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膠片

◎蘇 燕

系上女兒買的大號口水兜

母親咧開嘴呵呵地笑著

沒了牙齒的牙床

透著讓人心疼的粉

女兒說：人老的時候

就變回到小時候的樣子

我婆現在就是一個小孩

于是，她吃的肉和菜要剁碎

同米粒一起熬成粥

她吃的蘋果和香蕉

要搗成泥

她睡覺前要用溫水洗屁屁

那個粉紅色的小盆

和那塊粉紅色的小毛巾

是洗前面的

那個淡綠色的小盆

和那塊藍色的小毛巾

是洗后面的

女孩子

從小就要講究用水方面的衛生

這些瑣碎的事

我多想一直一直做下去

而您，卻讓機會在冬天還沒來時就散失

我不怕冷的

我還年輕

有的是力氣

開完會回來

打開門叫了聲媽

您沒有答應

您睡房的房門半開著

瞟眼看了床上

只有被子和毛毯

急慌慌的女兒

大聲喊著媽

滿屋子尋找

客廳、書房、陽臺、主客臥和廚房

都沒有老媽的影子

推開那扇半開的門

您躺在床邊的地上

半睜的雙眼斜看著我

前幾天才掏過耳屎的耳朵

假裝聽不見我一聲聲的呼喊

半張著的嘴

賭氣不吐一個字

深秋的陽光從窗口

射進無數把冰冷的刀

有人說，莫動您

讓您繼續躺著

用針戳十個手指肚和兩個耳垂

直到出血為止

這樣，您大腦右側那個出血點的血

就會慢慢凝固

這樣，您就會慢慢地重新開始學講話

重新開始學走路

做一個八十五歲的小孩

這些，是后來才知道的醫學常識

那個笨蛋女兒只知道拼盡全力

把您抱上床

然后找速效救心丸

打急救電話

流著淚

我們給您梳洗、化妝

換上舊社會地主家小姐穿的緞子衣裳

打上粉底和腮紅

涂上時尚的口紅和眼霜

購一乘八抬花轎

母親，我們送您出嫁

轉棺后

英姿勃發的父親

正騎著那匹雄健的白馬

等著掀開您的紅蓋頭

于我來說

停止想念

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

我無法買到那種叫做“遺忘”的藥

畢摩說，過了農歷七月半

你的母親就能長命百歲

閻王卻將畢摩的話視作耳旁風

在農歷九月十七那天喝醉了酒

錯誤地在母親的名字上打了個叉

索命的小鬼也吃了雄心豹子膽

一遍一遍地催促我

在一張張病危通知書上

簽字、摁手印

我開始害怕那些辦事潦草的人

更恨那個辦事潦草的閻王

是他的不負責任

讓親人們一個又一個

緊閉雙眼和嘴巴

和我玩撕碎心臟的游戲

一次 又一次

先是四姐的第一個丈夫

那個我叫他哥哥的周姓男子

后來，是父親

然后，是公公、婆婆和母親

他們住進了另一種建筑風格的房子里

就再也沒有走出來過

如果可以，母親

下輩子我懇請交換角色

讓您做我的女兒

我給你縫開滿細碎花朵的衣裳

做棉布底的小鞋子

給你扎兩個俏皮的沖天小辮

也腌你愛吃的酸腌菜

種一些紅蘿卜讓你拔了當水果吃

每天在你的書包里放一把炒蠶豆

豌豆黃豆也行

讓你在放學的路上當零食

我也要把賣筷豆的錢攢起來

把賣葵花籽的錢攢起來

把賣山草索的錢攢起來

把賣草卷的錢也攢起來

為了讓你在開學的第一天

領到嶄新的課本

我必須培養

把一分一分硬幣攢起來的品質

這樣，才配做一個合格的母親

可是，您還是忘了

作為一個母親

是不應該

在兒女們都還沒有做好準備的時候

突然轉身的

轉得太急了

心上的傷口

就會撕得太大

疼痛，也就會更深

媛媛給您買的那袋雪麗糍

您只吃了半袋

還有那幾板沒有含完的糖鈣片

至今還留在茶幾上

什么時候想吃了

您自己來拿

還有那些牛奶和雞蛋

您不是一直教育我們

要節約，不能浪費嗎

這次，您耍了小孩脾氣

做了一生中最大的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