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硝煙的老兵

■ 張天柱

“一個不記得來路的民族，是沒有出路的民族?！?/p>

——習近平

91歲了，被歲月染成醬紫色的臉龐上，像粗糙的花石磨盤那樣布滿了皺紋。有些皺紋將他寬闊的面頰刻畫得威武而莊重，有些則使他經常露出慈祥的笑容。老人兩鬢微霜，精心地梳理，使一頭罕見的黑發顯現出旺盛的生命力。他操著一口濃重的靜樂和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混雜的口音，但是一開口卻思維清晰，中氣十足，說到動情處就熱血沸騰，離開了沙發揮手邁步，沉穩的語調與激動的神態同時流放，言行舉止中，放羊娃、軍人、經理、廠長、書記的印象耀眼紛呈，藹藹然有長者之風。

在縣城儒林街的一個東南拐彎處，我來到了李三元的家。

坐在李老的家中，環顧四周，斑駁的墻壁上掛著一副掛歷和一張三代人滿堂的全家福彩照，一些有了年代的老家具，桌上的漆皮都已經掉落，沙發也有些年代了，坐上去已經沒有了彈性，一個長方形的茶幾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報紙雜志，有《山西老年》雜志，有《靜樂文史》資料，有《解放戰爭》史冊，有反映抗美援朝的全景長篇小說《黑雪》等。

用熱血和苦難譜寫的歷史，往往更能震古爍金，搖魂蕩魄。

如果時光能夠按順序濃縮成包收納起來，李老最精彩最壯烈的軍旅人生，可以說都存放在一個巴掌大的小布袋里了，打開那一層又一層紅皮包袱，捧起那一枚又一枚棱角分明的軍功章，頓時覺得戰爭的硝煙向我撲面而來……有的軍功章綬帶已經褪色，主角的紅色五角星，紅色的部分有的也已剝落了1/3。耿耿日月，萇弘碧血，這一枚枚獎章尤顯滄桑的外表，昭示著老人“我恨不得急令飛雪化春水，迎來春色換人間”光榮之戰的背后，有著令人自豪的慘烈和悲壯。閱讀著這些軍功章，好似仍能清晰地聽到李老昨日赴湯蹈火的腳步聲正在向我們鏗鏘走來……

天地存肝膽，江山閱鬢華。誰都想不到，這座簡陋的屋子里卻住著一位新中國成立前離休的正處級干部。

一

“我是一個苦孩子，是放羊娃出身，地里的活我都會干……”

——摘自老兵日記

也許壯麗的生命之火在燃燒前必然伴有窒息的濃煙，李三元在困苦顛躓中度過了他的童年。

李三元出生在靜樂縣豐潤鎮一個名叫高家里村的普通家庭。三男兩女。三個兒子中，他是最小的。

1945年日本剛投降，國民黨就燃起了內戰的狼煙。連年戰火，使得靜樂大地是蜩螗沸羹，雞犬不寧，山里的老百姓更是室如懸罄，羅掘俱窮。13歲，本應該在父母的庇蔭下，過著吃不愁、穿不愁的幸福生活，但是，生為最小的老三確實有點生不逢時。由于清苦竭蹶的生活，家無孔方，生活的重軛過早地套在他稚嫩的雙肩。

看著三個孩子，想著李家祖祖輩輩沒有一個識字的，大人一合議，決定把小三兒送到山底他姑姑家去念書，好讓兒子將來有出息。姑姑家是大村，有學堂，結果去了姑姑家，因戰火頻仍，偌大的山里安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姑姑家本來就窮，又加了一張口，結果，本應坐在學堂里識字的他，不得不操起了放羊鞭。

時令陰歷四月，山梁上起風了，陽光緩緩流動，風兒攬著陽光的腰枝在山峁圪梁上開始了曼妙的舞蹈。每年的陰歷從四月開始，一直到九月將盡，是耕畜放牧的季節。逢到這個時候，在那奇峰突起的山坡上，在那蜿蜒于群山之間的溝溝岔岔，在那縱橫交錯的山谷深處，到處都有肥嫩的青草，當微風吹過齊膝高的草叢，就可以看見各色的羊群像云朵一樣在蠕動。

山里人都稱放羊的叫“羊倌”。

有時候，李三元不用口喊，用小石塊指揮羊的行動。他在放羊生涯中，練就了一手用羊鏟投擲石頭的本領，從地上鏟起一塊小石頭擲出去，投得遠，打得準。因為每天上山放羊，沒事就練習投石頭，往往是以遠處的一棵樹或一件東西作目標，開始打不準，漸漸打中了，以后練得一打一個準，隨便在遠處找一個目標，一塊石頭擲過去百發百中，當他看到遠處一只羊有離群行為時，就叫一聲“喲”，隨著叫聲，一塊石頭擲過去，“啪”的一聲正打中離群的羊頭。如打母羊時，石塊會從羊的耳尖上擦過，所以，再多的羊也會在李三元的石塊下規規矩矩，老老實實。

由于整日在荒野放牧，風吹日曬，李三元的臉顯得更黑了，但是，他的身子骨也更結實了。他翻山越嶺，穿谷躍澗，如走平地。

禍不單行。也就是他在姑姑家放羊的那一年，家里出事了，大哥從崖上摔下來，跌斷了腿，臥床不起，家里本來就缺勞力，一下子，地里的活兒沒人干了。無奈，父母只好把小李三元從姑姑家叫回來，承擔起壯勞力的活兒，一個13歲的孩子，犁、耙、耬、磨、翻、種、鋤、割、拉、擔、碾、編……像大人們一樣下地干活。

一開春，暖風像春姑娘的手指，輕輕地劃過大山，灰黃的大地頓時被染綠了。

春天是農耕的季節，春風剛過，鄉野的空氣里彌漫著醇厚的泥土和草木的氣息，還有糞肥的味道。小李三元每天的活兒就是趕牲口往地里送糞，送完糞，接著就是春耕。脖子上掛著約有幾十斤重的糞筐子，點糞下種，這種活對成人來說都是一個技術含量高的活兒，肩要平端，臂要有力，籽要下勻，否則，苗長出來稠稀不一，影響來年收成。何況一個只有13歲的孩子。一坰地送十二馱糞，先開始下種不均勻，這孩子就是天性好，慢慢地就熟練了，待苗子出了土時，不稠不稀，苗子長得齊刷刷的，村里人都說這孩子有靈性。

在人們熱切的期盼中，秋風開始涂金了，那株株成熟的果實，嫩嫩的、鮮鮮的、顫顫的，像嬰兒的臉，像新娘的羞。

到了秋天，一年的糧食熟下來，這是莊戶人“龍口奪食”的日子。兩頭見不到日頭。不管天陰下雨，搶收莊稼，因為，莊稼人都知道，一家人一年的吃食就全靠這一秋。李三元，一個13歲的孩子，和大人一樣，收割、碼垛、打場、揚場、裝袋、入倉……

黃土圪梁上的苦寒、黃土圪梁上的堅韌、黃土圪梁上的寬厚，黃土圪梁上的所有性格都賦予了他，所有這一切，都化為了李三元童年幽夢中的清嵐，氤氳著李三元的生命底色。

二

“我十六歲參軍，是黨引領我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沒有黨，就沒有我的一切……”

——摘自老兵日記

高家里是一個很小的山村。

它位于山西忻州管轄的靜樂縣和呂梁管轄的嵐縣兩縣交界處的皺褶里，像蜂巢一樣，簡單而又豐富，樸實而又恢弘，默默地高掛在高高的黃土圪梁上，浸透著風雨，滋潤著陽光。望不盡的山谷，帶著一種驕傲的姿態，像在夸耀它那蘊藏著的豐富的寶藏。山里人世世代代就是借此相依為命的，筑巢而居，汲水而飲，種田以飽，繁衍綿延。

