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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叛徒

2022-03-23 22:29:45劉志文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2年2期

劉志文

深山老林藏本營,抗倭防寇駐奇兵。假意當叛徒,真心保家國。住敵營,從寇令,偽身負重任;引山道,炸糧車,孤軍喋血戰。真相大白,老父斷腸。

一 紀律

黛色的遠山一脈連著一脈,重巒疊嶂,起伏交接。騎著高頭大馬的河野大佐正帶著隊伍行進在山中,他望著神秘的山林,臉上顯現出緊張的神色。

走在他身邊的日軍小隊長說:“報告長官,這一帶的抗聯半個月前就被剿滅了,您只管放心走。”

日軍小隊長的話音剛落,山林里就是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從山脊上飛來,在河野大佐的鋼盔上濺起一束火花。

河野大佐從馬背上滾下來,對著日偽軍喊道:“八嘎!有抗聯。”

日偽軍迅速散開投入戰斗,而山脊上的槍聲又消失了。

這座山是完達山的余脈之一,叫頭道梁,在縣城西北三十五里處,山里面有抗聯。半個月之前,縣城里的日偽軍突然進山討伐,一場慘烈的戰斗過后,留下了很多抗聯的尸體。不光縣城里的日偽軍,就連當地的老百姓都相信,山里的抗聯被徹底剿滅了。可是今天,河野大佐帶著日偽軍剛剛進山,就又聽到了槍聲,盡管這槍聲和半個月前比起來稀疏了不少,河野大佐還是十分震驚。在微微振作精神之后,他又開始指揮日偽軍快速通過山林。

日偽軍剛剛從藏身之地鉆了出來,槍聲又如影隨形地響起來。這次是兩聲槍響,兩名日軍中彈,倒在了地上。

日偽軍慌亂地逃避,河野大佐蹲在一塊山石后面,惱怒地問日軍小隊長:“你不是說這里的抗聯被剿滅了嗎?”

日軍小隊長說:“是啊,上次討伐,一共看到二十多具抗聯的尸體,應該沒有了呀。”

“聽槍聲,這山里至少還有兩個,我們并沒有全殲他們。”河野大佐說。

日軍小隊長問:“還要不要通過山林?”

“當然要過去。”河野大佐說,“這條通道必須打開,不然怎么把糧食運過去?”

河野大佐說著,突然從山石后面站起來,揮動著戰刀,沖著日偽軍大聲叫喊:“出擊,剿滅抗聯。”

日偽軍一面放槍,一面向前行進。此時,有兩個人正在山脊上變化著位置打擊鬼子。他們正是馮老漢和他的兒子馮生。

看著下面發瘋般的鬼子,馮生打鬼子的癮被勾了起來。他接連射擊,打得正起勁,卻聽到馮老漢說:“行了,生子,快撤吧。”

“讓我再打幾槍。”馮生說。

“行了,”馮老漢說,“不要忘了上次戰斗的教訓,咱們見好就收,保存實力。快撤吧,回去還有重要的事呢。”

父子倆瞅了瞅下面仍在進攻的鬼子,不再戀戰,悄然隱入山林,從山脊的另一側下了山。

在山上還響著槍聲的時候,馮老漢和馮生走進了山腳下的一個村子。在一間屋子里,馬山、陳武、棗花正等著他們。這三個人都是半個月前在那場戰斗中的幸存者。慘烈的戰斗過后,原來三十人的抗聯部隊現在只剩下五個人了,在沒有得到上級的撤退命令前,他們必須堅守在這里。為了避免日偽軍再次討伐,他們暫時躲在這個村子里。在馮老漢的提議下,很快組建了五人抗聯小隊,一面擾襲鬼子,一面爭取與組織聯系。大家的想法很一致,就算全部犧牲也要守住卡子,阻止鬼子進攻蘭棒山的抗聯二路軍總部。

馮生的身影剛一進院,棗花就迎了上去。

“生子,你沒事吧?”棗花問。

“不光沒事,還打死了好幾個鬼子呢。”馮生高興地說。

“聽見山里的槍聲,我可擔心了。”棗花說。

“擔心啥,我這不是回來了嘛。”馮生說。

兩個人正說著話,馮老漢進了院子,他對棗花和馮生說:“你們都進屋,我有事要說。”

棗花和馮生跟著馮老漢走進了屋子。

陳武、馬山看見馮老漢都笑了。陳武問馮老漢:“兩個人的伏擊戰還順利吧?”

“還行。”馮老漢說。

“你們仔細聽聽,山里的槍聲還在響呢,這伙鬼子不少。”馬山說。

“他們還在搜山,可你們已經撤回來了。這種游擊的打法真不錯。”陳武說。

“就算這樣打,咱們能堅持多久很不好說。”馮老漢嚴肅地說,“現在鬼子正在執行三年治安肅正計劃,燒毀民房,制造無人區,斷絕抗聯的糧道,讓抗聯穿無衣、住無屋、食無糧。半個月前,總部的壓力就很大,常常十幾天吃不到糧食,靠吃野菜、樹皮充饑,隊伍大量減員。現在鬼子又在各村搶糧,應該是為進山討伐作準備。一旦鬼子進了山,抗聯二路軍總部就很危險了。我想派個人去縣城跟地下交通員接頭,把這種情況傳遞出去,讓總部早作作準備。可你們幾個合適誰去呢?”

馮老漢說著,望著面前的四個人。

“我去。”陳武說。

“我也可以去。”馬山說。

“還是我去吧。”馮生說,“縣城的那個聯絡點我去過,路線比較熟,會少很多麻煩。”

“那就你去吧,”馮老漢說,“聯系上地下交通員后,盡快返回來。”

“知道。”馮生說。

“還有一樣,”馮老漢說,“現在是特殊時期,就算是我的兒子,我也要叮囑一句。萬一被鬼子抓到,千萬不能叛變,叛變是沒有好下場的。”

“說啥呢,老哥。”不等馮生說話,馬山就不愛聽了。他對馮老漢說:“生子這孩子是我們看著長大的,他是不會做對不起抗聯的事的。”

“我說的是最基本的紀律,對誰都一樣。”馮老漢繼續正色道,“聽到了嗎?生子。”

“聽到了,爹。”馮生回答道。

在頭道梁的槍聲尚未沉寂之際,馮生出了村子,正向前走,忽然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他回頭一看,原來是棗花。

“你咋來了?”馮生問。

“我來送送你。”棗花說。

“送啥,”馮生說,“完成任務,我就回來了。”

“接頭的暗號記著嗎?”棗花說,“你可小心些,現在縣城里搜查得緊,不比前些日子。辦完事,不要耽擱,速速返回。”

“記著呢,”馮生笑著說,“來買藥,順便要個古方。”

馮生順勢捧過棗花的臉親了一下,轉身上路了。

棗花看著馮生的背影,直到那背影轉過山腳消失不見了才離開。

二 婚事

半個月前,頭道梁的密營被日偽軍發現之后,縣城的防守就更嚴了。正是上午時分,幾個日偽軍在城門口盤查過往行人,盤問得很仔細。

馮生來到城門外,略感不安。正想著如何不露破綻地進城,忽然,他瞥見城墻根坐著一個穿著破爛衣服的乞丐,他來了主意,朝那乞丐走去。

馮生來到乞丐面前,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指了指乞丐身上的衣服,問道:“朋友,咱們換一下衣服行嗎?”

乞丐的眼睛立刻亮了,疑慮地望著馮生。

“要換的話,就快點兒。”馮生說。他說著,開始脫自己的衣服。

乞丐愣了一下,也開始脫自己身上的衣服。馮生在給乞丐衣服的時候,沒忘把口袋里的錢掏出來,揣在接過來的衣服里。

兩個人換好了衣服后,馮生用手沾了一點兒土,抹在臉上,朝城門口走去。這下子,日偽軍沒有怎么細看,也沒有怎么細問,就放他進了城。

進了城之后,馮生才聞到身上衣服的餿臭味。他吸了吸鼻子,皺了皺眉。大街上都是目光呆滯的行人。路兩邊擺攤子的,發出死氣沉沉的叫賣聲。每個攤主都是愁眉苦臉的一副苦相。生意清冷,缺少主顧。

兩個日本兵迎面走來,馮生停住腳步,準備應付盤查。然而日本兵卻在前面的香煙攤子前停下來。一個日本兵抓起一盒香煙就往兜里裝,賣煙的低眉順眼,不敢作聲。

馮生在心里罵了一句“小鬼子”,順勢拐進了另一條街,可是沒走幾步,就停了下來。因為布攤上的一塊花布吸引了他的目光。因為不常進縣城,馮生的心躊躇起來,他很想買下那塊花布送給棗花。

他機警地瞥了瞥周圍,見沒有人,就走到布攤前,拿起那塊花布,端詳了一會兒,然后把花布放下,說了聲“算了”,就離開布攤,朝前走去。

在縣城里穿過幾條街,馮生來到了要接頭的中街藥鋪前。藥鋪的門緊閉著,看起來很安靜。駐足片刻后,他走到了藥鋪門前,伸手叩門。

可當馮生的手剛落到門上,就聽門里有人問道:“干什么?”

