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朵山茶（外一篇）

◆楊廷梅

每年的農歷二月初八，是我們納西族的民族節日——“三朵節”。這天人們盛裝出行、聚會、賞“萬朵山茶”、舉行一系列的祭祀活動，同時，這天也成了我們麗江人踏春賞花的日子。城里，火紅火紅的櫻花開滿了枝頭，點燃了整條街道，也點燃了麗江春的高潮。大家聞花而動，絢爛的櫻花下，迎面吹來和煦的春風，剝去了姑娘們冬天裹在身上的厚實衣服，飛舞的裙角曳動著滿樹的繁花。不知是什么時候，姑娘們的臉頰被染上了一層害羞的紅色，或許是揚起臉在陶醉于花香之時被飄落的花瓣淘氣地印上了淺淺的吻痕……

幾個半大的孩子，在人群中你追我趕，玩著屬于他們自己的游戲，完全忽視大人們為之驚嘆不已的美景，自顧自地從這棵樹下追到那棵樹下，或莽撞地驚擾了路邊拍照的小青年，等小青年明白過來，幾個孩子已跑開了，于是便釋然一笑，自言自語：“這幾個鬼娃娃！”

晚飯過后，陪兒子在書房做作業，隨手拿起一本有些泛黃的老相冊隨意地翻看，翻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合上相冊，準備去靠窗的一邊坐坐。

我轉身出門，倒了一杯茉莉花茶回來。我喜歡茉莉花的香味。

來到窗邊坐好，把杯捧在手中，聞著杯中的花香，讓濕熱的茶香氣撲在臉上，看著窗外的春色出神。

“媽媽，你的照片。”孩子驚奇地從書桌上拈起一小張照片拿在手里端詳著。

“是你跟阿公的。”兒子湊了過來，“你還騎在他脖子上，羞不羞？”兒子逗我。

我接過照片，這是一張兩寸的黑白照，照片的四周都有些發黃了。照片上，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胖嘟嘟的小臉，穿著碎花裙，騎在一個中年男人的肩頭咧開嘴笑著。男人的表情有些僵硬，他雙手抓住從肩頭伸下來的孩子的腳。背景是玉峰寺那棵盛開的萬朵山茶。

看著這張照片，我的思緒回到了三十年前。“二月八，賞茶花”是那個時代最流行且奢侈的事情。那天一大早，父親就帶著我和哥哥來路邊等班車。遠遠地就看見汽車卷起紅色的灰塵沖出小樹林，然后鳴叫著停在了我們前面，我被隨車而來的灰塵弄得睜不開眼睛。“快點快點，汽車停了。”父親催促著，牽著我和哥哥的手往前沖。父親的力氣很大，我幾乎是騰云駕霧一樣地被提著上了班車。車上的人很多，沒有座位，就站著。汽車開動起來了，搖晃的汽車差點把我摔倒，嚇得我連忙抱著父親的大腿，一動也不敢動，好久才緩過神來。

到了城里，父親從戰友家借來一輛自行車，哥哥坐后面，我坐前面，父親帶著我們一路朝北向玉峰寺趕去，一路上都是三三兩兩地去玉峰寺賞茶花的人，有騎車的，有走路的，但走路的居多。

騎了很久，在中午時分，我們到了玉峰寺。此時，寺里寺外，已是人山人海，比街天趕集還熱鬧得多，喧鬧嘈雜的聲音傳得很遠很遠。

在寺廟門口有很多賣東西的，賣食品糖果的，我們在涼粉攤前每人吃了一碗涼粉。然后就進入寺廟，去觀賞這棵大家口中神奇的“萬朵山茶”、“環球第一樹”。花開得又大又艷，密密層層的，有一個照相師傅在給有需要的人照相，看著別人開心照相的樣子，我也吵著要去照相。照相很貴，要五塊錢一張，很多人一聽價格都遠遠地躲開了。父親聽了價格，皺起了眉頭，我感覺父親在思考，在猶豫，我眼巴巴的拉著他地手不停地搖。我希望我可憐的樣子能打動他。

