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朗朗父母愛

◎王語晨

空曠的值班室里，時鐘也悄悄地似乎不忍再看我一眼。

“你多大了?”

“剛剛滿18了。”

“醫(yī)生，還是我來寫嘛，我姑娘還小，她不會寫。”在寒風(fēng)中，一個笨拙而又無措地背影，用她僅會寫的幾個字簽下了手中的病危通知書。

黑暗如墨汁在宣紙上蔓延，父親躺在病床上叫我， “小寶，小寶”每喊一聲，夜色就被推開推遠一點點，喊聲一停，夜色又圍攏聚集了過來。父親喊我的聲音，在走廊里久久回響，又在風(fēng)中波紋般蕩漾開來。母親的應(yīng)答聲，使夜色明亮了一下，父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我站在他的白發(fā)里，看著阿爸的背影已不再像從前那樣壯碩。

細細想來，父親這么多年來沒什么大病，這一次生病，感覺他一下子就老了，同時也變得像一個孩子，沒有了平時的男子氣概和幽默。我也知道父親這么多年的辛苦積壓，使他瞬間蒼老，疲憊不堪。

不同于母親，父親總是更加的內(nèi)斂，不會說一些溫柔的語言，他是那么沉默。他也時常對我懷著期盼，卻從不輕易嘉許；他時常偉岸如山巒，但也終將會落下谷淵。我了解他故作平靜的樣子后面藏著惋惜，掖著得意。每一次我在學(xué)業(yè)上取得成績時，他總笑著說一聲：“我閨女真厲害”然后摸摸我的頭。晚上我起來的時候，看見父親的房間亮著燈，他拿著我的獎狀，輕輕地撫摸，然后把這個“寶貝”放在他的一個類似于保險箱的小盒子里。我偷偷看過，他視若珍寶的盒子里放的全部都是我與母親的東西。父親只有高中學(xué)歷，他說害怕他的思想落后，淺薄，不能與我一起暢享詩和遠方。他每天都會收看新聞聯(lián)播，不會使用電子產(chǎn)品的他，仍然對世界上這些奇聞趣事有著強烈的興趣，我一放假回家，他就會與我討論最近發(fā)生的政事新聞。他說想趕上我的腳步，不想讓我與他產(chǎn)生隔閡。有時候看著他對著我的電腦發(fā)呆，展現(xiàn)出好奇而又害怕的神情，我會笑他，也會拉著他的手，滑動屏幕，感受來自父親的溫暖，而不是網(wǎng)絡(luò)。

現(xiàn)在的父親每天都要打點滴，做檢查。我們在寒風(fēng)中排了兩個小時的隊，終于輪到了，我用輪椅推著他，平時高大還有點肥胖的父親，縮在椅子上，我輕輕地一推，父親就一個踉蹌。我趕緊停下來。他把手搭在我的手上笑笑，感覺有點不好意思地對我說：“我女兒長大了，都可以推動爸爸了”。做完了檢查，我推著父親想去曬曬太陽，以前父親最愛與我講他過去的歷史，把已經(jīng)全然消失的光陰，都拿出來細細丈量，然后把它們排列成行，盡管他的故事我已經(jīng)聽了很多次，但他想講，我也愿聽。我看見陽光灑在他的肩上，父親抬起手，那陽光又閃開了。我想把陽光捧住，放在父親的白發(fā)上，讓白發(fā)變成金色，我假想著，這樣父親就可以永葆年輕了。

父親始終保持著沉默，不知道他是因為氧氣管的不適應(yīng)，還是難于找到話題和我談起將來，以及我們家現(xiàn)在或者是以后的軌跡。也許他會感到無力而且難以參與，但無可置否，這些是我們無法逃避的。我想父親也許在擔(dān)憂，害怕他會一直這樣下去，害怕無法再為我們撐起那片天。

一念花開，一念花落。這山長水遠的人世，終究是要和自己愛的人一起走下去。以前父親一直是我的天，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我們也是他的庇護所，是他全力以赴也想保護的人。這世界上的一切光榮和驕傲都源自父親和母親。