“來買藥,順便要個古方。”馮生說。

門一開,有人伸手把馮生拽了進去,同時幾支槍口對準了他……

臨近黃昏,馮生還沒有回到頭道梁。馮老漢拿著一根木棍在墻上畫著,墻上又多了七條豎杠。

“又打死了七個?”馬山問。

馮老漢點點頭,說:“啥時這面墻畫滿了,好日子也就來了。”

“生子還沒回來吧?”陳武拿著一只旱煙袋,一邊抽煙一邊說,“我這眼皮怎么老是跳呢。”

“你別瞎操心,就是遇到鬼子,生子也能對付。”馬山說。

“怎么對付?”陳武吐出一口煙,“去縣城執行任務,生子可沒有帶槍。”

“棗花呢?”馮老漢問。

“去村口迎生子了。”馬山說,“我瞅這兩個孩子你有情我有意,誰也離不開誰,老哥,你不如早點兒給他們把親事張羅了。讓一對鴛鴦住在一起,別老讓他們隔墻望著。”

“這時節,怎么張羅?”馮老漢說。

“就這時節才要張羅好事呢,”陳武說,“咱們現在只剩下五個人,說不上哪天就‘壯烈’了。要是喝不上他們的喜酒,那才叫死不瞑目呢。”

“哈哈,”馬山被陳武的話逗笑了,看了陳武一眼,“看來你比他們自己都急。”

“是啊,”陳武對馮老漢說,“老哥,生子和棗花的事,你還是早點兒拿主意吧。最好在下次戰斗之前,把他們的婚事辦了。大伙都看得出來,生子離不開棗花,棗花也離不開生子。”

正說著,棗花走進了院子,幾個人就都靜下來,看著棗花。

“我們剛才還在說你和生子的事。”陳武說。

“啥事?”棗花問。

“想讓你嫁給他,我們好喝喜酒。”陳武說。

棗花的臉一紅,裝作惱怒地問:“誰說的?”

“我說的,”馬山說,“日子都定好了,就在下次戰斗之前。”

只聽馮老漢說:“就這么定了,等生子回來我就跟他說。這兩天進山打幾只野味,簡單準備一下。”

棗花更羞了,紅著臉,不說話。她和馮生都出生在頭道梁附近的這個村子,從小到大,馮生做的每件事,她瞅著都順眼;馮生長大了,她看著他更順心。在馮老漢的帶動下,村子的幾個人加入了抗聯,其中就有他們兩個。此后的戰斗間隙里,兩個人更是經常在一起,在日軍斷糧道的日子,他們一起挖野菜、下套子捕獵物。半個月前那場慘烈的戰斗,日偽軍找到密營,打死了許多抗聯戰士。她已經忍饑挨餓了幾天,沒有走路的力氣了,是馮生一直背著她,跟上了馮老漢等人。她對馮生心存感激,暗想自己日后要嫁的人注定是馮生。下午,她在村口一直等著馮生回來,可是遲遲不見馮生的身影,一種憂慮就從她的心底升起來,慢慢地變成了不安和恐慌。

“馮生也該回了吧?”陳武問棗花道。

“沒,我去村口看了,沒有人。”棗花有些失落地答道。

“那就等一等吧。”馮老漢神色凝重地說。

夜深了,馮生還是沒有回來。在等待的過程中,大家都悶聲不響,一種不祥的氣氛籠罩著屋子。棗花揉搓著辮梢坐在炕沿上,耳朵卻在聽院外的動靜。馮老漢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繚繞的煙氣飄過油燈,又消散在空氣里。

“大家都歇著吧。”馮老漢說,“他今晚要是不回來,明天我就去縣城找他。”

“他不會被鬼子抓了吧?”棗花忍不住擔心起來。

“不會,”陳武說,“生子機靈著呢。”

“這可不好說。”馬山說,“現在,縣城里的小鬼子戒備森嚴,啥事都有可能發生。”

馮老漢說:“明天我走一趟縣城就清楚了。棗花,你也回去吧,生子要是回來,讓他去找你。”

棗花點點頭,不安地出了屋子,朝自己的住處走去。她真希望,在自己往回走的路上能遇到馮生,可是那種事情沒有發生。她回到住處,躺在炕上,心神不安地擔心著馮生。

三 叛變

幾只點亮的火燭將刑訊室照得陰森恐怖。戴著白手套的河野大佐拄著戰刀,端坐在一張椅子上,看著面前的刑訊。從頭道梁回來不久,他就得到抓住了一個抗聯的消息,讓他很興奮。此時此刻,馮生正在日偽軍的刑訊室里接受審訊。

日軍小隊長逼問被綁在柱子上的馮生道:“快說,剩下的那幾個抗聯在哪里?”

馮生對著日軍小隊長吐了一口唾沫。

日軍小隊長怒了,擦去臉上的唾沫,又問馮生:“不說是不是?動刑。”

兩個拿著皮鞭的日本兵走過來,挽起了袖子,對著馮生交替揮動著皮鞭。皮鞭的脆響在刑訊室里不斷炸起,馮生的衣服很快就被抽開,每一鞭子下去,都是一道傷痕。

日軍小隊長擺了擺手,兩個日本兵停止了鞭打。日軍小隊長問馮生:“這下肯招了吧?”

“我啥也不知道,只是個要飯的。你為啥認定了我是抗聯?”馮生說。

“哼,”日軍小隊長冷笑道,“藥鋪就是抗聯的接頭地點。你還是老實說吧,不說,就會死在這刑訊室里。”

“我不是抗聯。”馮生說。

“好,你嘴硬是不是,動刑。”日軍小隊長對用刑的日偽軍喊道。

兩個日本兵又走過來,把馮生從柱子上解下來,架到老虎凳前,一塊塊磚加上去,馮生暈了過去。日本兵潑涼水將他澆醒按在凳子上,往他口里灌了半盆辣椒水。日軍小隊長將一只腳踩在他的肚子上,辣椒水從他的鼻子和嘴里噴出來。

河野大佐站起身,對日軍小隊長說:“我看你們已經很累了,今天就這樣吧。先把他關到牢里去,明天接著審。”

兩個日偽軍就把遍體鱗傷的馮生架出了刑訊室。

第二天上午,日軍小隊長帶人來提審馮生,他警告馮生說:“一晚上該想清楚了吧?每個人的命只有一條,死了之后,你的腦袋就會被掛起來示眾,你的尸體會被扔到亂墳崗去。那些餓極了的野狗可不分是抗聯的肉,還是漢奸的肉。我勸你最好還是招了。”

馮生又被帶進了刑訊室。

河野大佐坐在刑訊室里,似乎等得很不耐煩了,他的腳旁放著一口鍘刀。他對日軍小隊長說:“如果還是不招,就鍘了他。”

“你到底招不招?”日軍小隊長問。

馮生望著鍘刀,不言語。

“不用問了,”河野大佐說,“我想看看這個抗聯的腦袋是怎樣被鍘下來的。”

日軍小隊長提起鍘刀,兩個用刑的日本兵推推搡搡地把馮生按在了刀床上。

“說吧,再不說可就沒機會了。”日軍小隊長說。

馮生還是不言語。

“動手!”河野大佐說。

日軍小隊長將寒光閃閃的鍘刀向下按去。

就在鍘刀要挨到馮生的脖頸的時候,馮生忽然說:“住手,我招了。”

日軍小隊長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停住了鍘刀,問道:“說什么?再說一遍。”

馮生說:“我招了。”

……

馮老漢正走在縣城的大街上,來到藥鋪斜對面的一個小吃攤前坐下,要了兩樣吃的,一邊吃,一邊留意中街藥鋪的動靜。兒子一直沒有歸來,馮老漢對中街藥鋪產生了懷疑,就沒有貿然過去。

在結賬的時候,馮老漢靈機一動,對攤主說:“不用找了,你去那個藥鋪給我買樣藥,剩下的錢都歸你。”

攤主卻面露難色,說:“老漢,不是我不愿跑腿。就是去了,藥也買不成。”

“為啥?”馮老漢問。

“要不是我總在這兒做買賣,也不會知道。”攤主小聲說,“藥鋪的老板早跑了,昨天鬼子在里面抓了一個后生,據說是抗聯。那個鋪子近來不太平,最好別去買藥。”

“那我到別家去買吧。”馮老漢收了找零的錢,離開了小吃攤。

馮老漢基本上可以肯定,那個攤主所說的后生就是馮生。中街藥鋪這個抗聯的聯絡點已經被鬼子發現了。而中街藥鋪的老板,也就是抗聯的地下交通員已經事先得到了消息,提前脫險了。

黃昏之前,馮老漢回到了村子。他立即召集了馬山、陳武和棗花來開會。

“打聽準了,”馮老漢一進屋就說,“縣城那個聯絡點已經暴露了,我們的地下交通員倒是事先得到情報,逃脫了。生子昨天去接頭,被埋伏在屋子里的鬼子抓到了。”

棗花一聽馮生被抓,臉色都變了,問:“那怎么辦?能救出生子嗎?”