小村人家不多，都散落在傾斜逼仄的山坡上，除了村東頭有個不知啥年代修起的小戲臺外，都是臨坡筑就的土窯洞，高高低低，錯錯差差，出這家的門，就能跨上那家的屋頂。一條新修的不太寬的水泥路，從山下蜿蜒著伸進了村里。

然而，當我遠遠地端詳著它時，我眼前卻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

國共和談破裂之后的1947年，是中共歷史上極端危險的時期，也是國共大決戰的關鍵之年。國民黨軍隊開始全面進攻，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胡宗南指揮39個旅25萬兵力，在100多架轟炸機的配合下，全力重點進攻中共的核心所在——陜甘寧邊區。其氣焰之洶洶，大有巨石擊卵、餓虎撲雞之勢。而中共在延安周圍的部隊，不足3萬人。靜樂作為晉綏邊區的東大門，是我各根據地通往延安的重要通道。在這盤“保衛延安”的大棋盤上，對敵人，靜樂的山曾涌動起恨的大潮；對親人，靜樂的水曾流淌過愛的大波……戰局的發展僅僅不到兩年的時間，就發生了神奇的變化。柳暗花明，云開日出，天翻地覆，乾坤逆轉。從1947年3月撤離延安，到1949年移榻北平，問鼎中華，奠基建國，勝利到來之快，大大出乎了人們的想象。

內戰的狼煙燃起后，蔣介石曾狂妄地叫囂“在三個月內消滅共產黨”，他深知有美國先進武器和數百萬重兵的強大優勢，解決共產黨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但是他忽視了一條制約戰勢最重要的因素——人民。從山區到平原，從城市到農村，從老翁到兒童，在長期的困惑和摸索中，尤其是經過抗戰從利益到情感上的反復比較、合計、惦量、認同，人民認準了這樣一個真理：只有中國共產黨才能救中國。

民心的贏得，積之以平日，失之以俄頃。什么是天意？其實，天意就是民意。

當我站在高家里村李三元這個寒酸破敗、已經沒人住的小小窯洞前時，我仿佛看到了當年根據地轟轟烈烈的參軍運動，覺醒的農民把自己的兒子送去當兵，各村的參軍青年騎著大紅馬，戴著大紅花，由村里識字班的姑娘們組成的秧歌隊，敲鑼打鼓歡送他們，昨天送走的才在戰場上剛剛犧牲了，第二天接著再送……作為共產黨的老根據地，為各個戰區送去了一批又一批的兵源。

畢竟67年過去了，時間的背影，已經遠逝，當年的窯洞，人去屋非，早已封存在歷史的記憶里了。

但是，解放戰爭讓靜樂大地留下了一座座紅色的豐碑，也給靜樂人民留下了寶貴的紅色記憶。這些紅色記憶是對那些血染靜樂大地的先驅永久的懷念和最好的祭奠。

我似乎又看到了窯洞里那一盞朦朦朧朧的燈影，聽到了那一陣陣窯洞里窸窸窣窣的細語……

一個讓人失眠的夜晚，一彎月兒在窗欞上探出頭來，投下點點銀輝。

時令十月，天氣寒冷，窯洞內卻溫暖如春，弟兄三人正為報名參軍的事而爭著搶著要去。

大哥跌壞了腰，身罹重疴，二哥常年有病，走不了路。李三元暗暗攥緊了拳頭。

“大哥，二哥，你們都不要爭了，如果有天我死在戰場上了，你們接著再去……”

已經成年的李三元，并不像他的同齡人那樣長得五大三粗，但卻很健壯，長得眉清目秀，看起來像個研究學問的讀書人，他眉宇間有種威武的神情，兩眼炯炯有神，鼻梁正直，再加上他那方正的國字臉龐，這一切則構成了他面部聰慧而又堅毅的神采。

其實，李三元早就在他幼小的心靈里埋下了當兵的種子。原來，他在姑姑家放羊時，在村里官地廟前的大場地上，早就聽到了這樣一個消息，說是河川的豐潤村，有一支拿槍桿子的隊伍，這支隊伍，就是專為窮苦人吃飽肚子而打天下的隊伍。

“爹，娘，大哥，二哥，我走了……”

“為天下的窮人吃飽肚子而打天下……”走了，順著一條溝，李三元別了他含著眼淚的高齡父母，別了大哥、二哥期盼的眼睛，別了他一庭愁雨、半簾苦風十六載相伴的寒窯，別了他賽如親兄弟的羊群，走在一條彎彎繞繞的土路上，他走得是那樣的堅實而又有朝氣。

1946年12月踏上從軍之路時，他才16歲。

三

“忻崞游擊隊是我成長的搖籃，那些犧牲的領導和戰友們至今在我腦海里還存活著……”

——摘自老兵日記

豐潤村的黎明，朝陽在小樹林的枝葉上，染著金黃的色彩，地上披著露水的青草葉上的陽光閃得更加燦爛和鮮亮，快樂而調皮的東南風搖曳著所有能夠搖動的樹梢，發出喧嘩的歡笑，然后在一眼望不到邊的汾河上吹起歡樂的漣漪，向著很遠很遠的地方蕩去……

手提三尺風云劍，鯤鵬擊浪從此始。

李三元當兵了，李三元穿上軍裝了……他當兵的第一支部隊是忻崞游擊隊，這支部隊是共產黨領導下的一支地方武裝。

李三元那時年齡尚小，不懂得過多的道理，但是，他知道為窮人打天下的隊伍肯定是天下最好的隊伍。

在李三元參軍后的一個月后，根據上級指示，忻崞游擊隊駐防忻州三交鎮。

李三元和游擊隊從豐潤村出發，翻過位于靜樂擇善村的老龍山后，進入了忻州地界。令李三元沒有想到的是，此去經年，戎馬倥傯，他再沒有回來過。直到從軍二十三載后，才復員回到了故鄉。

游擊隊駐防三交鎮后，白天，根據上級指示，游擊隊開展了大生產運動，李三元是農家子弟，13歲就在地里干活，這種活對他來說根本不在話下，多次受到游擊隊首長的表揚。

李三元到了游擊大隊，他親眼看到了這支部隊的一舉一動，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打了房東一個碗，也要賠償。他們對待勞苦的人民是那么和氣，不笑不說話，見了有年紀的人不是叫大爺，就是叫大娘，待人很親熱。每日除操練、學習外，住在各家的戰士，都爭先恐后地為房東挑水、劈柴、墊欄、抬土、打掃院子，并和房東談心，講黨的政策，談勞動人民要翻身求解放的道理。

大隊長李補來是引領李三元走上革命道路的第一個啟蒙老師。從李隊長的身上李三元了解了很多革命道理，他的心里突然亮堂了，他的眼睛好像看得更遠了。

在一個清靜的初春的夜晚，月光從門縫、從破紙窗灑向室里，李三元躺在草鋪上，琢磨著李隊長的每句話，他身上的血液沸騰了，由于興奮，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正因為他自小受著人世間的辛酸，所以李隊長的話，讓他聽起來，像久旱的土地上，突然降下透犁雨一樣，一點一滴都被吸收了，都被融化在心田的深處。他過去忍饑受寒，一家人一年四季臉朝黃土背朝天受苦，也吃不飽肚子，父親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誰叫咱窮呢？至于受苦人為什么窮，他從來沒有向更深處找解答。李隊長向他說明了共產黨的宗旨就是讓窮苦人過上好日子的道理。

通過和李隊長的交談，他懂的東西比過去十幾年所學的都多。他仿佛突然變了，他不再感到孤單，他感到自己有了堅實的靠山，在前進的道路上有了奔頭。

或許，這些個革命的道理，像一顆細微的種子，飄入了李三元的心田，默然發芽，長出了一棵小樹，而后長成了一棵蓊蓊郁郁的大樹；或許，這些革命道理，像曦光一縷縷地照進了李三元的心靈小窗，原本迷霧的心田，敞亮了、明朗了。漸漸地，夢想升騰起來了，像一朵朵若隱若現的霧嵐，醞釀成了一場甜甜潤潤的和風細雨，喚醒了入土的種子，綻開了初春的鮮花。

