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派摩登到數字國漫
——上海漫畫對傳統文化的闡釋與賦新

◇張詩文

一、海派摩登：漫畫在商業美術中對傳統美術的借鑒

20世紀30年代以來，隨著出版業和報刊行業的快速發展，漫畫迎來了第一個井噴時期。當時，除了針砭時弊的時政漫畫、新聞漫畫外，漫畫家們受大眾文化和商品經濟的影響，更注重采用大眾喜聞樂見的藝術元素及形式作出對時代生活的表達。絕大多數漫畫家都長期從事過商業美術工作，如報刊的插畫師、舞美設計師等。正是出于對商業美術性質的熟諳，他們在漫畫創作中更加注重對大眾文化和民俗文化的關注，結合民間美術在造型、色彩、符號元素等方面獨具特色的表現形式和直觀的視覺效果，打造出了都市文化和摩登生活相結合的視覺圖像。正如魯少飛曾說的：“漫畫不盡是雕蟲小技，而是反映與記錄了三十年代的時事與社會的百像圖。斯可傳于后世珍視之。”[1]

畫報雜志成為記錄上海都市文化的主要媒介。由上海時代圖書公司出版、魯少飛主編的《時代漫畫》是當時的重要刊物之一，刊載了張光宇、葉淺予、張樂平、張正宇等眾多優秀漫畫家的作品。張光宇極具現代性的《民間情歌》采用了圖文一體的結構，漫畫的創作文本是吳越地區流傳的情歌，這些情歌真切地表達了底層勞動人民內心對愛情的追求。其漫畫吸收、借鑒傳統木版年畫、戲曲、明清小說插畫中繡像的線條和人物形象的表現手法，淋漓盡致地展現了民間男女熱烈的情感，從民間美術中汲取營養，形成了獨特的裝飾語言風格。《民間情歌》對于民俗文化的關注和表達，具有深刻的時代寓意。張光宇的《水泊梁山英雄譜》《西游漫記》等作品中也體現著他對民間美術的嘗試。受張光宇影響的漫畫家胡考在創作的連環畫《西廂記》中也借鑒了民間美術的經典作品。在豐子愷的漫畫中，圖文關系多采用中國畫的章法，以圖像為主，注重意趣，延續中國畫中的傳統韻味和審美。葉淺予的連載漫畫《王先生》是在美國漫畫Bringing Up Father啟發下的本土化嘗試，以底層小人物的故事為創作文本，連續的畫面增加了敘事功能，圖文組合將信息直觀表達出來，詼諧幽默地講述了當時上海都市小市民的故事。

漫畫家們在創作的過程中始終一邊面向傳統、一邊緊跟時代，在面對傳統民族文化與時代潮流表達的內核問題上不斷尋求突破。張光宇在1959年發表于《美術》雜志的一篇文章中寫道：“藝術需要新，不是拿洋辦法來代替新；需要耐看，不是用舊筆墨來代替耐看。所謂新，即是今，也是今日與明日，也是現在與未來，也是現狀與發展。”[2]這也正是20世紀90年代至今，在受到日、美漫畫影響下中國現代漫畫一直探索的方向。因此，以海派摩登漫畫為起點進行的研究，仍可為當下漫畫的本土化嘗試提供借鑒。

二、國漫井噴：漫畫在動漫設計中對經典范式的再造

隨著影像技術和新媒體的發展，現代漫畫在表現形式上遠遠超過了傳統漫畫，漫畫與動畫之間產生了緊密關系，漫畫中連續的圖像敘事和獨特的圖文結構為動畫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漫畫家們憑借扎實的美術功底和豐富的漫畫創作經驗，成為動畫美術設計隊伍中的主力軍，特別是連續漫畫為動畫創作提供了較豐富的素材。1941年，由萬氏兄弟攝制的動畫《鐵扇公主》在上海上映，該片采用了把真人動作運用到動畫人物的表現方式，同時將中國傳統山水畫、剪紙和戲曲元素融入美術創作。這是動畫早期本土化探索中的成功嘗試，也為之后國漫的民族化發展埋下了種子。1957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成立，特偉、華君武、張光宇等漫畫家加入。1964年，《大鬧天宮》發行，其由萬籟鳴、唐澄聯合執導，張光宇、張正宇擔任美術編輯。早在1949年前，張光宇便創作了連環畫《西游漫記》，其中的師徒形象和遭遇暗喻當時的社會生活，并移用埃及、瑪雅等地的視覺元素，結合中國傳統色彩、戲劇符號等構建了極具裝飾性的畫面。這次創作為動畫《大鬧天宮》的美術設計提供了豐富的經驗。《大鬧天宮》中，張光宇設計完成20多個人物形象及故事場景，一景一人中都蘊含著其對中國傳統藝術、文化與時代精神的深刻理解。

