李四光特地把妻女二人送到廬山,希望女兒能夠在優(yōu)美安靜的環(huán)境中盡快康復。可屋漏偏逢連夜雨,李熙芝的肺結核還沒痊愈,左手的食指又生了一個瘡,以致指頭明顯短了一截。這樣,讓女兒成為鋼琴家的夢想徹底在許淑彬的心中破滅了。不過,李熙芝反而有充足的時間去認識自然,她經(jīng)常把植物、昆蟲帶回家,還做成極為精致的標本。慢慢地,李熙芝的房間儼然成了一間小小的標本室。
快樂的廬山生活轉眼就結束了。1929年10月,國立武漢大學新校舍落成,身為籌備委員會委員長的李四光,與蔡元培等人出席落成儀式及開學典禮。許淑彬也調到武漢擔任英文教員,李熙芝只好隨爸媽一起,又重新開始欣賞起了“城里的月光”,過著單調乏味的生活。不過,她平日積累起來的那些標本倒也能夠維持小女孩對大自然的興趣,只要一有空,李熙芝就會躲在房間里擺弄自己的那些標本;一到放假,她更是忙不迭地四處捉昆蟲。

許淑彬眼瞅著女兒一天天“野”下去,頗有些無奈。而在李四光看來,女兒如此熱愛自然,喜歡原野高山、花鳥蟲草,會不會日后也能與自然科學結緣呢?他決心引導女兒走上科學之路。全民族抗戰(zhàn)爆發(fā)后,14歲的李熙芝隨父母一路輾轉到了桂林,天資聰穎的她很快就感覺那里的初中滿足不了自己的求知欲,便決定直接考高中。但按規(guī)定,初中沒畢業(yè)的學生不能報考高中,李熙芝便靈機一動,用了母親小時候名字(許璘)的諧音,把自己的名字改為李林,成功報名考上了高中。
巧合的是,34年前的1903年,一個名叫李仲揆的少年,告別父母從湖北黃岡鄉(xiāng)下啟程,獨自一人來到武昌報考高等小學堂,并改名為李四光,此時也正是14歲。一前一后相隔34年,父女倆都是在14歲那年,自己給自己改了名字,改名的目的都是為了考上理想的學校,這委實是一段佳話。
李林晚年曾回憶說,她這一生的許多重大改變都是出于偶然:第一個偶然是手壞了,使她沒再往鋼琴方面發(fā)展;第二個偶然的發(fā)生,使她改了學習專業(yè);而第三個偶然的出現(xiàn),則又改變了她的研究方向……
國家和民族的危亡,促使李林更加發(fā)憤學習,把大量精力花在了數(shù)理化等學科上。1940年,不滿17周歲的李林,雖然還只是個高中二年級學生,卻參加了大學的統(tǒng)一招考。當時擺在她眼前有兩個選擇:一是廣西大學,一是貴陽醫(yī)學院。對于一心想當醫(yī)生的李林來說,她幾乎不會考慮沒有醫(yī)學專業(yè)的廣西大學。考試成績公布了,李林的總分也遠遠超出錄取線,正當她興奮地準備去貴陽醫(yī)學院報到時,母親卻告訴她:她和父親都堅持李林就地上廣西大學。原來,許淑彬不放心自幼體弱多病的女兒,再怎么說也舍不得讓李林遠離自己,而李四光也毫不猶豫地支持妻子的意見。
就這樣,李林就“偶然”地來到了廣西大學。開學的日子日漸臨近,李林不得不重新選擇自己的專業(yè)。學醫(yī)不成,那就像父親一樣學地質也不錯,可廣西大學又偏偏沒有地質系。作為地質學家,李四光希望自己的專業(yè)后繼有人、人才輩出;但作為一個父親,李四光又覺得女孩子學地質不太合適,于是建議女兒去學機械。李林對于機械并沒有多少興趣,但出于對父母的尊重,她最終同意學習機械專業(yè)。當時,她用來說服自己的理由就是:機械雖然沒有生命的活力,但能夠運轉,能夠參與人類的勞動。
就這樣,李林成了廣西大學機械系唯一一名女生。
1944年,李林以優(yōu)異的成績從廣西大學機械系畢業(yè)。她原想著進一步深造,但日本侵略者的炮彈打碎了她的夢想。隨著桂林的淪陷,李四光舉家遷至四川,李林則被安排到成都的航空研究院擔任助理員。當時,英國學者李約瑟夫婦正在重慶,同時負責英國文化委員會招收留英學生的工作,李林沒費什么勁就申請到了獎學金。與此同時,美國加州大學的獎學金也被她申請到了。正當李林在為去向而猶豫不決的時候,早年留學英國的父親給她出了主意:還是去英國吧!而且最好是學力學,可以專攻彈性力學!李林又一次聽從了父親的勸告,決定到李四光曾留學的伯明翰大學去深造,并在送給英國文化委員會的志愿表上,填上了“Elasticity”(彈性力學)的專業(yè)名稱。