一個點糞下種的苦孩子，一個不識一個字的放羊娃，在忻崞游擊隊里，實現了他由“苦孩子”到“紅孩子”的華麗轉身，在他從軍生涯的20多年里，砥礪成長，忻崞游擊隊無疑是他人生的“紅色搖籃”，也是他投身革命的“烏克蘭”。

四

“打了那么多的仗，有好多戰友在我眼前倒下了，能夠在槍林彈雨中活下來，我知足了……”

——摘自老兵日記

1947年6月，李三元所在的忻崞游擊隊劃歸共產黨第六分區管轄，后來，根據戰爭的需要，忻崞游擊隊正式編入第一野戰軍序列，游擊隊成建置編入第七軍十二旅四十團，成了正規軍，團長蔡倫發是李三元的首任團長。

編入正規軍后，團領導看到李三元人瘦個矮，再加之年齡又小，就把李三元分到了四十團三營七連任通迅員。

革命部隊大熔爐，烽火歲月催人早熟。

1948年7月，根據戰爭的態勢，部隊已經開始運籌解放忻州的戰役。

一天，部隊正在進行大戰前的訓練，李三元所在的三營正駐扎在忻州三交鎮村，當時，戰士們正在吃早飯，突然接到一個命令，國民黨三十九師的一個連在平社搶老百姓的東西，營部決定就近調兵，讓靠平壽最近的七連去消滅這幫“內戰內行、外戰外行”的國民黨軍隊。接到命令后，連長帶著七連以最快的急行軍速度，趕到了平社，在村口就和國民黨軍接上了火。接火后，富有作戰經驗的連長，從槍聲的密集度和戰場態勢來分析，判斷出了國民黨部隊總兵力約在三個連以上。面對三倍于我的敵人，部隊已經陷入國民黨軍的重重包圍之中。繼續打下去，后果不堪設想。連首長緊急碰頭后，決定派一個精干的人去給營部送信。

“小李，連里決定要你沖破敵人的火力，突圍出去，讓營部盡快派援兵來，消滅這股國民黨部隊?！边B長堅定地給李三元下達了死命令。

“小李，戰場的態勢你也非常清楚，連里等著你完成任務歸來。”指導員拍了一下李三元的肩膀。

“是。”李三元敬了一個禮后，轉身就出了連部，連續穿過幾道封鎖線，來到了一個叫于鄰坪的開闊地。

只要沖出這片開闊地，就是山溝了，順著山溝走上兩華里左右，翻過山去就是營部了。

敵人似乎也知道了我方的動向，在這片開闊地就配備了三挺機關槍，輪番掃射，真可以說是蒼蠅也飛不出去。

李三元利用地形地物，爬著越過了開闊地約有15米的距離時，敵人已經發現了他，三挺機槍頓時向著他橫掃過來，把他壓在了一個地勢較低的凹地上，只要一抬頭，三挺機槍的子彈就會把人打成篩子。

被敵人火力壓在凹地上的李三元，想到連長交給的任務，心里急死了，決不能死在這里。完成任務的信心給了他戰勝絕境的智慧，于是，他仰天躺著，手腳并用，用兩腿的力量，先用左肩膀推土，左肩膀推后，再用右肩膀推土，兩個肩膀輪番著推，不一會兒，就在他的前面，堆起了長約2米、高1尺多的一個小土包，然后，李三元從頭上脫下軍帽，放在小土包上，當敵人火力向軍帽集中掃射的時候，李三元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飛快的爬起來，甩開那兩條放羊時練就的“飛毛腿”，在十幾秒鐘的時間內，就閃電般地跑出了開闊地，雖然子彈在他四周亂飛，但由于他熟悉這山地的復雜地形，他忽而跳到這個崖下，忽而又躍到那個石坎邊，敵人射來的火力總是打不著他……

“哇，哇”，跑到營部后，上氣不接下氣的李三元，胸口一陣急喘，吐了幾口殷紅殷紅的鮮血，從此，落下了病根。

增援部隊來了，把這股敵人全部消滅干凈了。打掃戰場時，和他一起參軍的同鄉戰友高來拴周圍躺著七八個敵人的尸體，聽幸存的戰友說，高來拴打光子彈后，用刺刀刺死七八個敵人后，和敵人同歸于盡了。

高來拴，在村里一塊兒放羊的好兄弟，李三元的腦海里那個圓圓的臉，一笑就露出兩個虎牙的比他小一歲的好伙伴。

“好兄弟，你沒有完成的任務我來完成……”

李三元用顫抖的手閉上了高來拴的眼睛，脫下自己的上衣蓋住了高來拴血肉模糊的身體，緊緊地抱著高來拴不放，臉頰貼著來拴流血的頭部，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上嘴唇緊緊地咬著下嘴唇，他在努力地壓抑著自己的感情，嘴唇已被咬破，這個放羊從5米多高的懸崖上跌下去都不知疼的漢子實在忍不住自己奔放的感情，一下子暈了過去。

戰斗結束后，李三元被連里提升為通訊班班長。三交鎮由此而成為李三元青春激情的燃燒之地，三交鎮之戰也由此成為第一個砥礪成就他的“軍人磨刀石”。

五

“我一生最為榮耀的就是我的軍旅生涯，如果有來生，我還是當兵……”

——摘自老兵日記

提升通訊班班長兩個月后，在一次執行任務中，李三元險些犧牲在戰場上。

李三元所在連和敵人接火后，發現在我方的陣地右側有敵人的一個炮營，對我友鄰部隊有著致命的威脅，連隊決定把這一情報上報營部，連里陸續派出兩個通訊員去送情報，都死在了一片無任何地形可利用的開闊地……這是一次有去無回的送信任務，犧牲了連尸體也找不回來，李三元心里清楚，但是，他不愿意退卻，當年扔下鋤頭參軍，為的就是打贏一場又一場這樣的戰斗，在不可能撕開口子的地方，撕他一個天崩地裂的口子，為部隊蹚出一條勝利之路來。

“我去！”看著倒在機槍火力下的兩個戰友，剛剛提升為通訊班班長的李三元眼睛都快冒火了，咬緊嘴唇，背起背包，就向掩體口沖去，被連長一把迅捷拉?。骸皵橙嘶鹆μ?，再想辦法?！?/p>

就是連長這一拉，把李三元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時隔半年后，國內解放戰爭的形勢，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劉鄧扎根大別山，栗裕擊敗張靈甫，東北野戰軍已經控制大部分縣城和農村，晉察冀軍區在聶帥的指揮下，又在清風店全殲國民黨第三軍主力，繼而攻克了華北最大的城市——石家莊。特別是西北戰場，彭德懷指揮的第一野戰軍連續取得宜川、哇子街大捷，全殲胡宗南主力一個整編軍部、兩個整編師約3萬人。

正義和邪惡經過歲月的摔跤，局勢的天平在慢慢增減。戰爭的態勢有了明顯的改觀，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解放戰爭正向著大平原、向著大城市靠近。

國民黨為了挽救其失敗的命運，命駐守忻州的國民黨39師放棄忻州，向太原收縮兵力，準備在太原和我軍決一死戰。

李三元所在的連隊接到了打伏擊的任務，上級要求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伏擊地點，決不能讓國民黨的39師活著撤回太原去。

夜，黑似墨汁，伸手不見五指，部隊急行軍，一夜的時間要走80多里路，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走了約有一半路程的時候，天下起了大雨，雷雨交加，有的戰士走著走著就滑倒了，爬起來再走。冒著傾盆大雨，翻越黃寨鎮的一座無名大山時，戰士們幾乎就是手腳并用，爬上了陡峭的大山，疲勞和困倦襲擾著他們，尤其是黎明前的這段時刻，人們的困倦達到頂點，整個部隊一個個都成了“泥猴子”，歪歪斜斜，簡直是在睡夢中行軍。前方如果有一個人停下來，后面馬上就會有一連串“車廂”頂撞上去。天快亮時，“泥猴子”們終于趕在敵人前，按時到達了伏擊地點——上莊。