父親的這一場病，同時也使我的母親大約有半個月都未曾睡過一次好覺。我們從縣份上一路輾轉(zhuǎn)來到市里，一路奔波。母親臨出發(fā)前問我：“乖乖，咱們一會坐救護車吧”。母親大概是想起我暈車，從小就有這毛病，什么車都暈。她上車前去給我買了一盒暈車藥，一粒就要八塊錢。在家庭拮據(jù)的那段日子，這對我們來說是何等的奢侈。不知怎么地，一路上捏著那盒藥，我一點也不暈車了。第一次坐上救護車，看著父親難受的樣子，我既希望可以快一點，又希望能慢一些，讓父親免受顛簸之苦。我想這輛車上救的不僅是一個人的命，也同時是一個家庭的希望。

母親由于文化程度不高，再加上連日的勞累，在辦理手續(xù)時吃了不少苦頭。她那無助且悲傷的眼神深深地刻進了我的心里，但她每每看到父親，又展露出笑顏。 “縱有疾風(fēng)來，人生不言棄”。母親說這句話是她從電視里聽來的，她不懂這是什么意思，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已經(jīng)在身體力行地在踐行這句話的含義。由于床位緊張，醫(yī)院租借的陪護椅也沒有了，護士說要等其他的病人退了之后才會有。幸運的是我們從家里帶了一把椅子，可以打開作為一張臨時的小床。母親堅持讓我睡這溫暖的小床，而她卻一個人坐在醫(yī)院的走廊上。那時正值小寒，我透過醫(yī)院的門縫，看著母親瑟瑟發(fā)抖，一圈又一圈地來回跺腳，她從門縫里看見了我的眼神，沖我打了個招呼，熱氣和我的淚珠縈繞在一起，使我看不清她的眼睛。

我不愿讓母親這樣受寒，我開始到各個病房門前轉(zhuǎn)悠，我看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無人照顧，也看見天真無知的孩子把玩著母親的吊瓶。我迫切地希望他們的病可以快些痊愈，當(dāng)然這也是出于我的一部分私心，想讓我的母親免受寒冷。最終，一個阿姨看著我在門口徘徊，她看了看把她的兩把陪護椅，分了一把給我們。她問我：“小姑娘，多大了？還在上學(xué)嗎？”我說在上大學(xué)了。她說可以上學(xué)真好。隨后便跟我聊了很多東西，告訴我這個醫(yī)院附近哪的飯菜便宜，檢查排隊要提前兩小時排隊等等。我很感謝她，但由于在特殊的環(huán)境里也不得不停止我們的談話。我小心翼翼地推著椅子，飛快地趕回我們的病房，這是我多天以來第一次感到喜悅。我靠近門口，看著母親，她蜷縮在父親的病床邊上。時不時睜開眼，看看吊瓶里的針?biāo)缓笈榔饋恚o父親拉拉被子。然后又滑下去，縮在椅子上了。我悄悄走過，把我的外套蓋在她的肩上。我想把太陽關(guān)了，這樣，好讓母親睡一個好覺，時間也可以過得快一點。

每天早晨六點，我就會醒來，或許是因為醫(yī)院的查房，抑或是是想讓父母喝上一口熱粥。我剛一起來，母親便直起腰來，從包里摸出幾張皺皺的零錢給我，跟我說：“買兩個包子吧，你吃一個，我就不吃了，給你爸再拿杯豆?jié){。”父親躺在病床上，微微側(cè)身，看著母親，也沒有再說什么。我拿起那件穿了半個月沒洗的薄外套，用冷水洗了一下臉便下樓去買早點。回首間，父親一直看著我走遠的背影，我知道他心疼我與母親這樣的日夜操勞，一想到這，我便加快了步伐。

外面飄著小雨，沒有帶傘的我聳了聳肩，冷風(fēng)灌進袖口，肚子里的話都結(jié)成了冰，說不出來。我拎著早點回來，恰巧看見護士在給父親抽血，我站在門口，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生怕增加父親的疼痛。父親皺著眉頭，看見了我，他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但又笑著對我說“小寶回來啦，外面冷不冷?你別看了，你害怕，爸爸在抽血”。我說：“不怕，爸，媽，趁熱吃吧，今天的包子可香了，抽血去化驗就知道病怎么樣了。”父親微微一笑，說：“是啊，爸爸好多啦，還是得虧我閨女的照顧”。其實，我知道每天母親都在父親抽血的這個時間點，讓我冒著寒風(fēng)去買早點。

