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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是少年天才,1978年作為河南省高考文科狀元就讀北大中文系。他記憶力極好,思慮飛快,對排比句式的書面語問題能在長段回答中完全表述,就像排球訓練的一打多,接球的人要面對多個人的多個發球。無論哪種層面都堪稱成功作家的劉震云如何面對自己的作品和這個時代,身處時代,順流或者逆流,順勢或者逆勢。他已然是夢想成真的人。2021年在北京著名的京信大廈廣告位上登了《一日三秋》的廣告,“冷幽默,化鐵為冰;難思量,那一瞬間”。在此之前這地段戶外廣告位都是知名高奢品牌的專屬。同一日紐約時代廣場大屏對這本書也有展示,譯名為Laughter and Tears: A Novel。笑話和眼淚,這不僅是劉震云這本書的譯名,也是他很多著作的暗風景,在延津深處,聽到笑聲與哭聲的回音,比故事更遙遠,既是延津的回憶,也是中國人的回憶。
他,河南延津人。延津因他而知名。他是作家,是編劇,也是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一句頂一萬句》讓他獲得了2011年茅盾文學獎,2018年他獲得法國文學與藝術騎士勛章。為什么?除了中文,他的作品還有二十種語言以上的版本。他活成了真實的文化坐標。從農民子弟到殿堂級作家,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是中國夢的化身——生活與文學,作家與成功。
《一日三秋》出版后,橫掃國內圖書榜,先后囊括《亞洲周刊》《南方周末》《新周刊》《當代》《長篇小說選刊》《揚子江文學評論》《讀者》以及探照燈等影響力榜單三十余個。華語文壇頂流李敬澤、張旭東、王干、陳曉明、邱華棟、白燁、潘凱雄等均給予好評,甚至有評論說《一日三秋》比《一句頂一萬句》寫得更好,而后者是他的茅獎獲獎作品。
每個人習慣不同,有些作家會說自己是講故事的人,會被故事感動。我的習慣不是。文學底色是哲學,思想的頓悟是寫作的開始。新頓悟會帶來新故事人物語言。從思想倒推到故事倒推到人物倒推到語言。我的寫作習慣首先是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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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世界需要虛構文學?一開始業界給我一個標簽,新寫實作者。這概念是說作品是零度情感,表現的生活是原生態。也許是對的。但世界上,從來很少存在對和錯之間的爭論,都是對和對之間的爭論。我寫作不是為了反映生活,如果反映生活,直接看生活不就完了嗎?為什么還需要寫虛構人物虛構故事?虛構故事的人物為什么能感動生活中的人物?絕非讀者看到了生活中相似的人,他看到跟自己不一樣的人,又跟他有點相似又有點不相似。相似于同一社會形態時間空間,不同的是作品中人物的認識跟社會生活同階層人的認識不一樣。這是思想的力量。《一地雞毛》中的小林,跟生活中的小林不一樣;生活中的小林認為八國首腦會議是重要的,小說中的小林認為他家豆腐餿了重要。現在一地雞毛成了一個成語,“中國男足一地雞毛,中國男籃一地雞毛。”。
好作者應該是學院派。文學底色是哲學,但哲學說不清開始停止的地方,文學出現了。作家把說教這種純理性的東西放到作品里會非常艱澀。納博科夫談托爾斯泰說他寫的一部不如一部。《戰爭與和平》最好,《安娜卡列琳娜》不如《戰爭與和平》,《復活》不如《安娜卡列琳娜》。后邊兩個充滿著說教。在《安娜卡列琳娜》中,有大段大段托爾斯泰對奴隸制的思考和反思。納博科夫說,這些長篇大論,還不如寫安娜的頭發更動人。
作為作者,最好的態度是傾聽,傾聽作品中的人物在說什么,而不是你在說什么。《我不是潘金蓮》出荷蘭文時,我去阿姆斯特丹配合出版社做推廣,在一家書店里與讀者交流,一位荷蘭婦女站起來說,看《我不是潘金蓮》這本書,她從頭至尾都在笑,惟有看到李雪蓮把話說給所有人,大家都不聽的時候,她開始跟家里的一頭牛說話:你從小在我身邊長大,你覺得我是壞女人嗎?看到這里,這位荷蘭婦女哭了。她說,在這頭牛聽李雪蓮說話的時候,世界上還有一頭牛,也在聽李雪蓮說話,他就是這本書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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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秋》寫的是一個笑話跟一個人、一群人、一個區域,跟時間空間的量子糾纏。它跟《一句頂一萬句》非常不一樣。后者寫的是人和大地之間、人行走在大地上這樣的關系。到了《一日三秋》,把生活的壁壘給打破了,里邊寫的有活人,但也有死人,死人寫活了,動物也開口說話了。