我們的部隊是8點多鐘到達的，國民黨部隊是9點多鐘到來的?！皯鹗砍嗄_走天下”，國民黨的汽車輪子跑不過我們戰士的腿，在這次雨夜急行軍，又一次得到了證實。

戰士們剛剛進入伏擊圈，國民黨的39師就過來了。兩支部隊是在忻州的豆羅城接火的。

戰斗打得很激烈，國民黨39師可能看出了我軍的意圖，把兵力都放在了上莊，企圖把上莊公路打開，好盡快回到太原去。

平靜的公路上，煞時變成了一座火山，每一棵樹干后面，每一顆石頭后面，每一叢雜草后面，都露出了毛茸茸的人頭，火閃閃的眼睛，眼里噴著火，槍筒里噴著火……敵人集中了所有的炮火，向阻擊陣地轟擊，整個陣地都被煙霧籠罩住，炮彈炸得石頭成為粉末，李三元所在的連隊，正好是正面阻擊戰場的一部分，戰士們在連長白華的指揮下，連續打退了國民黨軍的幾十次反撲，像釘子一樣釘在陣地上。有的戰士犧牲了，活著的戰士繼續戰斗，有的戰士負傷了，包扎一下傷口，繼續阻擊著敵人。當然了，我方的傷亡是很大的，李三元親眼看見了戰友一個接著一個倒下的情景，連眼淚都來不及擦，就拿起戰友還沒有扔出去的手榴彈，朝著黑壓壓的敵群，扔了一顆，又扔了一顆。隨著手榴彈的爆炸，敵人死尸橫飛，鬼哭狼嚎……

一陣激昂的沖鋒號聲響起。原來是友鄰部隊經過幾個小時的激戰，已經占領了忻州城。出了城的國民黨39師，已經無路可走了。真正由“驚弓之鳥”變成“籠中之鳥”了。

敵人看到無路可走，就把全部兵力收縮回了豆羅城，準備固守豆羅城，企圖垂死掙扎。豆羅城整個籠罩在炮火的煙霧里，步槍、機槍的射擊聲和小炮、手榴彈的爆炸聲，響成一片。在炮火的閃光里，我軍集中了所有兵力，只用了三天的時間，就拿下了豆羅城，除39師師長外號劉拐子帶的一個尖刀營跑了外，國民黨39師全部被殲滅……

戰斗結束后，眼前的一幕讓人潸然淚下：只見縱橫交錯的戰壕里，泥土已經被浸泡成了血紅色。一具具穿著黃色軍裝的尸體，倒在泥土與血水之中，他們仍然保持著生前戰斗的姿勢，有的人手里還揪著敵人的幾縷頭發，有的人，弓著雙腿雙手緊握著捅彎了的刺刀……

李三元是被戰士們背著離開陣地的，他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

六

“太原戰役是我有生以來最艱難的一次戰役，我幾乎倒在了那片土地上，面對著戰役遺址，什么房子、金錢、榮譽、地位，還有什么個人利益不能拋棄呢……”

——摘自老兵日記

1948年10月5日，中國人民解放軍華北軍區主力部隊在黨中央、毛主席指揮下進行了太原戰役，這是第二次國共內戰后期的一場大型戰役，至1949年4月24日結束。我人民解放軍浴血奮戰6個多月，是解放戰爭中戰斗最激烈、付出代價最大的城市攻堅戰。

李三元參加了這次戰役。

當我采訪他時，記憶的枯井里打撈出流血的歲月，李三元是數次哽咽，為了老人的身體，我不得不終止了采訪，這場采訪攻打牛駝寨的戰役，就像打牛駝寨一樣艱難而又時長，這在我的作家生涯里，是僅有的一次。

“……牛駝寨之戰的決勝因素，不是天時，也不是地利，而是人，一個個活生生的戰士，尸體填滿了每一條山溝，綠草、白草全被鮮血染紅了，濃濃的血腥像霧嵐一樣擁塞在山谷里，讓人喘不過氣來，我們的戰斗是在尸山血海之中贏得了最后的勝利。”

“……我所在的部隊先開始打的是太原的外圍戰，打的是鳳格梁和榆林坪戰斗，接著就是牛駝寨戰斗，通過頑強的猛攻，攻占了大部分陣地，眼看敵軍的主陣地廟碉就在眼前，我軍對它進行了第一次進攻。占領了周圍的一些小山頭，廟碉沒有拿下來。從第二天清晨開始，敵軍開始反攻，集中炮火轟擊了3個多小時，山體為之變形，除了鋼筋水泥堡壘外，所有地面工事全部被摧毀，焦土厚達兩尺，遍地彈片碎屑，執行爆破任務的戰士在匍匐前進的過程中，鋒利的彈片劃破衣服在戰士們身上留下了道道鮮血淋淋的傷口……我軍不得不放棄了已經打下來的牛駝寨陣地?！?/p>

“……五天之后，前線指揮部經過重新組織，我們部隊調來重炮，經過幾次反復的死血戰，終于奪取了除廟碉以外的其他9座主碉，又發動了幾次大的沖鋒，仍然沒有拿下廟碉，戰局陷入了僵持階段。雙方大約對峙了八九天后，隨著淖馬、小窯頭、山頭等要塞相繼陷落，廟碉已經是三面受敵，成為一座孤島。戰士們看著即將到手的勝利，再次向廟碉吹起了高昂的沖鋒號，同時，我們的大炮從不同方向向著廟碉發起了輪番轟擊，一顆顆炮彈裹挾著尖厲的呼嘯飛向了廟碉陣地，可以說，這廟碉陣地上每平方米都要落下數發炮彈，天崩地裂般的震動甚至使陡峭的壁坡都崩塌，但是，碉王依舊巋然不動，重炮炮彈爆炸后，只能在它堅硬的外部留下淺淺的彈坑，甚至只是一個白色印痕。”

“……廟碉碉體約有1米多厚，在我從軍以來，參加過數百次的大小戰斗中，這廟碉工事的堅固，還是第一次見到?！?/p>

“……后來，部隊首長召開戰前討論會，讓戰士們獻計獻策，縱隊首長采納了戰士們的建議，決定從廟碉下面挖地道，大約挖了30多米才到達廟碉的下面，然后買上老鄉的館材裝上炸藥，幾個爆點同時點火，‘轟、轟’，隨著天崩地裂的一陣一陣的巨響，硝煙散處，終于炸塌了敵人號稱‘馬奇諾防線’的廟碉堡壘?！?/p>

“……牛駝寨戰斗是我從軍以來，所經歷的一次最為艱苦慘烈的惡戰，戰斗結束后，整個山體上全是焦土，山體也基本變形了，老爺嶺主峰都被打矮了1米多。戰斗結束后，據各參戰部隊統計，我軍付出了傷亡約1.6萬人的代價……”

“……我就是在攻打風格梁的戰斗中負的傷，風格梁是牛駝寨的外圍防線，只有打下風格梁，才能完成對牛駝寨的鐵壁合圍。當時，攻打風格梁的戰斗還沒有開始，但是，我們的部隊已經把風格梁圍得水泄不通了。天黑后，首長讓我去給其他連隊送命令。當我走到前沿陣地，要穿過敵人的外圍碉堡時，突然，“噠噠噠”三聲槍響后，有兩發子彈擦肩而過，有一顆子彈正好擊中了我的右胳膊，把我打下了深壕，我頓時覺得右胳膊一陣酸痛，血流不止，正好擔架隊過來，把我送去了戰地醫院……輕傷不下火線，簡單包扎后，第二天，我就又投入了攻打風格梁的戰斗……”