“沒法救,”馮老漢說,“就咱們這幾個人,去縣城跟鬼子較量,那是自尋死路。”

馮老漢的幾句話,立刻讓屋子里的幾個人愁眉苦臉起來。棗花有些情緒失控,她跑出了屋子,來到院外,蹲在院墻下心急如焚。鬼子的酷刑,她早就聽說過。在戰斗到絕境的時候,抗聯戰士寧肯一死,也不愿被俘虜。因為鬼子使用酷刑毫無人性,摧殘的不僅是肉體,還有精神。少數俘虜就是挺不過酷刑,最終才背叛組織的。像棗花這樣的女同志,如果成為俘虜,被鬼子侮辱,那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所以她們最后的一顆子彈都是留給自己的。

現在,棗花幾乎可以斷定,馮生落入敵手注定九死一生。因為馮生是硬骨頭,就算被活活打死,也絕不會叛變,茍且偷生。想到這里,棗花一下子愣住了,她閉上眼睛,不敢想下去了。

屋子里,馮老漢、馬山、陳武還在愁眉苦臉,冥思苦想。可是,營救馮生簡直沒有可能,想來想去,屋子里只剩下了唉聲嘆氣。

最后,馮老漢說:“都別想了,抓到縣城里的人是救不出來的。我的兒子是抗聯戰士,死也光榮。大家都留意點兒小鬼子是哪天殺害生子就行了,我應該知道哪天是兒子的忌日。”

幾天過去之后,沒有任何關于馮生的音信。馬山進了一趟縣城,卻從親戚那里聽說馮生叛變了,他把這個不夠準確的消息帶回抗聯小隊,幾個人都將信將疑。

反應最激烈的是棗花,她說:“胡說,生子就是死也不會叛變的。”

“可我那個親戚說得真真的,他看見了生子和鬼子一起上街。”馬山說。

“也許是他認錯了人。”棗花說。

“他不會叛變的,”馮老漢說,“我的兒子,我心里有數。他的身體里流著我的血呢。”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陳武說,“生子對咱們躲藏的這個村子很熟悉,我看還是轉移到山里去。”

“去了山里,找不到糧食,就更是死路一條了。”馬山說,“我也不相信生子會叛變。”

“別看是我兒子,他要是叛變了,我就親手殺了他。”馮老漢說。

幾個人雖然沒有回山里,可也作好了應對不測的準備。他們趁夜里挖了一條出村的地洞,并在山上積蓄了少量的糧食。

在沒有確定馮生是否真的叛變之前,每個人都希望得到的消息是假的。可是半個月后的一天,一隊日偽軍進了村子。

正在放哨的陳武從望遠鏡里看到,走在最后面的那個人正是馮生。他趕緊跑回馮老漢等人的住處,說:“馮生確實叛變了,他跟著鬼子進了村子。”

“你看準了?”馮老漢問。

“看準了,正是他。”陳武從脖子上摘下望遠鏡說,“有這個,還看不準嗎?”

棗花一聽,二話不說,一把搶過陳武手中的望遠鏡,跑出屋子。

棗花爬上一棵樹,從樹上剛好可以看到村西的情形。只見一隊日偽軍進了村子,百姓們慌亂地關門閉戶。一個很像馮生的人進入了她的視野。那個身影越走越近,這下棗花看清楚了:不是馮生是誰?!她的心一下子就冷了。馬山帶回來的消息沒錯,馮生成了可恥的叛徒,成了和自己不一樣的人。他跟在一隊日偽軍的后面,朝著抗聯小隊的住處奔來。

形勢緊急,棗花下了樹,跑回抗聯小隊的住處。幾個人緊張地看著她。

“是他嗎?”馮老漢問棗花。棗花點點頭。

“讓我斃了他。”馮老漢拔出短槍,就向屋外走。

馬山一把拽住他,說:“老哥,敵眾我寡,現在不是打仗的時候。大家快撤吧。”

“你們撤,”馮老漢說,“我要親眼看看這小子是怎么變成漢奸的。”

“不能啊,”陳武說,“等你看到他,就很難脫身了。”

幾個人正說著,日本兵的腳步聲就在院外響了起來。只見兩個日本兵踹開了門,闖進了院子,隨后跟進來的就是馮生。

這下,馮老漢看清了。驚愕、羞愧、憤怒如火焰一般在他的胸膛里燒起來。面對兒子的叛變,他有點兒失去理智了,瞬間舉起了短槍。可是未等摳動扳機,馬山就一把奪去了他的短槍,陳武推著馮老漢進了地洞口。

棗花最后一個進入地洞,沒走多遠,就有子彈射進地洞里來,好在沒有打中她,她趕緊跟上馮老漢等人。

日本兵怕有埋伏,并沒有進入地洞來追,他們向地洞放了幾槍之后就走了。

待馮老漢他們從地洞出來時,抗聯小隊的住處已經被日偽軍點著了,火燒得正旺,他們被濃煙嗆得眼淚流。

“幸虧我們幾個人都是單身,沒有家口,不然這次就糟了。”馬山說,“等天黑了躲進山里。”

“前天我們還把他當成英雄,怎么突然就成了帶日本兵來殺我們的漢奸。”陳武有些憤怒地說。

“這個畜生,我早晚要殺了他。”馮老漢狠狠地道。

他們的身后忽然傳來嚶嚶的哭聲。只見棗花正蹲在一塊大石頭下,捂著臉哭泣。

四 尖刀

馮生帶著日本兵進村抓人之后,抗聯小隊被迫轉移到山中。沒過多久,他們原來存的那點兒糧食和鹽都吃光了,因為舍不得子彈,狩獵成了碰運氣的事,根本指望不上,平日只能用松子、野菜、野果、樹皮充饑。

千死敢當,一饑難忍,饑腸轆轆的滋味異常難受。如果弄不到糧食和鹽,遲早都會被困死在山中。馮老漢和另外三名戰士商量之后,決定下山去弄糧食和食鹽。

清晨,馮老漢還沒走到那個村子,就見馮生帶著一隊日本兵進去了,然后就聽到村子里傳來哭爹喊娘聲。大火彌漫在村子的上空,哭喊聲、叫罵聲連成了一片,整個村子正在遭受一場浩劫,哪有什么糧食可尋。看到兒子叛變,馮老漢的心里更是窩著一團火。

回到山上后,馮老漢將一把鋒利的殺豬刀找出來,按在山石上悶聲悶氣地磨了起來。嚯嚯的磨刀聲蓋過了獸叫鳥鳴,蓋過了山泉流淌,沖擊著另外三個抗聯戰士的耳膜。他們愣愣地看著馮老漢,猜測著他磨刀的意圖。

“老哥,磨刀干啥?”馬山問。

“明天我去縣城鋤奸,你們都在山里守著。”馮老漢說。

“鋤誰?”陳武問。

“漢奸馮生。”馮老漢說。

這四個字一出口,陳武、馬山、棗花都沉默了。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馮老漢只有馮生這一個兒子,馮生娘過世早,父子倆相依為命,直到馮生長大。后來馮老漢加入了抗聯,馮生也成了一名抗聯戰士,十八歲就跟著父親打鬼子。人雖小,可是每次戰斗都表現出色,打死過十幾個鬼子。沒有人想到馮生會叛變,在他二十二歲時成為可恥的叛徒。

鏟除叛徒,本來是必要的。可是讓父親去殺死兒子,這樣的事大家還從未遇到,所以聽馮老漢作出這個決定之后,一時心里都不是滋味。誰都不想去殺馮生,更別說讓馮老漢自己動手,鏟除這個特殊的叛徒倒成了非常殘忍的事情。

沉默了一會兒,馬山說:“先留幾天吧,也許另有隱情,我總覺得生子不會叛變。”

“不是叛徒怎么會進村抓咱們?”馮老漢說,“今天下山,我剛好遇見他帶人進村搶糧,還火燒村子。這個叛徒留不得了,他對頭道梁里的所有密營都很熟悉,說不準哪天就會帶著鬼子進山。現在不除掉他,日后就來不及了。”

馮老漢說得的確在理,馬山眨了眨眼,說不出別的了。

“老哥,你打算怎么辦?”陳武問。

“你們都在山里等著,我一個人進縣城就行了。”馮老漢說。

第二天,馮老漢帶著一把殺豬刀混進了城,直奔日軍的駐地。那里是漢奸進出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漢奸經常在那里被河野大佐召見,謀劃剿滅抗聯的行動。

馮老漢把殺豬刀藏在懷里,蹲在地上,向日軍駐地窺視。當一個過路的人向他瞥了一眼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離日軍軍營實在是太近了,他慢慢地離開了軍營大門,在一棵老柳樹下佝僂著身子靠在樹干上,半睜半睡著窺向軍營。

他在老柳樹下坐了將近一個時辰,背后響起腳步聲。聽得出來,有兩個人朝這兒走來。他趕緊閉上眼睛裝睡。待那腳步聲離老柳樹越來越近,到了自己的正前方,他睜開了眼睛,愣住了。兩個身影出現在他的眼前,其中一個是日偽軍,而另一個正是他的漢奸兒子馮生。他騰地站起來,從懷里抽出了殺豬刀。

可這兒離軍營很近,如果不能快速完成任務,就會驚動軍營里的鬼子。馮老漢不敢打草驚蛇,只得將殺豬刀往懷里收,他狠狠地盯著馮生的背影,看著他們又進了日軍軍營。

馮老漢冷靜下來,坐在老柳樹下繼續等待。當馮生再次出現,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后,身邊仍舊跟著那個日偽軍。馮老漢躲到樹干的另一側,待那兩個人經過之后,他閃身出來,尾隨而行。

在緊張跟蹤之后,他們進入了一條人多的街道。馮生和那個日偽軍在一個戲園子前停下來。

馮老漢看得真切,戲園子的伙計詢問了幾句之后,分文未收,就把他們引了進去。他隱在戲園子對面的小攤子后,冷眼看著戲園子的門口。

恍惚間,震天響的銅鑼聲就沖進了馮老漢的耳朵。那是村子里土臺子上的鑼鼓,村野戲正在上演。七八歲的馮生拽著他的手朝戲臺子走去。一到戲臺前,馮生就離開了他,泥鰍般地鉆進了人群。馮老漢擠進去,費了很大勁才找到馮生,他正蹲在最前邊,昂著小臉看戲。

那時的馮生多么惹人疼愛啊!沒想到今天,自己卻懷揣殺豬刀,在戲園子外等著殺死這個兒子。馮老漢想著,心里卻感到無比難過。這種嚙心的情緒只有在努力想著“抗聯”“漢奸”這四個字時,才能壓下去。他怕自己心軟,不再往旁處想,只想著自己的任務,眼睛便緊緊地盯著戲園子的大門。