終于父親答應了。“花有點高，小姑娘太矮了，扛在肩上照才好看。”照相師傅說。于是，父親把我扛在肩上，我開心極了……

思緒被一陣電話鈴聲打斷。拿起電話，是父親打來電話。“明天過節了，有沒有事情？沒事的話就回來吧……早晚冷，多穿點衣服……”三朵節，是父親叫我回家過節。俗話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但是我在父親這里卻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不管是節日還是周末，也不管我在單位還是在城里，父親的電話總會如期而至，問我回不回家，就跟讀書那會兒一樣，就算現在我身邊已有一個快跟他一般高的小尾巴了。

近兩年，恍惚中，一貫少言寡語的父親似乎變得絮叨起來。是父親老了——我突然發現。那個曾經剛毅得像一棵大樹的父親老了，那個把我扛在肩頭的父親老了，那個小時候每天晚上都要在火塘邊抱著哄我入睡的父親老了，我驚得說不出話來……

“嗯……我……我們明天早上早早地回來……”我脖子一硬，有些語無倫次了。

汽車穿過一片綠綠的樹林，一大片紅色田野呈現在眼前，正在這時，一輪紅日從東面的山頭冉冉升起，新鮮的陽光灑在紅色的土地上，給大地染上了一層金色，這里，就是我的家——太安。田間有幾處青瓦白墻的村落，那里就是我的家。路上已經有人開始出工了，他們正開著拖拉機從田間的小路奔赴那片希望的田野，去那里以犁為筆，以種子為墨，肆意揮灑，盡情舞動……一年之計在于春，我們要在這寶貴的春天里播下希望！

到家，已經可以吃飯了。吃好飯，一家人開始忙碌著，張羅著準備下地去種洋芋。我也換好衣服，跟在父親的后頭。父親一扭頭看見我，看了看我說：“這些重活，你干不慣了，就在家管娃娃，做飯吧！”

“沒事，我去看看，減減肥。”我回道。

“哈哈，還減肥。”父親樂了。

到了地里，大家各自忙開了。哥哥開鐵牛，嫂子母親放種子，蓋種子；父親放農家肥，我就跟父親一起，像小時候一樣。看著大家都忙碌著，兒子也來湊熱鬧，這里幫忙干一會兒，那里幫忙干一會兒，家里的小黑狗也跟著他一趟一趟地歡跑。

夕陽西下，我們也要回家了，來時黃白色的一大塊土地變成了新鮮的紅色，一排排整齊的垅子像參加審閱的隊伍，精神極了，漂亮極了。

晚飯后，有些冷了，我陪父親坐在火塘邊聊天，紅紅的火塘邊暖洋洋的，讓人感覺特別舒服。父親斜斜地倚在墻上，抱個水煙筒“咕嚕嚕，咕嚕嚕”地吸著，他半瞇著眼睛，很享受的樣子。

當我洗漱完畢，回到房間，孩子已經在房間睡著了，甚至發出了細細的鼾聲，看他不時“吧唧”一下嘴巴的樣子，挺好看的。

在兒子旁邊躺下，看著自己掌心的幾個破了的暗暗的水泡，摸摸有些酸痛的手臂，心里卻涌起一種淡淡的欣慰，這種充實的感覺讓我很享受。

我從錢夾里取出那張照片，仔細地端詳，好像第一次看。我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夢里，我又夢見了父親帶著我去玉峰寺看茶花，我又騎在他脖子上照相，他的肩膀暖暖的……

雪中海棠開

傍晚，站在窗前，滴答滴答的雨水落在窗欞上。看著窗外，天空與大地一片霧蒙蒙的。冰冷的風透過窗戶的縫隙鉆進屋子，我不禁打了一哆嗦。密密的雨水淋濕了泥土，我的心也跟著潮濕起來。我不喜歡這樣陰冷的天氣，這樣的天氣特別讓人煩躁。在窗前站了一會兒，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凝結了一層霧氣，窗外變得模糊起來。

屋子里，屋頂的燈發出淡淡的白光，讓人感覺有些寒冷。我不喜歡寒冷，于是我關掉屋子的頂燈，打開床前的臺燈。小圓球臺燈發出紅光，在這樣燈光下，房間雖然有些朦朧，但是感覺溫暖了許多，心里也跟著暖和了些許。