“……夜，漆黑一片，根據命令，我負責從陣地上撤離重傷員，因敵人的火力密集，只能匍匐著爬到前沿陣地，再匍匐著把戰友拉下前沿陣地，然后交給擔架隊。那夜，我也不知從前沿陣地救下了幾十名戰友，當找到一名被炮彈炸斷腿的戰友時，我用被帶把他的腳拴住，拉著戰友爬，一直拉離了前沿陣地，交給了擔架隊。時隔幾十年后，原來被我救下炸斷腿的是下店村和我一塊參軍的李同懷。這是同懷后來和我說的。同懷說是我救了他一條命……戰爭就是這樣，我絕對沒有想到，在那么多的戰友里，在那么黑的夜晚，我竟能救了和我一塊參軍的老鄉的命?！?/p>

……淪肌浹髓，眼熱鼻酸，汾河水般的心情難以平復，一任溫熱的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李老在回憶著這一幕又一幕血淋淋的場面時，有著對犧牲戰友錐扎般的思痛和對國民黨政權檣櫓灰飛煙滅的快感。

任何堅固的堡壘都難以阻擋人民解放戰爭的步伐。1949年4月24日太原解放，從此，推翻了閻錫山長達38年之久的黑暗統治，太原這座古老而又有著悠久歷史的城市終于回到了人民的手中。

時隔68年后的一個上午，已經88歲高齡的李老攜家人來到了牛駝寨遺跡。這一切的一切，李老仍是那樣的熟悉，畢竟是刻骨銘心的血的記憶。

68年前這里有旗幟升起，有旗幟倒下，無數戰士倒下時劃出優美的弧線，每一條弧線上面，都綻放著一朵美麗的血花。

牛駝寨之核心廟碉，像一尊龐然大物般匍匐在被稱為老爺嶺的山頂上，雖然殘缺破損，冷酷無言，但仍不失當年的威武。廟碉被炸開的豁口上裸露出1米多厚殘破的碉體，里面的石塊和水泥互相滲透，68年的風吹雨打，依然保持著堅固的本色，碉堡外形為兩邊斜坡造型，里面呈拱形，墻壁上均有射擊口，地上散落著被震碎的碉體碎塊，這一石一磚好似訴說著那場仍沒有走遠的戰斗。

李老指指這兒，一會兒又指指那兒，身手敏捷，根本不像一個88歲的老人，就像一場黑白電影一樣，極力在回憶著那場戰斗，他聲音哽咽著告訴孩子們：“如若那三顆子彈，不是打在胳膊上，如若打在身體的重點部位，恐怕我也和戰友們一道躺在這兒了……”

記憶，軍人的記憶，共和國的記憶。李老已經近乎九旬，記憶力嚴重減退，但唯有這一記憶鮮活如初，有些小細節都記得清晰如昨，“感情里始終有顆上了膛的子彈”，因為這是他人生中刻骨銘心的分分秒秒，也是他記憶里魂牽夢縈的山河故地。

這天，天氣特別晴和，在這老爺嶺的上空，有一片又一片輕盈柔美的白云，由東向西，徐徐舒展，飄然而去。

七

“我有各個不同時期的獎章，這是我一生的財富，看著它們，有一種特別自豪的感覺和使命感……”

——摘自老兵日記

解放太原后，部隊休整了十幾天，根據黨中央和毛主席的命令，決定向西北進軍，解放被“二馬”盤踞了40多年的大西北。

堅甲利兵，鐵流西進。李三元又踏上了征程。

早在前幾天，部隊休整時，部隊首長就作了解放大西北的戰前動員，尤其是“西路軍”西征的那場悲劇，就是“二馬”血腥屠殺釀造的。

對大西北的“二馬”，李三元是熟悉的，他從軍這么些年，聽戰友們講述過“二馬”對我紅軍戰士的殘酷屠殺。尤其是部隊首長昨天戰前動員時，李三元落淚了。歷史不會忘記這一頁：紅軍在1936年組織了西路軍，共2.1萬人，這些部隊都是紅軍的絕對主力部隊，都是經過長征考驗的精英，在和“二馬”的艱苦戰斗中，因為孤軍作戰，后勤供應跟不上，“二馬”的兵力又遠遠大于我方兵力幾十倍，最終西征失敗，2.1萬名西路軍戰士，戰斗犧牲7000人，被俘1.1萬人，還有3000人被打散流落在青海。被俘的1.3萬名戰士，被馬家軍騎兵殘殺、虐殺、折磨致死的就有5000人，尤其是紅軍婦女團就更慘了，1000人中500人陣亡，剩下被俘的紅軍女戰士，幾乎全部被強奸與輪奸，之后不是被分給軍官做小老婆，就是被編入軍工廠做苦工。

“解放大西北，消滅二馬”，李三元心頭憋著一股勁，恨不得身插雙翅，早一天就把這些悍匪消滅干凈。

浩浩戈壁，沙丘疊浪。李三元所在的部隊是5月15日從風嶺渡渡過黃河西進的。

5月，對關內來說還不是太熱，而在秦川大平原上，已是赤日炎炎似火燒了。透藍的天空，懸著火球般的太陽，云彩也好似被太陽燒化了，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天熱得連小鳥也都是貼樹蔭飛，好像怕陽光傷了翅膀，蟬躲在樹梢上，熱得耐不住了似的無休止地叫喊。太陽火辣辣地烤著大地，連土地也都被烤得滾燙滾燙的，偶然一陣風吹來，使你感到不是你所渴望的涼爽，而是難耐的酷熱。太陽曬得路旁的小草用腳一碰，就脆脆地斷裂了。

從風臨渡渡過黃河到寶雞，約500多公里，蕭索的山巒，龜裂的土地。部隊以每天40至50公里的速度行軍。當時公路狀況不好，部隊的后續供應跟不上，出發時所帶的糧食早已吃完，在千里大行軍中，其困難已完全超出了人們的想象，那一座座光禿禿的遠山，像被剝了皮的巨獸的干尸，僵臥天際，那一道道突兀的近塬，像只只筋骨風干的鳥爪子，死箍在沒有半點水分的頹壤上。

李三元身上背著沉重的輜重，頭頂著烈日，解放牛駝寨負傷時的胳膊還沒有全部好利索，被太陽一曬，火辣辣地疼，他出發時水壺帶的水，舍不得喝一口，他要給那些受了傷的戰士留著。由于天熱行軍速度快，頭上的汗水直冒，渾身就像水洗了一般，李三元拿上毛巾擦完汗后，也要把擦濕的毛巾，放在干渴的嘴上，慢慢舔著、舔著……

晚上宿營后，李三元脫下襪子，在月光下，他用手輕輕撫摸著腳上的水泡，然后從軍用背包里拿出細針來挑著一個個水泡，每挑破一個水泡，他都要皺一下眉。有時，挑泡挑著就睡著了。第二天天剛亮，又是行軍，第二天晚上，又是在挑破水泡的地方，又磨出了新泡。如此反復，當到了目的地后，兩只鞋早已磨透了底心兒，兩個腳后跟都裂開了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襪子全被血水粘住，扒也扒不下來。

有的戰士因高溫中暑暈迷后，長眠在了千里行軍路上。

“志之所趨，無遠弗屆；窮山距海，不能限也”，10天后，幾路大軍全部到達指定地域，部隊完成了千里大行軍。

這在外國軍事專家們看來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一條“死亡之路”，硬是讓戰士們用一雙雙腳板子完成了。