過了一個時辰,戲才散了。有人從大門里走出來,馮老漢湊上前去,只等馮生出現。

馮老漢把手伸進了懷里,攥著刀,作好了準備。

馮生剛從散場的人流中露出身形,馮老漢就沖了過去,對著馮生就是一刀。可沒想到,跟在馮生身后的那個日偽軍很是機靈,順勢把馮生推到了一邊,讓馮生在兇險之中避過了一刀。

馮老漢沒有刺中,變得怒不可遏。對著日偽軍又是一刀,那日偽軍立即倒在了地上。馮老漢兩眼冒火,沖著馮生奔過去刺了一刀。

這次馮生清醒了,快速地躲過。他看清是馮老漢,心里一怔。

幾個看戲的女人見有人流血,就大聲尖叫著從父子兩人身邊跑過。戲園子門前頓時像炸開了鍋,看罷戲的、過路的、擺攤的亂作一團,互相沖撞著各處奔逃。

馮生看著馮老漢,嘴唇微微動了動,似要說什么,卻被流著血的日偽軍的喊叫聲淹沒了。

馮老漢生怕日偽軍的叫喊聲引來更多的鬼子,他心里一慌,又撲向那個日偽軍連捅了兩刀,那個日偽軍這才止住了叫喊。可當馮老漢再回頭時,馮生卻不見了。

街上徹底大亂起來。一隊巡邏的鬼子拐過街角朝這里跑來,馮老漢只好仍下殺豬刀,混入慌亂的人群。

在縣城里躲了兩天后,馮老漢就思量著出城。

剛到城門口,馮老漢就看到了馮生和幾個日偽軍正在城門口盤查。那把殺豬刀已經不在了,有的只是赤手空拳。他想躲開,于是掉頭就走。兩個日偽軍跑過來把他抓住,并帶到了馮生面前。

“這個人很可疑,看看是不是刺殺你的人?”一個日偽軍問馮生。

馮生把目光對準了馮老漢,說:“放了吧,不是這個人。”

馮老漢眼里在冒火,心里在發狠,聽到這句話,感到很意外,連兩個日偽軍都愣住了。

另一個日偽軍問:“這個人很可疑,你肯定不是他?”

“不是他,”馮生說,“刺了我兩刀的人,我還能認錯?放了。”

兩個日偽軍只好把馮老漢放開,在馮生和幾個日偽軍的注視下,馮老漢走出了城門。

在回去的路上,馮老漢心里直犯嘀咕,馮生怎么就放了他?可能他還有點兒人性吧。

五 子彈

經過日軍的洗劫,村子里的百姓們都被集中到一起,在日軍的槍口下艱難度日,離山最近的幾個村子成了空村。房屋被燒毀,井口被堵死,殘垣斷壁下還壓著反抗者的尸體,游蕩的野狗被尸體的腐臭氣招來,一邊啃食露出的尸體,一邊發出凄厲的嚎叫。

抗聯的糧道徹底斷了,不光頭道梁的抗聯小隊,隱藏在蘭棒山的二路軍總部也在承受著巨大的考驗。大部分糧食被日偽軍掠走,成了進山討伐的重要物資。毀掉鬼子的軍糧已經成了關乎抗聯存亡的重要任務,并且這一任務很快就傳到了頭道梁。

這天,輪到棗花放哨。守了一個上午,中午時分,靠吃野菜支撐體力的棗花有些挺不住了。她渾身無力,眼前發黑,倚靠著樹干坐著。馮生的突然叛變,讓她成了一只孤單的鳥,變得沉默寡言起來。她心里窩著一股火,總想在見面之后,問馮生的心是不是被狗吃了,為啥當漢奸?

此時,棗花的眼睛是閉著的,耳朵卻是醒著。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她就看見一個人出現在老林子的樹木間隙中。她舉起了槍,把槍口對準了那個人。

不過,她很快發現那個人走得很吃力,于是就放下槍,學了三聲鳥叫。在附近放哨的馬山、陳武聽到信號,立馬跑了過來。

那個人正走著,突然就被撲倒在地上。馬山扳過他的頭一看,馬上松開了手,對陳武說:“快放開,是老于。”

老于就是縣城中街藥鋪的掌柜,在鬼子抓捕馮生之前逃脫的那個抗聯地下交通員。馬山和陳武把他帶到馮老漢面前。老于還帶來了一點兒抗聯目前亟需的糧食。

老于說:“我這次冒險上山,是傳達總部的命令。周保中總指揮讓你們幾個繼續堅守在這里,伺機毀掉鬼子的糧食。因為總部已經得到情報,各地日偽軍正在備糧圍剿蘭棒山。你們必須堅守原地,阻止鬼子搶老百姓的糧食。”

“怎么破壞?”馬山說,“原來有五個戰士,現在又叛變了一個。人手少,有困難。”

“你說的是馮生吧?”老于說,“他帶著日偽軍多次搶糧,危害極重。漢奸都是地頭熟的人,都是鬼子搶糧的向導,我們第一步就是要除掉他。”

“你是說要除掉馮生?”馬山問。

老于點點頭,又看看馮老漢,問道:“馮生是你兒子,你有什么意見?”

“我沒這個兒子,除掉最好。”馮老漢斬釘截鐵地說,“我已經干過一次了,可惜沒成。”

“說說吧,你是怎么鋤奸的?”老于問。

馮老漢就把鋤奸不成,又被馮生放出縣城的經過說了一遍。

老于說:“漢奸的類型有很多種。有抵不過嚴刑拷打的,有經不住美色誘惑的,有貪生怕死的,有貪圖富貴的。馮生屬于哪一種我不知道,可是單就他幫著鬼子搶糧,禍害老百姓,就已經成了一個漢奸。至于他在城門口放了你,或許只是一時的良心發現,不影響組織對他的定性。只要是漢奸,我們就必須鏟除。我要留在這里幾天,完成這個鋤奸任務。這也是組織的意思。”

聽說是組織的意思,馮老漢表態說:“出了一個漢奸兒子,我沒什么好說的,服從組織安排。”

陳武、馬山也點頭表示贊同,唯獨棗花心里五味雜陳。

離山遠一點兒的村子也開始被集村并家,越來越多的老百姓背井離鄉,被趕進“人圈”,村子里的糧食也都被集中到日軍軍營,嚴密看管。阻止鬼子斷絕糧道迫在眉睫,鋤奸也迫在眉睫。

老于說:“咱們不能老在山里窩著,只有下山才能有機會鋤奸。這樣吧,你們幾個留在山上,我下山鋤奸。”

“這怎么行,”馮老漢說,“你可是抗聯的交通員。”

老于直截了當地說:“因為馮生是你的兒子,是棗花的戀人,是其他抗聯戰士的戰友。大家都有情感上的糾葛,不適合鋤奸,所以還是我去比較合適。這是命令,你們就在山上等著就行了。”

老于故意把“命令”兩個字說得很重,馮老漢當然聽得出來。現在已不僅是鋤奸的問題了,還得避嫌,萬一行動再次失敗,就有些說不清楚,他只得點頭同意。

老于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短槍,下山了。

大約行了二十里,老于忽然發覺身后有人跟蹤,就機警地隱蔽起來,待那個人走近,仔細一看,原來是棗花。

老于從隱蔽處走出來,問道:“棗花,你怎么來了?”

“來跟你鋤奸。”棗花說。

“不是交代清楚了嘛,讓你們留在山上。你趕快回去。”老于說。

“不回。”棗花說,“你是交通員,鋤奸是抗聯小隊的事。”

“你下得了手?”老于問。

棗花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面對倔強的棗花,老于沒有辦法,只得苦笑一下,帶著她一起前行。

兩人正走著,突然看見前方升起了一股煙。他們跑到一個高處細看,才看清煙是從不遠的一個村子里冒出來的。原來日軍正在那個村子里燒殺搶掠。

“這回有機會了。”老于說,“這段時間,漢奸一直帶著鬼子搶糧。馮生應該在那個村子里。”

兩個人立即隱藏在村頭的一片樹林里,林中的那條路是日軍搶糧后運往寶清縣城的必經之路。他們在林中潛伏了很久,才聽到日軍趕著馬車進了樹林。先是過去三輛馬車,后來便看見了十幾個日軍。

老于和棗花舉著槍,定睛看著前方。可是在日軍當中卻沒有看到馮生。老于泄了氣,把槍放了下來,小聲說:“他沒來,咱們撤吧。”

可棗花卻似乎嗅到了馮生的氣息,堅持說:“讓我去看看,他要是在的話,我就開槍。”

不等老于回答,棗花就從隱蔽處朝日軍跟去。老于想阻止,只見棗花已經跟過去了,有些生氣地自言自語道:“這個棗花,怎么不聽話呢。”

日軍走的是林中的小路,而棗花只能在林木中隱蔽前行,與日軍保持一定的距離。枝葉掩映中,她跟了很久,也沒有辨清日軍當中到底有沒有馮生。眼見日軍就要走出樹林,進入空曠的野地,再跟就可能要暴露了。

情急之中,棗花聽到林中有一聲鳥啼,忽然就想起了抗聯在放哨警戒時的聯絡信號。那也是三聲鳥叫,只不過那鳥叫是人發出的。她和馮生學的三聲鳥叫很特別,最后的尾音向上一挑,清脆悅耳,彼此都能聽懂是對方。她在想,此時此刻,如果她發出那三聲鳥叫,日軍當中如果有馮生,他一定會有特別的反應。

棗花抄近路,穿插到了正在行進的日軍側翼,選擇了一處便于觀察的地方停住了腳步,隱蔽下來。她端著槍,看著不遠處的日軍,嘴唇微動,悅耳的“鳥叫聲”就在林子里響起來。緊接著,就看到日軍中一個人慢慢地停下來,蹲在地上系鞋帶。當所有的日軍走過之后,那個人慢慢地站起身,扭頭朝“鳥叫聲”的方向看過來。