這里的冬天每年都很冷。天稍稍一陰，就會下雨，隆冬時節一般雨中都會夾雜著雪花，星星點點、紛紛揚揚的。

在這里工作多年了，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下雪。最開始，每次下雪都會很興奮、很開心，滿世界的白色，像一個夢幻的童話世界。也會興奮地跟孩子們一起堆雪人，打雪仗，一個勁地在雪地里瘋跑……或許是見多了，也或許是怕冷了，現在，每年下雪已激不起多大興趣。反而陰冷潮濕的天氣讓人感覺到一種孤獨的落寂。那種徹骨的寒冷讓人離不開火塘，走不出教室（因為教室里有空調）。很多時候連說話的欲望都沒有，就想一個人靜靜地呆著，這樣的夜晚，梳理一下心事或許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這樣寒冷的天氣，于我而言，打開電熱毯，鉆進暖暖的被窩聽聽歌刷刷小視頻是最幸福的事情。

清晨起來，拉開窗簾，才六點半，本應該是一片漆黑的夜色，但是透過窗子呈現眼前的卻是一片亮色——昨晚下雪了，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大雪。

走出屋子，院子里的樹上、地上、房頂上全白了。幾個早起的同事在雪地上留下了幾行深淺不一的腳印。

天空中雪下得有些小了，但是似乎還沒有停止的意思，依然稀稀疏疏地飄著雪花。路過院子中間的那棵海棠，站在樹旁，仰頭看著，昨天還光禿禿的枝頭積滿了雪花，就像春天時的繁花滿樹，絢爛得有些刺眼。這么多年了，每年春天，這棵海棠花總會育蕾，吐蕊，綻放，然后繁花滿樹，給這個院子帶來濃濃的春色，也給我們帶來希望與好心情。看著它就會讓我想起家里的那棵海棠樹，與這棵一般大，是爸爸種的。花開時節它的花蕾是鮮紅的，是那種靈動的艷色；接著，慢慢綻放，花瓣的外沿慢慢變成淡紅色，完全綻放后整個花瓣變成了白色，滿樹繁花，一片潔白，美得讓人動容，散發的清香總會引來一群群蜜蜂“嗡嗡嗡”地飛個不停。最后，花瓣慢慢地凋零成一地的雪白，就像這滿地的雪花……

正看得出神，調皮的男同事使勁地拉了一把樹枝，瞬間滿樹的雪像從睡夢中驚醒。滿樹的雪花瞬間從樹枝上彈起、滑落，像瀑布一般。有幾片落入了我的脖頸，凍得我打了個寒顫。同事尖叫著、笑著跑開了。

院子恢復了平靜，樹枝又恢復了往日光禿禿的樣子，灰色的枝頭直直地指向天空，或許在控訴這惡劣的天氣，或許被凍僵了，或許它又睡著了……

廚房里燃起了紅紅的炭火，火塘邊的茶壺吹起水哨，冒著白白的熱氣。大家圍坐著烤火，不時談論著什么。朋友圈里，滿屏的雪白、滿屏的雪花，白茫茫一片。

“這樣的天氣肯定大雪封山了，放假了怎么回家啊……”不知誰冒出這樣一句。“沒事沒事，我們徒步回，走著走著就白了頭，想想都浪漫。”我說。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的內心充滿了希望，不會擔心回不去，也不會因為實現不了某些愿望而沮喪。看著滿地的積雪，此刻我的內心有些激動：想象著一群可愛的人在漫天飛舞的雪花里行走，在一路的歡笑聲中、在一片潔白中留下一排排腳印，回頭時，遠處的腳印已被雪花淹沒，只留下或大或小的印痕，只有近處的腳印依然清晰可見。一片潔白中，飛舞的雪花與移動的行人成了天地間的一對精靈，互相輝映……這樣的場景想想都讓人覺得陶醉。對了，在這樣的雪地里，一定要圍一條紅色的絲巾，這樣可以與大地為臺，與雪花共舞……

起霧了，院子里顯得模模糊糊的，那棵光禿禿的海棠樹，在霧氣的浸潤下枝條的線條模糊了許多，沒有那么猙獰了，反而顯得有些嫵媚。

午后，大霧退去，天空中的云層升高變薄。大約下午四五點鐘，西邊的天空被陽光撕開了一個口子，干凈的陽光大把大把地撒了下來，落在出山的埡口上，落在我的窗前，落在我的身上。看著出山的埡口我的心也暖和起來，感覺那繁花滿樹的海棠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