因為信仰，本可養尊處優偏向荊棘而行，本可錦衣玉食毅然向死而生。

彭德懷一聲令下，我人民解放軍猶如蛟龍出水，摧枯拉朽，青龍鎮戰斗、天水戰斗、五都戰斗……

震驚西北的三條子戰斗，我軍用布袋陣把馬鴻逵的騎兵師，包圍在一條長達10華里的長溝，打得馬部風卷殘云，浪洗沙灘，抱頭鼠竄，潰不成軍。

三條子戰斗后，我部晝奔夜襲，乘勝追擊，一直打到甘肅的五都縣，解放了五都，當部隊打進馬鴻逵的指揮部后院時，有6個小老婆正在瘋狂爭搶金銀細軟，廝打成一團。據俘虜交代，全系馬鴻逵的小老婆。

五都戰斗結束后，馬鴻逵的主力已經基本消滅干凈，馬鴻逵率殘部逃走。此時，李三元所在的部隊接到了上級新的命令：修天蘭公路。

黎明前，戰士們在五都城下跳啊，吼啊，歡呼著……李三元背著步槍，站在五都城下，一時百感交集，他默默地對著自己也似對著逝去的戰友說：“‘西路軍’戰士，你們安息吧！”

一抹猩紅的曦光，靜靜地涂染在五都城的上空，像新鮮的蛋黃，顫顫的。

大西北，天就要亮了。

八

“從入黨的那天起，我就把一切都交給黨了”

——摘自老兵日記

“李三元同志，經團首長批準，決定抽出你和一部分同志組成工作隊，去起義部隊做改造工作”，連長向李三元傳達了上級的命令。隨后連長拍了拍李三元的肩膀說：“這個任務是艱巨的，也是光榮的，但是，它是有風險的，弄不好還會犧牲的，你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我相信你能出色地完成好這次任務。”

“請連長放心，我會和同去的同志一道，努力完成好這次艱巨的任務?！崩钊蜻B長敬禮后，邁著堅毅的步子走出了連部。

在我人民解放軍的鐵流之下，中國大部分都被解放，原國民黨部隊的一些將領帶領軍隊紛紛起義，四川王劉文輝順應歷史潮流于1949年12月9日起義。李三元修天蘭公路沒有多久，就被縱隊首長調出，參加了對國民黨劉文輝十九兵團的政治改造。

國民黨軍隊內部實行等級森嚴的階級壓迫制度，兵隨將轉，起義都由上層將領謀劃、決策，絕大部分下層官兵，以及中層軍官基本上是茫然隨從，被動選擇。劉文輝的部隊成分復雜，“雙槍兵”約占1/3，有的人還有血債，所以，對這些部隊進行政治改造，則是危險相當大的。歷史上屠殺我黨政工代表的事屢有發生。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斗。

李三元和張紹蘭，還有一位沒有留下姓名的同志，在四川新都縣廟鄉，組成黨的政治工作代表隊進入了國民黨十九兵團的一團一營。

起義部隊一個營約有300多人。我軍政治代表只有3人。3人要去改造300多人，其任務的艱巨性，可想而知。

李三元他們進入起義部隊后，張紹蘭白天給起義部隊上課，李三元就和這支部隊里的一些理發員、馬夫、警衛人員等下層戰士交心，慢慢地就和起義部隊的一些后勤兵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一次，一個伙夫告訴李三元，說是有個當官的太太，穿著的那雙高跟鞋的后跟底下，就存放著金條子。

通過這一信息，李三元對這支部隊的人員構成進行了初步的摸底，通過他過濾式的排隊，發現大部分戰士都來自于窮苦人家，都是因吃不飽飯才扔下鋤頭當兵的。共產黨和國民黨軍隊的本質不同，為勞苦大眾打天下，需要的不是炮灰，而是懂得“我為誰扛槍，我為誰打仗”的自覺戰士，所以，對來自敵對營壘的官兵，必須進行深入細致的思想政治教育。如果把改造起義部隊看成是一場政治戰役，那么，戰役的突破口就應該選擇在對方最要害、最薄弱的地方。

憶苦思甜就是這場政治戰役的突破口。

李三元和起義部隊白天進行軍事訓練，訓練中，他身先士卒，和起義部隊一樣摸、爬、滾、打，沒有一絲共產黨政治代表的架子。晚上就給全體官兵上課，講共產黨為勞苦大眾打天下的革命道理，講窮苦人為啥窮的道理，講解放區人民當家作主后過上的好日子……

一天，李三元上完早操后，發現在訓練場的一個拐角處，有十幾個起義官兵在一起交頭接耳。他覺得不對勁，吃飯時，他問一個和他比較好的朋友，先開始對方不說，后來在李三元的反復啟發下，才告訴他，原來這些官兵害怕改編后，算他們以前的舊賬。

晚上講課時，李三元再次重申了我黨的政策，起義后，一律不算舊賬，從起義之日起，就是一名共產黨領導下的解放軍戰士。

改造起義部隊的工作，需謹之又謹，稍有不慎，就可能引來殺身之禍，自己犧牲是小事，影響了起義的大局，那才是大事。

李三元和他的代表隊，白天看上去樂呵呵地和起義部隊的官兵同吃、同訓練，晚上睡覺時枕頭底下卻壓著已經擰開蓋的手榴彈。

3個月后，也就是1950年7月，這支改造好的部隊編入了抗美援朝部隊的序列，進入山東周村改裝為高炮部隊，訓練3個月后，于1950年入朝，成為在抗美援朝戰役中一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高炮部隊。

九

“軍旅作家魏巍在朝鮮采訪后寫過一篇通訊《誰是最可愛的人》，我們的志愿軍戰士確實無愧于這個稱號……”——摘自老兵日記

1950年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作戰，拉開了抗美援朝的序幕。

李三元在四川新都廟鄉改造完十九兵團后，并沒有和十九兵團一同去朝鮮，而被留在了東北的沈陽，進行對空聯絡訓練和朝鮮語的培訓。3個月后，也就是1951年2月，培訓結束后，隨26軍入朝，擔任對空聯絡任務和當地朝鮮人民的聯系向導。

李三元踏上這塊異國土地時，志愿軍在彭德懷的指揮下，已經打完了第四次戰役，多少城鎮和鄉村，已經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焦土，朝鮮人民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他們的子女舞蹈過的地方，現在只成為軍用地圖上的一個記號了。

李三元在朝鮮的任務，就是在防空洞里搞對空聯絡。

對空聯絡，任務非同尋常，它是地面參戰部隊的“天眼”。在朝鮮戰場上，美國的飛機獨霸天空，他們可以任意把我們的前沿陣地和前線附近的村莊，投上重磅炸彈和燃燒彈，使每一塊陣地都升起火苗，可以把長著茂草的山峰，燒得烏黑。在朝鮮戰爭期間，向朝鮮丟下的炸彈總量，超過了美國人在二戰期間向太平洋戰區丟下的炸彈總和。

李三元所在對空聯絡部隊到達指定位置后，其首要任務就是搭建防空洞，搭建防空洞是個重體力活，還要躲防飛機無休止的轟炸。

無名高地的老林里，枯黃的陳年松葉，積了很厚的一層，踏上去軟綿綿的。一人都抱不住的大樹，李三元鋸斷后，再截成2米左右的圓木，重量不會少于100斤，他扛在肩上，走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氣都不喘。有次去背圓木，被敵人的飛機發現了，追著轟炸，在一顆顆炸彈的火光中，李三元的身后冒起幾丈高的黑煙，滾滾的黑煙立時布滿山谷的上空，他在多年的戰爭中鍛煉得無比敏捷，真像是一只戰火中的燕子，在樹林里或?；驔_或蹲或臥或跑或站躲著呼嘯的炸彈。

防空洞建在一個很狹窄的峽谷，兩旁山勢陡峭，草深林密，緊緊夾著一條公路，抬起頭，只能望見一小片天空，仿佛置身在古井中，越發覺得陰森森的。每天鉆在陰暗潮濕的防空洞里，及時觀察空中動向，因為職業的習慣，李三元練就了用眼就能看出美國飛來的是戰斗機還是偵察機，用耳就能聽出美國飛機裝備的多少炸彈。他們就是參戰部隊的“千里眼”和“順風耳”，把觀察到的情報，及時報告給上級有關部門，供統帥部決策提供依據。