這下棗花看清楚了,日軍軍帽下的臉正是馮生的,原來他已經把自己偽裝成了一個日軍。

棗花迅速舉起了槍,在她將要摳動扳機的時刻,心還是顫了一下,猶豫不決。不管怎樣,她都要射出這顆子彈,因為自己是屬于抗聯的。她對著馮生的身影摳動了扳機。

原想在這一顆子彈射出之后,她對馮生所有的愛與恨都會結束,可是她的子彈卻打偏了,沒有擊中馮生的胸口,而是射中了他的肩膀。

馮生用手捂住了傷口,剛走過去不遠的日軍隨即跑上來,對著棗花的藏身之處猛烈射擊。

與此同時,不想失去這次鋤奸機會的老于突然現出身形,匆忙中對著馮生的背后開了一槍。不料,一個日軍正好跑過來,擋住了子彈,成了馮生的替死鬼。

所有的日軍一起掉轉槍口,對準老于射擊。老于只喊了一聲“棗花,快撤”,就被日軍的子彈擊中,倒在血泊中。

棗花一愣之間,看見日軍已經沖了過來,趁機滾到山梁子下面的山洞躲了起來。

過了許久,林子里再沒有聽到日軍的槍聲,棗花斷定日軍已經離開了,只得忍痛逃回了頭道梁,向馮老漢報告了情況,悲痛的氣氛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第二次刺殺行動就這么失敗了,馮生只是中了一槍受傷,而老于卻失去了生命。

沉默了片刻之后,馮老漢說:“這個漢奸一天也不能留了,我們要給老于報仇。”

“怎么除?”陳武問,“他出現的時候,身邊總有日軍,老于的死就是代價。”

“明著不行,咱們就暗中行動。”馮老漢說,“我想再入縣城,除掉這個畜生。”

“你不是去過一次了嗎?不容易得手。”馬山說,“縣城里,鬼子的眼線多,很容易暴露。”

“你們記著,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打死這個漢奸,這可是上級的命令。”馮老漢說。

“上次鋤奸不成,漢奸就會更謹慎,”馬山說,“這樣吧,這次是最后一次,務必成功。咱們多去幾個人,相互照應,配合行動。”

“我還參加,”棗花狠狠地說,“老于的死跟我有關,是我那一槍打偏了。”

馮老漢想了想,說:“好吧,就咱們三個去。陳武留守營地。七天內,我們回不來,你就去蘭棒山總部匯報。”

待日軍完全消失了,馮老漢、棗花和馬山迫不及待地跑到了老于的伏擊處,看到了老于的尸體。他死得很慘,身上的很多槍眼都在往外冒血,讓人不忍細看。馮老漢硬是用隨身帶著的匕首挖了一個土坑,把老于埋葬了……

六 鐵鍬

待一切安排完畢后,馮老漢、馬山、棗花下了山。他們去水邊買了三擔魚,扮成結伙賣魚的魚販,挑著魚擔趕往縣城。三人通過守城的日軍盤查之后,進了城。

因為不知道馮生的行蹤,三個人便分頭查探,約定在城西的關帝廟里會合。

在棗花和馬山挑著魚擔離開后,馮老漢想了想,就挑著擔子朝日軍的軍營走去。他來到日軍軍營前,放下挑子,開始叫賣。

臨近中午,從軍營里走出一個買魚的人,一開口就要十斤魚。馮老漢問:“你可沒少買,吃得了這么多魚嗎?”

那人說:“吃得了,我是軍營里的伙夫,馬隊長說今天加菜,大廚讓我買十斤魚。”

“馬隊長我不認識,倒認識那個叫馮生的。”

“別提他了,”伙夫埋頭整理著竹筐里的魚搭腔道,“昨天他差點兒送了命,被抗聯打了一槍,還好命大沒死。”

“這魚新鮮,你照顧我的生意,買了這么多魚,我謝謝你,這條大鱔魚送給你吧。”馮老漢從另外一個筐里拎起一條大鱔魚遞給了伙夫,繼續問道,“馬隊長加菜,肯定是給他壓驚。”

“以后經常來照顧你的生意。”伙夫笑著接過魚,點頭道,“你還別說,今天沒看到他,應該是在家養傷呢。”

“他住哪里呀?”馮老漢不緊不慢地問道。

“嗯?”伙夫有點兒警覺地看著馮老漢。

馮老漢忙笑著解釋道:“我和他是一個村子的人,聽說他受傷了,我也給他送點兒魚燉湯,補補身子。”

“看你這魚好,我就告訴你。”伙夫笑了笑,回答道,“他就住在日軍軍營后面的那個紅漆大門的宅子。我昨晚還給他送過飯菜呢。”

因為怕暴露,馮老漢不敢再往下問了,他收了伙夫的錢,就離開了日軍軍營。

馮老漢挑著魚擔七拐八拐出了巷子,徑直往城西的關帝廟走去。

那座廟多年前就已破敗了,廟里沒有一個和尚,只剩下了灰頭土臉的泥塑。馬山和棗花正等在廟門口。

馮老漢簡單地說了下情況,馬山分析說:“這下簡單了,找到就是了。”

馮老漢說:“嗯,等天黑了,我去踩踩點,看看怎么下手。”

那座朱漆大門的宅院有點兒顯眼,院東和一座低矮破舊的民房隔著一條道。天黑的時候,馮老漢找到了那個院子,透過門縫看到院子里有三個背槍的日軍,斷定他們是保護馮生的。

馮老漢又摸黑回到關帝廟,和馬山、棗花商量行動方案,三個人冥思苦想,都沒有想出辦法。為了進城方便,他們都沒有帶槍,別說擊斃馮生,那三個背槍的日軍就很難干掉。日軍軍營就在眼前,只要日軍開槍,軍營里的鬼子就會出動。

突然,幾個巡夜的日軍進了關帝廟。情急之中,三個人躲到了菩薩的泥塑身后,逃過了一劫。每個人都感覺到縣城里充滿了危機,如果不盡快鋤奸,繼續游蕩下去,遲早都會出事。關帝廟已經不能再呆下去了,必須尋找新的藏身地點。想來想去,馮老漢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反正夜宿在哪里都不安全,還不如住到離馮生最近的地方去,便于隨時鋤奸。于是,他們決定去馮生住所東面隔著一條道的民宅里藏身。

天一亮,馮老漢就去探門。他剛剛走到民宅前,一條狗便在院子里狂吠不止,引來院子的主人出來喝止。他裝成一個過路的趕緊離開。

中午,馬山在街上買了一根繩子,揣在懷里,跟著馮老漢來到那戶人家附近。他們瞄著院子里的動靜,待院子的主人出門后,他們推開了院門。一條大黑狗撲過來,馬山用繩套套住狗脖子,掄了幾圈,大黑狗便不再叫了。

為了鋤奸倒先殺了一條狗,馬山覺得有點兒違心,就對躺在地上的狗,說:“對不起了,都是讓漢奸鬧的。你要是覺得憋屈,來世你就投胎成人,我投胎成狗,你再把我勒死。”

“胡說,哪有什么來世。”馮老漢拽著馬山離開了院子。

傍晚,院子的主人正蹲在狗的尸體旁抹眼淚,院門被推開,兩男一女三個人進了院子。

“干什么?”院子的主人緊張地站起來。

馮老漢說:“老鄉,我們借個宿。”

院子的主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馬山便走過去,推著他進了屋子。

進了屋子,一口破木箱靠在墻邊,炕上鋪著爛席子。外屋的灶臺上嵌著鐵鍋,菜板上放著一把生了銹的菜刀。院子的主人立刻意識到了危險,問道:“你們是什么人?”

“抗日的,”馮老漢說,“我們來執行任務,為了不暴露身份,只得委屈你一下。”

馬山拿出繩子,要綁院子的主人。院子的主人說:“要是抗聯,就不用綁了,我也恨鬼子。”

馬山拿著繩子,躊躇起來。

“不綁也行,”馮老漢說,“你不能出屋子,也不能大聲說話。要是驚動了鬼子,我們只能把你當成漢奸給除了。”

院子的主人點點頭,說:“行,你們就叫我老何吧。”

馬山有些餓了,問老何:“有沒有吃的?我給你錢。”說著掏錢給老何。

老何也不接他的錢,拿出了一碗米,開始做飯。

老何一邊在灶臺邊張羅,一邊和馮老漢搭著腔,說:“你們說是抗聯,想干啥可得快點兒,日本人十天半月就來查一次。要是趕上了,我可交代不清。”

馮老漢聽出老何是好意,心中更加焦躁。他對坐在炕沿上的馬山和棗花說:“都想想辦法吧。”

這一宿,三個人輪流值班,觀察著外面的動靜。

老何看起來憨厚老實,一宿都沒有異常的舉動。可是到了天亮,老何想起來院子里的狗,他不干了,非要到院子里去看看。

馬山拽住他,說:“不是說不能出屋子嗎?”

“我要埋了我的狗。”老何哀傷地說道。

“不能出去。”馬山警告說。

不想老何卻瞪著眼睛大喊起來:“我要埋了我的狗。”說著又向外走,馬山一下沒有攔住,老何推開門到了院子里。

馮老漢、馬山、棗花生怕老何在院子里喊叫,引來對面的日偽軍,就都跟了出來,緊張地看著老何。好在老何并沒有喊叫,只是傷心地將大黑狗埋在了院墻下。

老何埋完了狗,自動回了屋子,他們三個人的心才落了地。

忽然,馮老漢看到院門外一個日軍背著槍閃過,他頓時精神起來,向院外一指,馬山、棗花立即隱蔽在院墻兩邊。

只見另外一個日軍背著槍走了過去,緊接著一條胳臂上打著繃帶的馮生也出來了。

馮老漢的眼睛都要冒出火來,假如有一支槍,他真想立即把槍伸出去,給那畜生一槍。可是手里空空的,連一把刀都沒有,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馮生走過去。

“這是干什么去了?”馬山自言自語。

“是去日軍軍營。”在他們身后的老何插嘴道,“你們不是想除掉這個漢奸吧?”