1946年6月,李林只身一人從上海踏上了遠赴異國他鄉(xiāng)的航程,8月底到達伯明翰大學。不料,一開學,李林就懵了:學校告知李林,她的專業(yè)是物理冶金系的塑性力學(Plasticity)專業(yè)。這是怎么回事?李林好生納悶,急忙去查找選報專業(yè)的表格。原來,重慶英國文化委員會辦事處的打字員,不小心把李林選報的專業(yè)“Elasticity”錯打成了“Plasticity”,就一個字母之差,不僅專業(yè)變了,而且連院系也變了。
李林沒法找到當事人核實,便找到學校的負責人,說明了其中的差錯,希望能把自己轉到機械系去。但由于學校的研究生計劃已經(jīng)定下來了,無法更改,她只好到物理冶金系報到。系主任漢森教授了解了她的情況后,讓她跟在科托爾博士后面學習。對于再一次偶然地闖進陌生的世界,李林并沒有自怨自艾,而是在科托爾博士的幫助下,很快進入了專業(yè)狀態(tài),并且憑借自己機械系專業(yè)的功底,一邊惡補基礎課程,一邊熟練從事實際操作。3個月后,她便制造了6臺蠕變機,并利用這些蠕變機取得了一系列實驗數(shù)據(jù)。在對實驗數(shù)據(jù)和現(xiàn)象進行綜合分析的基礎上,她寫成了一篇《鋁的蠕變》學術論文,這篇論文使她獲得了碩士學位。
一年半的碩士生涯很快就要結束,文化委員會的獎學金也即將到期,李林無法繼續(xù)在伯明翰從事研究工作。在科托爾博士的幫助下,她于1948年初來到劍橋大學冶金系的奧斯汀實驗室,從事短期助手工作。那時候,奧斯汀教授在許多工廠擔任兼職顧問,非常繁忙:工廠的鍋爐爆炸了,他要帶人分析查找事故原因;某個機器出了故障,他要幫忙檢驗材料性能。聰明能干的李林很快就讓奧斯汀刮目相看,磨片、看顯微鏡、拍金相照片等重任全部落在李林肩上。
李林兢兢業(yè)業(yè)地干了8個月后,奧斯汀教授找到了她,表示愿意招她為博士研究生,并建議李林請伯明翰冶金系的教授寫推薦信,以加快申請讀博所需的獎學金。有了奧斯汀的鼎力支持,事情進展得非常順利,李林很快就申請到了英國鋼鐵學會的一筆獎學金。1949年暑假之后,她便埋頭做起了博士論文研究。
這時候,條件比先前好得多了。先是1948年,李四光夫婦都來到了英國。父母的到來讓李林滿心歡喜。接著,到了劍橋以后,她還結識了相濡以沫半個世紀的終身伴侶鄒承魯。鄒承魯是江蘇無錫人,1945年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化學系,1946年便以中英庚款留學項目化學類考試第一名的成績,被劍橋大學錄取,直接在摩爾歷羅實驗室從事生物化學的研究。
在一次同學聚會上,李林和鄒承魯同臺演唱了愛國歌曲《松花江上》,贏得了同學們的陣陣喝彩。同樣的愛國情懷、共同的理想、相近的專業(yè),讓李林與鄒承魯彼此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兩人的感情與日俱增。李林經(jīng)常要在實驗室待到深夜,細心的鄒承魯總會為她帶來可口的夜宵,然后等她結束一天的工作后,再在劍橋的夜色中護送李林回宿舍。1949年8月25日,李四光親自主持了這對年輕人的婚禮,并勉勵他們相互關心、相互尊重、白頭偕老。

奧斯汀教授是李林的博導,但實際帶她的則是年輕的納丁博士。納丁與李林同歲,對金相學和電子顯微鏡很有研究。在他的指導下,李林嘗試使用復型技術進行電子顯微鏡金相研究,成為世界范圍內該領域的最早一批工作者之一。1950年9月,李林帶著一篇關于電子顯微鏡的科學論文參加了在巴黎舉行的第二屆國際電子顯微鏡學會,她的科研工作由此打開了新局面。
1949年12月,李四光夫婦沖破重重阻礙,在巴塞爾買了從意大利開往香港的船票,秘密啟程回國,直到次年5月6日,他們才勝利抵達北京。李四光臨行前,李林表示也想和父母一起回國,但李四光堅持讓女兒完成博士論文再回國。李林接受了父親的意見,便盡力加快進度,以期早日回到祖國的懷抱。1950年11月,李林終于帶著她的博士論文——《低碳鐵中的奧氏體》參加了在謝菲爾德大學舉行的答辯會,并贏得了教授們的一致好評。
完成論文答辯后,李林就登上了由英國開往瑞典的輪船,踏上了歸國的旅途。英國的博士證書在領取時需要交10英鎊的費用,但由于走得太急,李林沒有去付這個錢,也就沒有拿到博士證書。她的一個英國同學慷慨地掏了10英鎊,為她領取和保存了博士證書。直到1981年9月,這份博士證書在與自己的主人分離整整30年之后,才由訪華的納丁教授從遙遠的國度帶到了北京,第一次與李林見面。