在中國動畫起步和發展階段，漫畫的參與對動畫發展有著重要作用，創作者大都有漫畫創作的經歷，他們將漫畫擅長諷刺與暗喻的特點結合不同的鏡頭語言，制作出一部部經典動漫作品。例如：華君武創作的《驕傲的將軍》力求“探民族形式之路，敲喜劇風格之門”；王樹忱、錢運達聯合導演的《天書奇譚》具有獨特的水墨漫畫風格，并充滿市井喜劇色彩；張仃設計的《哪吒鬧海》致敬張光宇，成為又一個彰顯東方美學的經典作品。現在，漫畫家在進行現代漫畫創作的同時，以原畫師、美術設計師的身份跨界到動漫影視創作中，在文本創作和選擇、人物造型、畫面設計上致力于將傳統東方美學與時代表達相結合。萬賴鳴在《閑話卡通》一文中說：“要使中國動畫事業具有無限的生命力，必須在自己民族傳統土壤里生根。”[3]近幾年，國產動畫影片陸續上映，一部分是在經典傳統文學文本的基礎上進行的改編和解讀，另一部分是基于傳統哲學和神話范式而創作的新的故事文本，并運用戲曲、壁畫、年畫等高辨識度的傳統元素，在傳統文化內核的基礎上結合流行文化、時尚元素和影像技術，從而打造出年輕化的國漫故事和場景設計。同時，在漫畫反哺動畫電影的過程中，景別、光影、蒙太奇等動畫創作手法也為漫畫家刻畫空間和表現畫面提供了靈感。漫畫與動畫相互交織的關系，使得二者在發展的過程中相互支撐和促進，共同在時代的浪潮中尋找走向國際舞臺的合適道路。

三、數字新浪：漫畫IP在跨界中對呈現方式的革新

2010年，移動互聯網的快速發展為漫畫形態的革新帶來了新機遇，數字技術使漫畫突破了紙質媒介時代的束縛，給予漫畫更多的呈現形式和含義闡釋。2014年，中國電信、中國移動、網易等平臺開始關注對動漫的開發，國產漫畫進入網絡時代。快看漫畫、網易漫畫、騰訊動漫等App的應運而生，在很大程度上占領了20世紀90年代電視、動畫片光碟、漫畫雜志的市場。2020年，上海動漫產業規模達到200億元，上海有各類動漫公司7.05萬家。其中，2020年第四季度，嗶哩嗶哩平臺月均活躍用戶達2.02億[4]。此外，在上海舉辦的豐富的動漫游戲活動為漫畫發展提供了廣闊的平臺，優秀的漫畫IP結合數字技術打造的二次元產品更是受到了不少年輕人的喜愛。

數字漫畫成為漫畫在新時代下的延續，新媒體的呈現方式打破了漫畫創作者與讀者之間原有的單向關系，網絡平臺增強了作者與讀者、讀者與讀者之間的交互，消解了原來以作者為中心的話語權。網絡化趨勢消除了漫畫的地域性特點，平臺開發的視頻彈幕一類的吐槽功能，提升了用戶的閱讀樂趣，使漫畫擁有了更多的受眾。為了滿足人們碎片化的觀看需求，近幾年漫畫與聲音、動畫、短視頻等跨領域合作，出現了有聲漫畫、動態漫畫、漫劇等呈現形式，突破了二維平面表達的局限，借用技術手段達到增強漫畫效果的目的。此外，以漫畫為基礎改編的影視劇成為近幾年動漫跨界的重要形式，如《快把我哥帶走》《明月照我心》《熱血同行》等較成功的漫改作品。通過漫改劇的形式，漫畫與主流文化相融合，打破了次元壁。另外，漫畫成為數字文創產品的重要來源，在人工智能、虛擬現實、5G等技術的突破下，二次元漫畫人物可以借助AR、VR技術參與舞臺表演，打造三維的漫畫形象、空間，成為新的呈現形式。漫畫還嘗試在元宇宙中授權開發NFT數字藏品，這將為數字漫畫帶來革新。