三個人都愣了,回頭看老何。

“你有辦法?”馮老漢問。

“沒有,”老何說,“這個漢奸是河野大佐眼中的紅人,幫著鬼子搶了不少糧食。他被專門保護著,你們三個人赤手空拳,對付不了吧。”

馬山說:“要是能混進那個院子就好了。”

老何說:“那院子從來不空人,現在還有一個鬼子守著呢。要是槍一響,軍營里的鬼子就來了。”

馮老漢擔心的事被老何幾句話就說得一清二楚,末了,老何還說:“聽我的,你們還是走吧,這幾天鬼子就要來查戶口。”

“鬼子,鬼子,他娘的鬼子。”馮老漢罵道。

“要不我直接去把那漢奸殺了。”棗花說。

“你殺不成,就是殺了,你也跑不了。”老何又在旁邊冒出一句話來,把棗花心中的怒火燒滅。

“你咋知殺不成,”馬山說,“不行,來干脆的,一會兒馮生回來我就動手。”

“你連把刀都沒有,還鋤奸呢。哼!”老何哼了一聲,語氣中帶著輕蔑。

“你這里不是有一把菜刀嗎?你可別小瞧抗聯。”馬山有些被激怒了,瞪了老何一眼。

老何不再作聲。

直到傍晚,馮生才回來。兩個背槍的日軍一直跟著他。回來之前,馮生帶著他們一起去戲園子看了一會兒戲。

剛準備進院子,馮生停住了腳步,對身后的日軍說:“今晚的戲真不錯啊!你們回去吧,我就傷了一只胳膊,不礙事,不用你們保護。”

一個日軍躬著腰點點頭,笑著說:“是啊。抗聯每天都要鏟除你,難得你還有心情看戲。大佐說了,過陣子就要進山送糧了,你還是向導呢,一定要保證你的安全。”

馮生看了看門外,轉身進了院子。兩個日軍在房前屋后巡查了一番,才放心地進了院子。

馮老漢看著馮生進了院子,狠狠地說:“這個畜生,要帶人進山送糧了。”

“什么?”棗花和馬山異口同聲地問道。

“唉,這個畜生要帶鬼子進山送糧,幫助鬼子進攻二路軍總部。”馮老漢咬牙切齒地說。

“啊?馮生真要這么做啦?”馬山仍然不相信地問道。

“是的。我們必須除掉他,阻止他帶鬼子進山送糧。鬼子進攻二路軍總部的消息也要盡快傳遞到總部。”馮老漢當機立斷道。

“可是沒槍沒刀,怎么除啊?”棗花追問道。

三個人正悶頭想辦法,忽聽到老何在灶間使勁地踩踏著地面。只見一只干癟的老鼠從老何腳下溜過,鉆進墻角的一個鼠洞中去了。

望著鉆進洞里的老鼠,老何罵道:“狗日的,這點兒糧,你也惦記。”

馮老漢望著鼠洞,若有所思,對馬山和棗花說:“你們等著,我出去一趟。”

“不用單獨出去,”老何說,“過會兒,你們一起收拾收拾,走人吧。”

馮老漢不理老何,獨自走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馮老漢手里拎著一把鐵鍬進了院子。

老何迎了出去,好奇地看著,問道:“弄這干啥?”

“鋤奸!”馮老漢只說了兩個字。

不光老何沒弄明白,就連棗花和馬山也糊涂了,一把鐵鍬怎么就能鋤奸。

馮老漢用鐵鍬在屋地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圓,說:“學老鼠,打地洞唄。”

天剛蒙蒙亮,馮老漢和馬山帶著繩子和鐵鍬,來到了馮生的床前。昨晚,馮老漢發現老鼠打地洞的地方其實是一個廢棄的下水道,于是他們鉚足了勁挖通了地道,悄悄地摸進馮生的廂房。

馮生正準備起床,卻被馮老漢從身后一棍子打暈過去,用布條堵住了他的嘴巴。他們將馮生用繩子捆綁起來,拖拉著塞進地道。不一會兒,他們就拉著馮生從老何的屋地中鉆出來,那正是馮老漢用鐵鍬畫了圓的地方。

馬山說:“咋處置?”

馮老漢說:“還能咋處置,不是來鋤奸嗎?就地解決。棗花,你去把菜刀拿來。”

馮生突然醒了,掙扎起來,嘴里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像是要說話的樣子。

馬山說:“老哥,要不讓他說幾句吧。”

未等馮老漢回答,老何就在旁邊說:“不行,他要是喊起來,就把鬼子引過來了。你們鋤奸,不能把我拖下水啊。”

老何說得沒錯,此時若是馮生喊了起來,誰都無法預料一個漢奸會做出怎樣的反應,萬一驚動了一道之隔的日軍,這次鋤奸行動就會前功盡棄。

“那就直接動手吧。”馬山說。

馮老漢接過棗花遞過來的菜刀,正準備砍下去,老何又吱聲了,說:“不行。”

“你還想說啥?”馮老漢停住手。

“我這屋子里可不能殺人,”老何說,“你們走了沒事,我這屋子還住不住了?”

“你以為這屋子還能住?”馬山說。

老何望著黑洞洞的地道,帶著哭腔說:“那你們也不能在這里殺人,除了這屋子,你們在哪里殺,我不管。”

本來已經殺了老何的狗,現在又要在老何的屋里殺人,的確不太地道。馮老漢不再難為老何,他在思考著下步怎么辦。

抓捕漢奸是成功了,可怎么出城呢?他們如果一直呆在屋子里肯定是危險的,因為明天一早日偽軍就會發現那條連通到老何屋子里的地道,就會被連窩端。馮老漢問老何:“你有什么法子能連夜出城?”

“做夢,”老何說,“這時間城門緊閉,誰敢去叫城門。就算白天過去都難。”

“那也得出去,找個僻靜的地方把他解決了。”馮老漢說。

“那你們就趕緊走吧。”老何說。

“這不行,”馬山說,“你也得跟我們走一趟。要是我們前腳走,你后腳就去報信,日偽軍還是會抓到我們。”

老何說:“我跟你們去,鬼子就不會抓到你們了?河野大佐在夜里增加了警戒,好幾伙人都在巡查。”

“還是跟我們走吧,到山里當抗聯。”馮老漢說,“你這屋子是不能住了。我可不是嚇唬你,明天一早鬼子就會順著地洞鉆進你屋子,再把你抓到鬼子那里。小鬼子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老何立刻被嚇到了,他想了想,最后點頭答應了。

“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其他辦法?”馮老漢問。

老何想了半天,說:“城門走不得,那只能走城墻了,縣城西北那段城墻僻靜人少,先到那兒看看,不行再說。”

“可以試試。”馮老漢說。

幾個人簡單地商量了一下,確定了翻城墻走,萬一驚動了日軍的巡邏隊,就地除掉馮生。如果被巡邏隊沖散了無法會合,那就只能自己想辦法出城,直接回頭道梁。

商量妥當之后,馮老漢、馬山、棗花押著馮生出了屋子。老何熟門熟路,就引著幾個人走背街小巷。

可是,他們還沒走到縣城西北,就和一支六七個人的鬼子巡邏隊撞了個正著。馮老漢喊了聲“快跑”,幾個人便分別跑上了三條街,馮生被丟在了街邊。

鬼子的巡邏隊分成三伙,在三條街上追趕著打槍……

七 炸糧

馮老漢帶著老何東躲西藏了幾天,終于回到了頭道梁。六七天之后,馬山也回來了。他的臉上帶著痛苦和沮喪,人更加消瘦了。他見到馮老漢的第一句話就是:“棗花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馮老漢猶如聽到了晴天霹靂,驚愕地望著馬山問。

“我在縣城里避了幾天,聽人說那個女抗聯已經逃脫了,可她又去找馮生,后來就被鬼子抓到了,她沒有屈從鬼子做漢奸,最后死在了鬼子的鍘刀下。肯定是馮生出賣的。”

馮老漢頓時悲痛不已,罵道:“這個畜生不僅放火燒村,幫鬼子搶糧,還出賣了棗花,真是天理難容,罪該萬死啊!”