說到寫作階段。我覺得沒有任何作者是天才,一開始寫作就悟到了寫作真諦。寫作沒有真諦。就是寫一部作品又一部作品漸漸悟出來的。像《塔鋪》,是很質樸的作品,寫的是質樸的人和故事。質樸對于一開始寫作的人是非常占便宜的,一個人沒有智慧,但人很質樸,在生活中大家也喜歡。到《新兵連》,就比《塔鋪》寫的稍微往前延展了。
對于創作者來講為什么焦慮非常重要。你看一個作品,包括電影,開頭還可以,到中間到后邊不行了。一個作者前兩本書還好,后兩本書越來越差。一些導演前幾部電影拍得還行,接著拍得越來越不行。為什么他們衰老這么快?你能看出來他在焦慮,越焦慮越不行。絕對不是缺乏了生活,每個人都不缺乏生活,生活活色生香生龍活虎,他都在生活中,每天吃三頓飯,身邊有朋友。為什么?因為思想認識沒有隨著時間在進步。都想下一個作品要比上一個作品要寫得好一點,要去發現新的故事人物——我永遠不相信那些。關鍵不是新的故事人物,而是要有新的認識,這個新的認識帶來新的故事和新的人物。一個作者的認識不斷進步,每一個作品才能寫得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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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好問題。一場旱災死了三百萬人。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納粹迫害致死的猶太人有一百一十萬人左右,等于1942年河南有三個奧斯維辛,但缺少納粹和希特勒。
餓死三百萬人是非常嚴酷的事情。一個嚴酷的歷史往事,用什么角度和思想來寫?最后選擇了幽默。這么寫并不是我主觀的故意,而是被餓死的三百萬人,對待自己生死,就是這樣的。
逃荒路上,老李要餓死了,臨死之前他沒有責怪世界,也沒有責怪政府,我是一個納稅人,為什么把我餓死了?他想起自己的好朋友老張。老張三天前就餓死了。他說,我比老張多活三天,我值了。它不是幽默的問題,是生活態度問題。用幽默對待自己的餓死,對待三百萬人的餓死。這是我寫《溫故一九四二》的初衷和出發點。當嚴酷的事實發生過多的時候,你用嚴肅的態度對待它,它就是一塊鐵,你是一個雞蛋,撞上去就碎了;如果用幽默的態度來對待,它就變成了一塊冰,幽默是大海,冰掉到大海里就融化了。
我采訪外祖母,她是1942年的親歷者。我說姥姥,咱們談一談1942年。她說1942年是哪一年?我說就是餓死人那一年。她說餓死人的年頭太多了,你到底說的是哪一年?用幽默的方式,來寫這么嚴肅的歷史,它是一個藝術結構和解構問題,而這個結構和解構不是我本人創造的,是這個事實所包含的。
劉震云的采訪充滿道理,能感覺到空氣中彌散著可視化的寫作道痕。對于有心人,這里面藏著某種寫作秘籍。如果寫作有秘籍的話。
寫作者懷疑寫作,笑話者延續笑話。虛光消逝,寫作丈量日子,劉震云寫了很多年很多次延津,變成了延津的量天尺。《一日三秋》中的笑話讓延津一切流逝都完好如初,這意味著在世界誕生暴雨之前,延津的人們,櫻桃和其他人的此刻彼刻每一刻,都看不到虛無的陰影。笑話是柿子,柿子是意義。笑話大過生死。當劉震云新寫實的伙伴們不再高頻書寫中國故事的時刻,他依舊持續穩定高質的書寫著來自延津的故事,大河之南,黃河之畔。延津歸于延津,北京歸于北京。他住在北京,書寫延津,也許遠離寫作母體,或者不無好處。寫作者的思想應當高于人物,文學首先應當是哲學。對非寫作時刻的抵制,他看得很淡,接受雜志拍攝、上綜藝節目跟市場買菜一樣日常,都是過日子。他不抗拒互聯網,也不害怕變老。寫作是照亮黑暗的燈,有些人是長明燈,有些人是灰光燈。在延津,一切都是笑話的,而笑話是重要的。人間的人,笑話的笑,這是作家劉震云的來處,像書里那句話——“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