李林回國后,就與鄒承魯天南地北地分開了。鄒承魯在北京,李林則被分到中國科學院上海冶金研究所實驗室。接待李林的是周仁教授,他熱情地向李林表示了歡迎,并建議她參加球墨鑄鐵的課題組。李林盡管對鑄造專業(yè)不是很懂,但也愉快地接受了任務。她邊干邊學,很快掌握了相關專業(yè)知識和實驗技能,成了球墨鑄鐵組的一名活躍成員。1956年,該課題組以出色的成果,集體榮獲了國家自然科學三等獎。
球墨鑄鐵的工作一結束,李林就陷入了沉思:向科學進軍的號角已經(jīng)響徹祖國大地,自己該怎樣跟上這進軍的隊伍呢?她想到了吳自良教授正在開展的硼鋼研究。參加吳教授的課題組僅幾個月,李林就在《金屬學報》上發(fā)表了一篇關于硼鋼的研究論文。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六七篇科學論文就相繼誕生于這個30歲剛出頭的青年人的筆下。突出的科研成果和洋溢的工作熱情,讓李林贏得了組織和群眾的高度信任。
1956年11月,組織上派她和其他幾位同志一道,到日本參加第一屆亞太地區(qū)電子顯微鏡會議,李林不僅在大會上作學術報告,還擔任了大會的英語翻譯。1958年5月,黨組織根據(jù)她多年的愿望和卓越表現(xiàn),吸收她為中共黨員。正當李林打算以更大的熱情投入科研工作的時候,她卻遇到了重重挫折……
1959年,李林在一次黨內的小組會上,大膽表達了自己的思想,對大煉鋼鐵提出了一些看法,結果遭到了嚴厲的批判。一時間,李林感到了巨大的壓力,身體也一天天瘦了下去。1962年,組織上對李林的問題作出了正確的甄別結論。可就在這時,李林突然感到心慌、頭暈、惡心,被診斷為“植物神經(jīng)紊亂”!但李林并沒有被病魔擊倒。在降壓藥和鎮(zhèn)靜劑的幫助下,她爭分奪秒地從事著科學研究。有時在實驗室里操作了一整天,站得腰酸腿脹,晚上卻仍舊照常加班,整理和分析實驗資料。憑著頑強的毅力,李林再度迎來了科學的春天。
然而病魔再一次襲擊了她:嚴重的眩暈使她無法站立,就連坐在椅子上也必須抓住椅背才能勉強維持身體的平衡,體重一度下降到41公斤。這次的診斷結果是腦動脈硬化,但李林絕不向病魔低頭,她通過不間斷的體育鍛煉,逐漸恢復了健康。1978年10月,她被安排到中科院物理研究所低溫物理研究室,第二年便被選為研究室主任。

此后,李林領著兩名助手,開始著手高臨界溫度超導體鈮三鍺成相規(guī)律的研究工作。在李林的帶領下,從自制設備開始,經(jīng)過一系列的試驗、測試、分析,課題組的鈮三鍺研究達到了國際水平,并且還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一篇題為《鈮三鍺的制備與分析》的科學論文,發(fā)表在1981年第14期的《科學通報》上;關于鈮三鍺的成相規(guī)律研究,也在美國的《低溫物理》雜志上公諸于世。在美國洛杉磯召開的第十六屆國際低溫學會,接受了他們提交的科學論文。
由于科研成果豐碩且影響重大,李林和鄒承魯一起被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后改稱中國科學院院士),并參加了1981年5月11在北京召開的中國科學院第四次學部委員大會。面對紛至沓來的榮譽,李林始終保持謙虛本色,仍然全身心地投入科研工作。她非常重視實驗,不僅堅持親自動手做實驗,還注重在實驗工作中鍛煉培養(yǎng)年輕一代的科研能力。晚年的李林,又致力于推動超導技術的軍民融合,滿腔熱忱地研發(fā)實用大面積超導薄膜和微波器件。
2002年5月31日,李林因病醫(y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在同年召開的第七屆全國超導薄膜和器件學術討論會的開幕式上,全體與會者為李林的不幸逝世默哀,以紀念她為我國科技事業(yè)作出的巨大貢獻。
(責任編輯:董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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