“現在說什么都沒用了,棗花已經死了。”馬山說。

這次鋤奸沒有殺掉馮生,卻失去了棗花,這讓抗聯隊員們痛心不已。抗聯里多了一名新成員,那就是老何。馮老漢把棗花用過的槍交給了老何,并教他怎樣打槍。可是因為缺少子彈,老何只能用心領會打槍的要領。

二路軍總部沒有再派特派員來,搶足了糧食的日偽軍也暫時沒了動靜。有那么幾天,馮老漢甚至想:在這里等下去已經失去了意義,鬼子不會從這里運糧,他真想帶著馬山、陳武、老何回到大部隊去。

可是日軍偏偏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來了。這天,樹上的幾只鳥撲棱棱驚起,放哨的陳武穿過山林,跑到密營前。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對馮老漢說:“鬼子來了。”

馮老漢、馬山、老何跟著陳武去看,只見幾十個日偽軍趕著十輛大車,正朝頭道梁走來。

“怎么辦?”陳武問。

“炸毀他們的軍糧,不能讓他們過去。這也許是咱們在頭道梁的最后一仗。大家都準備一下。”馮老漢說。

與忍受無邊無際的艱難困苦、慢慢地一點點餓死相比,來一場戰斗更為干脆。剛剛見到鬼子時的那種緊張很快就變成了戰斗的勇氣,盡管彈藥不充足,人員緊缺,可大家還是快速地進入了迎戰狀態。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他們主要是打伏擊戰。當然,最關鍵的是炸毀鬼子的糧車,這是抗聯小隊堅守在頭道梁的主要任務。

馬山和老何穿過山林,向糧車必經的山路跑去。他們分頭挖好了雷坑,并用原先的土掩蓋起來,專等鬼子進山時用。待他們埋好了地雷,剛剛返回伏擊地點,日軍的押糧大隊就進山了。

從山頭上看下去,幾十個日軍押著十輛蓋著帆布的糧車在山路上行進。

當押糧的日軍從四個人的正下方經過時,空氣變得緊張起來。如果彈藥充足,兵力相差不那么懸殊,此時正好發起伏擊。可是現在,只有不到二十發子彈的抗聯小隊也只能指望那兩顆地雷了。他們緊張地望著下面,當日軍就要進入雷區的時候,每個人都捏著一把汗。只要地雷一響,日軍就會撤退,那時又會回到他們的眼皮底下,馮老漢的第一槍就會響起來。

可是,令大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已經走到雷區前的日軍突然停下來。一個鬼子軍官把手一擺,兩個日軍將第一輛車的帆布揭開,十幾只羊從車上露出來。兩個日軍揮著槍托,把羊打下車,又把羊朝前面的山路趕去。那些羊竟然成了鬼子的掃雷大軍,不緊不慢地朝雷區走去。

“他娘的,小鬼子真是邪性。”馮老漢明白了鬼子的意圖,不禁罵了一句。

“砰”,轟然一聲巨響,一只羊已經踩到了地雷。在土石飛濺中,幾只羊同時被炸飛出去。日軍慌亂了片刻之后,就恢復了鎮定,一面朝兩邊的山上放槍,一面趕著剩下的羊繼續向前走。后面的鬼子把死羊抬起來扔上了空車。

匆忙之中制定的炸糧計劃很快就失敗了,馮老漢望著走出伏擊區的鬼子氣得直跺腳。馬山、陳武、老何也呆愣住了。

現在形勢更加緊急了,也只有靠剩下的手雷了。馮老漢讓大家把手雷集中到一起,一共是五顆。

“能炸毀糧車的只有手雷了,最好每顆手雷都能炸到糧車。盡管手雷威力有限,也就此一搏吧。”馮老漢說。

“我扔石頭準,扔手雷也不會錯。”老何說著撿起一塊石頭,朝遠處的一根樹枝扔去,石頭果然砸在了樹枝上。

“行,”馮老漢說,“炸糧車的任務就交給你了。一會兒戰斗打響了,你只管炸糧車。”

“好的。”老何一口應承道。他蹲下身子,把地上的手雷撿起來,一顆顆揣進衣兜里。

之后,四個人就去追趕運糧的日軍。

仗著山林熟,他們拎著槍在山石和林地間一路快跑,半個小時后,他們出現在一個山頭上。向下一看,日偽軍押著運糧車正朝山下走來。

這回地點選得不錯,居高臨下剛好可以投擲手雷。馮老漢問老何:“準備好了嗎?”

老何卻傻眼了。這五顆手雷千不該萬不該交給新兵老何,他的衣兜不知什么時候被樹枝刮開,兜布敞開著,一顆手雷都沒有了。

“娘的,你是怎么搞的。”馮老漢罵道,“你要是個老兵,我非得一槍斃了你。”

“我,我去找。”老何顯得很窘迫,轉身就要去找。

馬山一把抓住他,說:“算了,還是我去找吧,你要是迷了路,更耽誤事。”

馬山說完,下了山頭,順著原路去找那五顆手雷。

望著已經到了山腳下的鬼子,馮老漢氣得直咬牙。

等馬山找回手雷說不上是什么時候,而日軍行進的速度并不慢。指揮運糧的鬼子無意搜索山中僅存的幾個抗聯戰士,而只想把糧食運出頭道梁。照這樣的行進速度,他們很快就會走出頭道梁山地,那時他們的運糧行動就成功了。

“不能再等了。”馮老漢在心里想,只有先打響這場戰斗,才能拖住鬼子,給去尋找手雷的馬山贏得時間。他舉起了槍,很想第一槍就打中那個指揮運糧的鬼子軍官,可是看了半天,鬼子都穿著清一色的軍裝,很難分辨出哪一個是軍官。他只好瞄準了打頭的第一個鬼子,摳動了扳機。

槍聲在山林里清脆地炸響,當頭的鬼子兵應聲摔倒在地上。山下的日軍頓時亂作一團。有人嘰里呱啦地大喊幾聲之后,日軍才又恢復了鎮定,用火力掩護著糧車,朝山上開火。

馮老漢、陳武開始還擊。老何這時突然變得聰明起來,對馮老漢說:“你們打人有什么用,打爆車胎,糧車就停了。”

只這一句話,馮老漢對老何的氣就消了一半,他對陳武說:“老何說得對,打鬼子的車胎。”

兩個人便瞄準拉糧車的車胎開槍。幾輛車的車胎中彈之后,糧車就堵在了山路上。

因為不知道山里的抗聯有無變化,一向自負的河野大佐這次采用了十分謹慎的戰術,不僅以羊開路,還攜帶了包括擲彈筒在內的輕重武器。盡管已經過了雷區,可他依舊小心翼翼。果然就遭到了抗聯的襲擊。不過,從山頂稀落的槍聲里,他很快就判斷出根本沒有幾個抗聯,他的心這才稍稍安定下來。他對身邊穿著日軍軍裝的馮生說:“馮桑,你帶人去推糧,我來掩護。”

“好!”馮生說。

“喲西!行動吧。”河野大佐說。他對旁邊的鬼子一揮手道:“火力掩護,射擊,射擊。”

一時之間,步槍啾啾作響,機關槍突突連聲,山上的槍聲再也沒有了。馮老漢、陳武、老何被鬼子兇猛的火力壓制著抬不起頭。好在選擇的地點可以隨時撤退,他們變換了另一處位置,躲開了鬼子的火力。

馮老漢從藏身的巖石后面抬起頭來,看見山下一部分日偽軍正在推著糧車重上山路。他舉起了槍準備射擊,卻驀地停住了,連臉上的每一絲肌肉都凝結了。因為他看到了一張臉,即使那張臉壓在日軍的軍帽下,他還是立刻認出了他。那個人正是馮生。

馮生正在指揮日軍推車,他的手立刻顫抖了起來。猶豫片刻之后,他瞄準了馮生,子彈飛出了槍膛,飛向了馮生。馮老漢親眼看到,馮生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正是因為這一槍,馮老漢和老何、陳武的位置立馬暴露了,從鬼子的擲彈筒里發來的一顆炮彈在附近炸響,馮老漢、老何的身體被拋飛出去。不一會兒,山里的槍聲驟然響起……

當馮老漢疼痛地醒來,山林里已經恢復了平靜。他睜開眼睛看見身邊只有陳武,自己已不在伏擊的地點……

“怎么在這兒?”馮老漢問。

“你命大,活過來就不錯了。”一個陌生的面孔說。

“老何呢?”馮老漢開始找老何,問道。

“他被炸死了。”陳武說。

“那你是?”馮老漢望了陌生的面孔一眼,疑惑地問道。

“哦。我是蘭棒山二路軍總部的警衛老高。”老高上前拉著馮老漢的手說。

“哦。”馮老漢又想起了馬山,“馬山呢?”

“鬼知道他在哪里,”陳武說,“我也被那發炮彈炸蒙了,后來就聽到連聲爆炸,看見山下的糧車被炸了。我沒有子彈了,怕鬼子上山,趕緊背著你撤退。要不,咱倆都成了鬼子的俘虜了。”

老高說:“你們在這里已經堅持很久了。你們炸毀糧車具有重大的戰略意義。鬼子沒了軍糧,就不能匯集起來進山討伐,保衛了二路軍總部的安全。總指揮讓我口頭嘉獎你們,抗聯小隊原有五個人,個個都是英雄。”

“應該說除了漢奸馮生,都是英雄。”馮老漢說。

“不,他可不是漢奸。你的兒子是烈士。”老高說。

“我眼見他放火燒村,幫鬼子搶糧,明明是漢奸,怎么就變成了烈士?”馮老漢問。

“那十輛糧車不是馬山一個人炸的,是馮生和內線聯絡員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拋出地雷,炸毀了糧車,也炸死了他們自己。這是他們聯合總部作出的部署。自老于犧牲后,總部一直沒有聯系上你們。時間緊迫,他們就決定單獨行動了,包括馮生進戲園子聽戲,其實是為了給我們的地下同志傳遞鬼子運糧的信息。這次炸糧行動,我們本來準備提前通知你們的,可是我們的同志在山里一直沒有找到你們。”

“啊?這是怎么一回事?”馮老漢越聽越覺得奇怪。

“聽我慢慢講……”老高慢慢地回憶著。

老高的話變成了風,一陣一陣地鉆進馮老漢的耳朵,攪進他的腦子,最后刀割般地讓他心痛——馮生驀地又變回了抗聯戰士。在這山里的戰斗結束了,而另一場戰斗卻發生在他心里,那是一場自己與自己的戰斗,雖然聽不見槍炮聲,可是比戰場上的戰斗還要慘烈。

八 犧牲

馮生被捕后,經歷過酷刑也沒有叛變。在鬼子把他關到牢房里的那個晚上,二路軍總部的內線聯絡員,也就是當晚看守牢房的人,讓他以漢奸的身份轉成暗線,配合山里的抗聯打擊鬼子。