蹲防空洞，斷糧斷水是經常的事。一次，因美國飛機的封鎖，整天狂轟亂炸，尤其是公路，更是美國飛機轟炸的重點目標。防空洞斷了糧食，整整三天，李三元肚子里沒有進去一粒米，餓得頭暈眼花，就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為了活命，李三元拄著棍子，到了地里，用手摳挖朝鮮老百姓已經收過的山藥地，摳啊，挖啊，挖出了就像衛生球一樣的幾顆小山藥，那股高興勁兒，就甭提了，他連忙用手擦擦，再用口吹吹，連土和小山藥一齊送進了嘴里。他每天早晨用大葉樹上的露水擦擦嘴，或者用舌頭舔舔樹葉上的露水，補充一點點水分。

朝鮮的山嶺上，常年長著一種叫野芹菜的山野菜，它真成了志愿軍戰士的“救命菜”，當后方送不來糧食時，李三元和戰士們就吃這種野菜，是這野芹菜救了戰士們的命，使他們度過了朝鮮戰場上最為難熬的艱苦歲月。

我們很難說精神是什么，因為它很抽象。非要具象化的話，精神就像長河里的燈塔，為我們帶來堅持的勇氣，照亮前行的道路；精神也像流淌的泉水，潤澤我們枯燥的心田，豐茂我們荒蕪的生命。

有一次，接到上級指示，后勤部的運輸車因公路被炸斷，只得把糧食放在一個山溝里，接到命令后，營里組織戰士去山溝里背糧食，來回約30公里，李三元和戰士們翻山越嶺到了目的地后，有的戰士背面，有的戰士背米，李三元看到有罐頭箱，心想，盡管罐頭箱比較重，還是背一箱吧，回去后，讓戰士們又有吃的，又有喝的。60多斤重的罐頭箱，又是30多公里崎嶇的山路，走得汗流浹背。回到防空洞后，打開一看，全是青骨子石頭。

戰士們全都傻眼了，李三元氣得大罵：國內的這些不法資本家，戰士們為了保家衛國，在異國流血，而他們在國內卻干著這些不是人干的勾當！

情懷立于天地間。

朋友們，用不著多舉例，你已經可以了解我們的戰士是怎樣一種人，這種人是什么品質，他們的靈魂是多么的美麗和寬廣。他們是歷史上、世界上第一流的戰士，第一流的人，他們是世界上一切偉大人民中的優秀之花！

十

“對于他們這些打過仗的人來說，最想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們一定要珍惜我們的幸福生活。只有共產黨，我們才能站起來，只有共產黨，我們才能富起來，只有共產黨，我們才能強起來……”

——摘自老兵日記

對空聯絡任務，整天面對的就是敵人飛機的轟炸，戰役先開始的時候是躲在防空洞里被動挨炸，到后來，蘇聯援助了卡秋莎重火炮后，就徹底改變了空中優勢。

在朝鮮，每天都有很多架敵人的飛機，飛過來飛過去。李三元記得最清楚，轟轟隆隆地飛過來，聲音很沉重，單聽聲音，不用看，就知道是敵人的重轟炸機又來了，尤其是戰役后期，敵人的飛機千方百計尋找轟炸我方的炮兵陣地。

有時發現了目標，一架又一架的敵重轟炸機，就圍繞著我們的炮兵陣地盤旋起來。等它看好，正要準備投彈的時候，我們的卡秋莎大炮，紅色的曳光彈像一條條火龍似的迎了上去。敵重轟炸機就急忙朝另一個炮兵陣地飛去，但等它遇到同樣攔阻射擊的時候，就遠遠地不知又飛到什么地方去了。

每逢這個時候，是李三元這個對空聯絡員最為高興的時刻：“你看這些轟炸機，本來是來炸我們的炮兵陣地，可是我們的大炮一反擊，它就不知飛到什么地方去了。敵人不管什么兵種，怕死這個特點都是一樣的。剛入朝時，你看敵人的飛機多兇多猛呵。”

一天上午，一架直升機，飛入我炮兵陣地的領空，被我高炮部隊打落，俘虜了一名美軍飛行員，經審訊，才知敵人想弄清楚我們用的是什么火炮，威力如此巨大，讓偵察機不惜一切代價偵察清楚，所以直升機進入我高炮陣地后，成了我們的俘虜?？墒牵瑪橙素M能知道，我們的大炮是白天打完敵人后，晚上就連夜轉移陣地。這種聲東擊西的打法，有效地躲開了敵人飛機的狂轟亂炸。

毋庸置疑，負責對空作戰的聯絡員功不可沒。

李三元所在軍于1953年夏季參加了收復七源、平康、無聲山的戰役，一聲聲炮響，牽來一聲聲驚雷，千百門大炮昂首齊吼，頓時，天在搖，地在動，如同地震一般，震驚世界的上甘嶺戰役，消滅了美軍王牌軍陸戰一師……戰役結束后，李三元榮立三等功一次，獲得“和平鴿”軍功章一枚。

抗美緩朝第五次戰役于1951年4月22日發起，至6月10日前后結束，歷時50天，由于第19兵團和第3兵團的入朝，我們的兵力已居優勢。通過中朝人民的并肩作戰，終于把不可一世的美國軍隊打回到了“三八線”，于1953年7月不得不坐下來簽訂了《朝鮮停戰協定》。

中朝人民并肩作戰，終于改寫了戰爭的態勢，改寫了世界和平的走向。

抗美援朝戰役勝利了。

李三元引頸以望的這天終于來了。1953年10月李三元隨部隊班師回國，行李裝上了汽車，大車套上了騾馬，大炮著好了炮衣。出發號響起了。李三元背上了背包，挎上了槍，走向夾道歡送的人群……

火紅的楓葉舉起來了，孩子們奮力地撒著紙屑的花雨，歡呼著：“東木呀！東木！”“榮光——伊斯達！榮光——伊斯達！”

感情是心靈中永不褪色的油彩，朝鮮人民迎送志愿軍回國的那種依依惜別的深情，給李三元整個人生留下深深的印記。

別了，用雪拌炒面的日子；別了，用石頭跟敵人廝拼的日子；別了，在成噸的炸彈嘶嘯中，高喊著口號，把敵人打得頭破血流的日子。

十月是秋天，正是收獲的季節，一眼望不到邊的鴨綠江在秋陽的照耀下，閃金耀銀，給美麗的江水披上了一層斑斕的彩衣，在和平鴿一陣又一陣高亢的鴿哨聲中，正奔騰不息地向著大海流去。

李三元回國了，披著解放戰爭的硝煙，披著抗美援朝戰役的硝煙……1946年在家鄉扔下放羊鞭子參軍，到1953年戴著勛章從朝鮮回國，8年的時光，一個如朝陽般的新中國巍然屹立在了世界的東方。

硝煙可以消退但記憶不會磨滅。

尤其是那些為新中國建立浴血奮戰而驚心動魄的歷史畫面和歷史人物，已經化為了天上的星星，永遠閃耀在歷史的天空中。

十一

“88年來，我經歷了很多，但我的信念一直很明確：一個共產黨員，要為黨、為國家、為人民的事業奉獻自己的一切。這就是我的初心……”

——摘自老兵日記

李三元從朝鮮回國了。

回國后，李三元的部隊在山東駐防。

槍聲停了，硝煙散了。

李三元想娘了。

谷子黃了，高粱紅了，玉米棒子拖著長須，像是戰爭年代高山上飄拂的紅纓。秋風一吹，飄飄颯颯，這溝長山高的土地，就像排滿了我們歡騰吶喊的戰士。

一輛膠皮轱轆馬車，就行走在秋天的田野上，老遠就聽見它那有韻節的車聲。細小的銅鈴聲也很清脆。

李三元是從山東起的身，坐火車到了忻州后，搭上一輛馬車回家的。

這天，李三元的心情特別好，7年沒有見到老娘了，因為天熱，他解開了軍衣扣子，敞著懷，手里拿著軍帽，一頭濃發，那一雙眼睛，流露著喜悅、快活甚至還有一點頑皮孩子的神氣。他和趕大車的大哥很快就混熟了。