依然是熟悉的病房，熟悉的人都會點頭致意。住了大約半月的院，同病房的家屬也會互相聊聊，這種閑聊是我們唯一打破沉寂的方式。他們都驚訝于我還在上學(xué)，我笑了笑，若是平時我可能會不高興，現(xiàn)在可能因為連日的勞累，以及不修邊幅，我顯得有些滄桑，看起來似乎是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婦女了。看著父親一天天漸漸紅潤的臉頰，我想要是父親的痛苦轉(zhuǎn)移到我的身上那也挺好的。人只要有一點點的希望，就可以走的很遠很遠。以前的我害怕孤獨，畏懼黑暗。現(xiàn)在的我已可以獨自在沒有星光的夜晚里行走了，獨自靠在樓梯間計算未來的花銷，也可以每天熟練在各種科室之間穿梭，精確知道哪一家的飯菜便宜又合父親的胃口。已能在收拾起有形和無形的傷痛之后，沉默無語，靜淡靜默，我已堅強，已能看清所有微笑背后的微笑。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這是魯迅先生的話，仔細想來也逐漸能讀懂一點他的氣魄。行走于世間，清白又勇敢。

不知不覺間到了除夕，醫(yī)院走廊里都掛上了暖洋洋的燈籠。那溫暖柔和的燈光，在我和父母親的心頭跳躍。好想回家，成為父親時常掛在口頭的一句話。我把包子放在燈籠下，把它照的暖乎乎的，冒著熱氣。我把它捧到父親跟前說“爸爸，你聞聞有家的味道”。父親摸摸我的頭，又看了看母親。家的味道，原來就是一家人在一起，煙霧繚繞，進入父親的眼里、心里、夢里。一房三人三餐四季，星辰大海，雅俗共度。四海三山一心一生，清風(fēng)草木，風(fēng)雨并肩。

我從未放棄過追逐父母的腳步，他們值得學(xué)習(xí)。因為終有一天我要披上他們的大衣，成為一個比現(xiàn)在更強大的大人，在復(fù)雜的生活里掙扎，變得沉著，變得獨立。我想把父母寫進詩里，窮盡修辭，但始終覺得不完美，最終發(fā)現(xiàn)只有褪去藻飾，才能顯示他們的品性。任何裝飾都蒼白無力，到頭來他們就是他們。我們無法比喻父母與子女共生的命題，相斥的關(guān)系。我們總是沉默相視對立，從沉甸甸的生活里互相尋蹤覓跡，爸媽說不出口的千言萬語從此長在我的心里繁衍生息，讓我的肩擔(dān)起草長鶯飛和清風(fēng)明月，眼里藏下星辰大海和萬丈光芒。

父親出院回到家以后，醫(yī)生囑咐在家好好靜養(yǎng)，我也到了該去上學(xué)的日子，父親執(zhí)意要送送我。他靠在門口，極力高高地抬著頭，踮著腳向遠方張望，他說這樣，就可以看到我走得更遠的路。這種深沉深刻的眺望里，飽含所有酸楚的形式，于我竟是不輕彈的淚，悄然奪眶。我想，我朦朧的眼會不會打濕您的身影，風(fēng)中一定很冷吧，雨中多么寂寥呀，真想為您撐起一方無雨的天空，將您的滄桑擁抱，收藏。

為什么所有的創(chuàng)傷我都無所謂，只是生命中這樣一種寂靜的時刻。我卻偏偏忍受不了。

我想著，也向前走著，父親母親的笑又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多想乘著一匹快馬，八百里加急，飛奔于夢想和父母之間。

其實并沒有山窮水盡，亦沒有柳暗花明，只是此時此地，父母的一聲呼喚，便開出豁亮天下。也許將來潦草收場，慘淡徒勞，可是有這一路風(fēng)光，我想，這一生，便也可自成景致。

早上有霧，晚上或許就會有月光。前方有影子，是因為背后有陽光。但生命依然豐美熱烈，運轉(zhuǎn)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