在國潮趨勢下，中國傳統文化、風俗、東方審美成為漫畫創作的重要來源，強調用年輕的視角，結合時代審美，講述新的故事。優秀漫畫IP通過數字技術，促使游戲、影視、服裝等上下游產業聯動開發，通過這種跨界方式為漫畫帶來更多關注和市場價值。2015年，《一人之下》漫畫開始在騰訊動漫上連載，故事講述了在現代都市中，男主反抗命運又不得擺脫，在浮生百態中思考什么是正義與邪惡。作者并不是對傳統文化進行直接移用，而是將價值觀無形地貫穿于故事之中。劇情充滿東方玄幻色彩，融入道教文化、傳統民俗、中國武術，打造了一個現代都市武俠世界。2016年，騰訊推出《一人之下》的動畫，在原漫畫內容的基礎上，動畫配有民歌音樂和各地方言配音，更加生動地塑造了漫畫中的人物，成為當時網絡漫畫中的一匹黑馬。2018年，騰訊發布“國潮IP聯動計劃”，衍生出潮牌“人有靈”，在時裝中融入了漫畫中的道教元素。2020年，《一人之下》手游正式上線。可見，漫畫《一人之下》IP構建的極具東方色彩的都市文本受到觀者的喜愛和認可，在與電影、游戲、衍生周邊的跨界中延續其自身的價值。因此，在數字互聯網時代，數字技術豐富了漫畫原有的呈現形式，當代國漫在國族文化和時代潮流元素融合下保持創作活力，成為文創產品的重要資源。

四、原創國漫：永不退場的傳統文化與民族精神

時代和媒介的發展直接影響漫畫進入大眾文化方式的變化，無論是20世紀的上海漫畫還是當今的數字國漫，漫畫作為舶來品進入中國后，一代又一代的漫畫家在努力探索漫畫的本土化道路。2018年以來，在“國貨”“潮牌”等現象帶來的國潮消費下，帶動了多個文化領域的聯動，動漫、游戲、數字藝術對同一傳統文化IP的開發和沿用共同構建起國潮景觀。一些膾炙人口的傳統IP更是常改常新，將大眾熟知的故事作為改編文本，借用傳統人物形象創作新的漫畫故事，以表達新的時代精神。

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曾多次調研傳統文化保護傳承，并提出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要以時代精神激活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生命力。國漫通過對傳統文化的重構，豐富動漫作品的維度和語境，從而創作出新時代的中國故事，作為跨文化輸出的重要載體。上海啊哈娛樂有限公司與廣州小瘋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聯合出品的動畫《刺客伍六七》以無厘頭式的幽默講述了小人物生活中的愛與追求，動畫中的中國元素、故事與精良的制作，使得該動畫在海外廣受好評。米哈游開發的《原神》游戲作為新型文化輸出方式，在國際舞臺上大放異彩，其于2020年以13種語言，在150個國家和地區同步上線，吸引了眾多的國外玩家了解中國文化。戲曲《女駙馬》也因同名國風漫畫打入年輕人的二次元世界，提升了他們對傳統戲曲文化的了解。“中國唱詩班”系列國風動畫通過《元日》《相思》《游子吟》《飲湖上初晴后雨》《夜思》《詠梅》六個小短片再現中國的傳統民俗節日、古詩、故事，每一幀都蘊含著畫中有詩、詩中有畫的東方之美，一個個故事都體現了對中國文化的傳承。

如今，國潮正當時，國漫對潮流和傳統的探索在中國文化的輸出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時評漫畫、新聞漫畫等傳統漫畫種類在新媒體時代依舊具有活力，通過漫畫作品在國際媒體舞臺上發聲，用故事傳遞著溫暖和勇氣。

五、結語

上海是中國現代漫畫的發源地，也是世界認識中國的重要窗口。漫畫的發展離不開城市文化的養分。從20世紀摩登都市漫畫發展至今天上海二次元動漫產業的繁榮，漫畫作為介于圖像敘事和語言敘事之間的媒介，其圖文復合型特點是其能在都市大眾文化中發展的重要因素。隨著傳播媒介的變化和數字技術的發展，應時代之需，漫畫作品成為打通文創領域的重要資源，中國文化正是在多樣的跨界呈現中煥發出新的活力。因此，無論媒介和技術如何更新迭代，在時代潮流與國族文化共同構建的國潮景觀中，傳統文化與民族精神永遠是漫畫發展歷程中的文化基因，是時代激變浪潮的不變“錨點”。當代漫畫的發展也正是在過去的經驗與未來展望中以微知著，展時代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