“同志，你是哪個村的？”

“高家里?！?/p>

“家里還有什么人了？”

“我是回家看望老娘的。”

“出去年頭不少了吧？”

“7年了?！?/p>

李三元說著從被包里拿出給老娘買的帽子、鞋襪，還有老娘愛吃的山東大餅，一一給趕車的看，而后，又拿出一捆黑黑的洋布，喜滋滋地對趕車的說，這是準備給老娘做身衣服的布料，上等的好料，趕車的一個勁地夸他真是個孝順孩子。

馬車到了靜樂縣城就到了終點站了，李三元只好步行了。走路對李三元來說，根本不在話下。

李三元的兩個姐姐都在本縣魚崖底村嫁的，距離縣城只有5公里，李三元決定先去姐姐家，先順便看看大姐和二姐后，再去看望娘。

到了魚崖底大姐家，興沖沖推開家門時，大姐穿的孝衣頓時把李三元打蒙了，但是，李三元還是不愿往最壞處想，就著急地問大姐：“你們家里誰……”

李三元不想再往下說了。

大姐哽咽著：“娘……娘……娘走了……”

李三元瞪大了雙眼：“你再說一遍！”

“娘沒有了……”大姐頓時“哇哇”地嚎啕起來。

“娘呀——”李三元頓時眼前一陣發黑，只覺得天旋地轉，一頭撲在大姐懷中，與大姐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李三元一氣之下把給娘買的各種物品，都扔在了溝里，一抹淚后哭著對大姐說：“我回去給娘燒張紙吧?！?/p>

翌日，李三元起了個大早，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踏上了通往高家里村的路。近鄉情怯，心難自已，晉見娘親，往事如煙……還是當年的小溪，還是當年的小路，只是路顯得細了，溪變得瘦了……一別七載，16歲從軍，殘酷的戰爭，使自己沒有一點時間來思念娘親，本以為仗打完了，趁著部隊在山東休整的空隙，回來看看娘，可是沒有想到娘卻走了。

三兒沒娘了，但，三兒有記憶，三兒的記憶仍是那樣的清晰。

還是那條熟悉的黃土小路，有時，三兒從地里回來得遲了，娘總要站在崖畔，等著三兒，三兒說：“娘，你以后不要再等我了，我干完活就回來了……”

還是村頭的老榆樹，李三元記得，就在這樹底下，三兒參軍時，娘給三兒包里硬塞進晚上攤下的山藥面餅十幾張，三兒不要，娘說你路上吃，三兒再推辭時，娘卻變了臉……

聽說李三元回來了，村里的人都來看望李三元，大家伙告訴李三元，李三元參軍走后，他娘每天在村口眺望，在等著她的三兒從溝外健步回來喊聲娘。

天天盼，月月盼，年年盼……望眼欲穿。

地里的莊稼割了再種，種上再割；院子里的樹葉綠了又謝，謝了又綠。

到了第三年后，村里上了歲數的老人們都說：李三元肯定死在戰場上了。

村人說，娘就是不相信，不相信她的三兒子會死；后來，隨著一天又一天的音訊全無，娘還是不相信，我的小三子命大，子彈打不死他的……從此，每天就去后山的地里哭，先是小聲哭念“小三兒快回來呵”，后是嚎啕大哭“狠心的小三兒呵”，哭啊哭，哭得視力嚴重下降，哭得淚腺都干了。

村人說，娘為了等她的小三兒回來，曾在窯洞的出檐上掛了三個蘿頭，每天放一個面捏的寒雞雞（家鄉俗語：面塑），第一天放一個，嘴里還念叨著“小三兒，娘等了你一天了”，再放一個“娘又等了你一天了”……一天又一天，老人生前就抱定這樣一個信念：她的小三兒不會死，總有一天，小三兒會站在她面前叫娘的。

娘走了，是帶著深深的遺憾走的。

娘走了，是帶著對三兒扯不斷的思念走的。

娘走時，其壽53歲。

跌跌撞撞來到祖墳地頭，面對新添的墳塋，李三元撲上去，撲通跪在地上，對著娘的墳頭，“通，通，通”磕了三個響頭，“娘——您不孝的小三兒……來看您啦……我來遲啦……”

為國盡忠，為母盡孝，忠孝不能兩全，在大忠和大孝之間，李三元選擇了前者。

從山東部隊駐地到高家里村，往返需走10天的時間，只有12天假期的李三元，淚痕還沒干透，就踏上了歸隊之路。

十二

在我們這個民族波瀾壯闊的英雄史冊上，有一個念聲就令人熱血沸騰的特殊名字——老兵，信仰、忠誠、責任、榮譽、國家，永遠都是老兵心中最神圣的號令。

——作者手記

1969年復員回鄉，結束了23年的軍旅生涯。

雖然脫掉了軍裝，但沒有脫掉軍人的本色，雖然卸去了帽徽，但沒有卸去五星的光輝。

老兵，這就是老兵，大山的兒子就像山巖一樣古樸，山柏一樣堅韌，山果一樣誠實，山溪一樣純潔。

不想張揚，也不愿張揚，透過這些軍功勛章的背后，能聽到一個出生入死老兵的初心搏動。

回鄉后，先后在靜樂縣皮革廠、鐵業社、木器廠任廠長，1979年調入靜樂縣石油公司任副經理。1993年經中石化山西石油黨組批準離休，享受正處待遇。

李三元辦離休手續的那天，把各個時期的立功獎章，放在一塊用紅布包的包袱里，鎖進了柜子，這一鎖就是40多年……

他說軍人是永遠不會退出戰場的。

李三元離休后，他并沒有坐享其成，首先整理了自己的從軍歷史，在別人的幫助下，用了8年的時間，寫出了10多萬字的自傳體記實文學《我的從軍人生》，發表在了“共產黨員網”“山西老干部網”《山西老年》《中國聯合商報》《五臺山雜志》《鄉土文學》等有關報紙雜志和其他媒體上。在建黨100周年之際，縣電視臺根據這個腳本，拍攝了專題片《老兵李三元》，在電視臺播出后，觀者如潮。

對于紅色教育，李三元以這樣的“現身說法”來回顧“來時路”：抗美援朝戰爭時，戰士們“餓極了挖野菜吃”“早晨用大樹葉子上的露水擦擦嘴，或是用舌頭舔舔樹葉子上的露水”，回憶前線醫院時，“傷員的胳膊只有一塊皮連在身上”……

有些學校還專門去讓老李講授紅色教育課，李老是有請必到，他常對人說：“把前輩打江山的經歷講給后人，既是義務，更是責任?！?/p>

全國扶貧戰打響后，掛在他心上的便是當前我們國家正在進行的這場脫貧攻堅戰，在電視上看到習近平總書記視察岢嵐縣趙家洼村和宋家溝村后的一個星期后，李老不顧年邁和感冒還沒有好利索的身子，去了這兩個村，親眼看到了鄉親們在易地搬遷后紅紅火火的日子。

在村頭，他和老鄉們聊天，看到鄉親們樂呵呵的樣子，老兵欣慰地笑了。

在飯桌上，他和老鄉們一塊兒吃飯，看著飯桌上老鄉們吃的飯菜，老兵樂了。

“習近平總書記說脫貧路上一個都不落下，這和我們當年為老百姓打天下是一脈相承的……”

“我還想去朝鮮看看，看看那些長眠在異國土地上的戰友……”

是的，李老的腳步停不下來，他說還想去延安，想去福建，想去山東……

91歲老兵的心分分秒秒也沒有停止對這些熱血浸泡過的紅色土地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