那天晚上,在陰暗潮濕的牢房,有人劃著了一根火柴,遍體鱗傷的馮生出現在火柴的光亮里,一個日軍的臉湊過來,馮生睜大了眼睛。

“走開!”馮生吼道。

“小聲點兒,你不要激動,我是自己人。”那個日偽軍說。

“自己人?”馮生坐起身子,望著那個日軍。

“對,”那個日軍說,“我是內線聯絡員,我很敬佩你面對嚴刑拷打時的勇氣。”

“明天就上路了。”馮生說。

“你還不能死,你要活下去。”那個日偽軍說。

“怎么活?去當一個漢奸?我不能。”馮生說,“那是貪生怕死,還不如死了。”

“不,那不是貪生怕死,”那個日偽軍嚴肅地說道,“是跟我一樣,成為一個為抗聯工作的內線聯絡員。并且漢奸要當得很像,在別人看來你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漢奸。”

“不,”馮生說,“我爹最恨漢奸,他要是聽說我叛變了,成了漢奸,他一定會活剮了我。”

“雖然有可能親人、戀人、戰友會把槍口對準你,可你卻在參加另一種戰斗,”那個日偽軍說,“那就是阻止鬼子攜糧進山討伐,保衛抗聯二路軍總部。我現在人單勢孤,需要你配合。我讓你活下去,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抗聯。”

最終,馮生聽從了內線聯絡員的建議,“叛變”了,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馮桑”。而棗花也是在第二次見到馮生時,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那天晚上,從馮老漢、馬山、棗花的手上跑掉的馮生,被巡邏隊里的兩個鬼子帶到了河野大佐的辦公室,負責保護他的三個日軍也在。

“你們說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河野大佐問。

“我被綁架了。”馮生說。

“是抗聯干的嗎?”河野大佐問。

“很可能是他們的鋤奸行動。”馮生說。

“你們清楚嗎?”河野大佐問那三個日軍。

“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就把人抓走了,要不是城里打槍,我們根本沒有發現。一發現他們,就趕緊來向您報告。”一個日軍說。

“八嘎!”河野大佐憤怒地吼了一聲,給了日軍一人一個耳光,“你們自己去禁閉室吧。”

三個日軍走出了河野大佐的辦公室。

“你也回去吧,過一會兒,我會派人去查這件事。”河野大佐對馮生說。

馮生回到了宅院,院子里很靜,可是他剛剛走進正房,未及點燈,就感覺到冰冷的槍口對準了他的腦袋。

“狗漢奸,別動,動就打死你。”一個女人說道。

“棗花,我不是漢奸。”馮生立刻就聽出是棗花的聲音,“我掛在墻上的那把短槍沒裝子彈。”

“怎么不是漢奸,”棗花放下手中的槍,質問道,“你帶著鬼子燒村搶糧的事還干少了?”

“是咱們的內線聯絡員讓我以漢奸的身份轉入地下,目的就是阻止小鬼子搶糧、運糧。棗花,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現在還不能離開,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兩人聊了很久,最后,棗花還是相信了馮生。

突然,門外傳來了敲門聲,馮生看到河野大佐派來查證的日軍已經在門外了。

“鬼子在外面,你趕緊從地道走。”馮生說。

“你自己也要小心點兒。無論發生什么事情,都要完成抗聯的任務,讓這一次‘漢奸’當得值。完成任務之后,就回到抗聯小隊去,我等著你。”棗花說。

即使是在黑暗中,馮生也知道,棗花在說那句話的時候是笑著的。馮生看著棗花從馮老漢挖的那個地道出去了,才去開了門,應付日軍的查證。

沒過多久,馮生就聽到了一聲槍響。他的心似乎都要被那槍聲震碎了。緊接著,他就看到棗花被日偽軍的巡邏隊抓到了。

天亮之后,馮生被叫到了日軍軍營。在刑訊室前,河野大佐正在等著他。

“馮桑,昨晚我們抓到了一個人,你去辨認一下,看是不是綁架你的抗聯。”河野大佐說。

馮生走進了刑訊室,看到棗花的身上布滿了血痕,他的心在翻江倒海,卻不能表露出來。他知道那種被鞭子抽打的滋味,每一鞭子下去,都是鉆心的疼,每一鞭子下去,都在考驗一個人的意志。

馮生看著棗花,棗花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就把頭垂了下去。她只看了他一眼,他就知道了刑訊的結果,并且知道了自己該怎樣做。

他來到了刑訊室外,對河野大佐說:“不是這個人。”

“這就奇怪了,”河野大佐說,“巡邏隊回來報告,說綁架你的人中有個女人的身影。”

“是他們看錯了,都是男的。”馮生說,“昨晚的鋤奸又是我爹干的,他怕我弄出點兒動靜來驚動院子里的弟兄,就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從我嘴里得到些情報,再處決我。來的人,沒有一個是女的。”

河野大佐沉思了一下,說:“那個女人說她不是村民,你又說她不是抗聯,我該怎么辦呢?”

“大佐要是不信,我也沒辦法,”馮生說,“現在就連親爹都容不得我了。只要看到那屋子里費了那么大的力氣挖下的地洞,大佐就清楚了,他們正在想盡辦法除掉我。”

“我相信你,馮桑。只不過,既然抓到了這個女人,我就不想放了她。”河野大佐說。

“大佐想怎樣處置這個女人?”馮生問。

“這個女人雖說不是抗聯,可是卻說不清楚住在哪里,也不肯帶我們去她的家里,我們只能讓她為帝國軍人作些貢獻。看到那些士兵了嗎?”河野大佐指著刑訊室外那十幾個日軍說,“他們可都是盛壯之年,為了圣戰,遠離家鄉,在寂寞的軍營里得不到女人的慰藉,是多么悲慘的事。一會兒,我就要讓他們去享用那個女人,享受戰爭的快感……”

當馮生聽到河野大佐的這番話時,他的臉色立刻變了。他感覺自己被壓抑的血性很快就復蘇了,沖撞著他的心,令他難以忍受。

“戰爭里沒有女人,只有征服。你懂嗎?馮桑。”河野大佐觀察著馮生的臉色,緩緩地說道,“你不是要為帝國軍人做事嗎?那就先把自己變成一個帝國軍人。不要想著你是中國人,也不要想著她是一個中國女人。你現在和我們一樣,是在享受一件戰利品。在犒勞我的士兵之前,我先把她賞給你,讓你徹底成為我們的人。我現在只想問你,對這個女人有沒有興趣?”

河野大佐說完,死死地盯著馮生。馮生感覺自己的頭在發脹。

“你要是不去,我可就讓我的士兵去了。”河野大佐說。

那十幾個日軍立刻興奮起來,目光急切地望著馮生。

馮生很想去摸腰間的短槍,可是手微微動了一下,還是停住了。他想到了棗花的話,無論發生什么事情,都要想著完成抗聯的任務。現在,就是完不成任務,自己也應該再見見棗花。

“我去,”馮生說,“不就是一個女人嘛!”

“好,”河野大佐說,“只有跟日本軍人一樣,我才會更加相信你。”

馮生走進了日軍的刑訊室,站在了被綁在柱子上的棗花面前。棗花一定是不想讓他暴露身份,只是瞥了他一眼,再不用正臉看他。

馮生伸出手抬起棗花的下頜,看著她的眼睛,平靜地說道:“別亂想了,乖乖地聽話。你今天算是挺不過去了,河野大佐吩咐了,先讓我來,門外還有十幾個士兵,一個一個進來。然后再把你送到慰安所。”說完,他當著日軍小隊的面,解開了棗花身上的繩子。

棗花一脫身,對著馮生的臉就是一拳。

“畜生,”棗花大罵起來,“我心里早有人了,等那個人回來,我就跟他成親,沒想到今天要被漢奸和鬼子糟蹋。”

馮生愣了一刻,他當然能聽出棗花的言外之音。他捂著被打的臉頰對日軍小隊長和日軍說:“麻煩你們都出去,一會兒再進來,我要收拾這個女人。”

就這樣,一場特殊的婚禮在布滿刑具的鬼子刑訊室里舉行了。盡管那婚禮很短暫,他們的聲音低如呼吸,可是只用幾句話,就說完了一輩子的話。

“來吧,我現在就把身子給你。”棗花說。

“可是,現在我不能。”馮生說。

“你真沒用。”棗花說,“那我就給你留著。”

“你等著,我去收拾了河野,咱們一起走。”馮生說。

“不,你的事還沒辦完,辦完了就回去。我這一關是挺不過去了,我得先走。”

“棗花,棗花,苦了你了。辦完事,我就去找你。”馮生說。

“千萬別去找我,你應該去找隊伍。記著,在鬼子面前,不要流出你的眼淚。”棗花說。

“我記住了。”馮生說。

外面等不及的日軍突然就大喊起來:“馮桑,還不快點兒。”

“就快了。”馮生沖外面喊道。

馮生走出了刑訊室,一個日軍迫不及待地沖了進去,可是他卻看到了棗花的尸體。血從她的脖頸流了出來,她的手上攥著一根尖尖的鐵簽。鐵簽是她最后的武器,殺死自己是她的最后一場戰斗……

尾聲

在老高講述的時候,馮老漢盡量保持著平靜,生怕自己流出一滴眼淚,最后他問:“自己這個給了一個抗聯戰士一槍的人算不算漢奸?”

“當然不算。”老高說,“即使自己的親兒子是漢奸,你也凜然鋤奸,我們有的只能是敬佩。這里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總指揮讓你們回總部去。你們準備一下,我還有別的任務,先走一步。”

“你去送送。”馮老漢對陳武說。

待陳武和老高走進了密林,馮老漢突然感覺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當他站起來時,跌跌撞撞地朝炸糧車戰斗發生的地方走去,他很想找到漢奸兒子的尸體,把他埋起來。神情恍惚中,他走到山林里,耳朵里老響著老高的聲音:“你的兒子是烈士,棗花也是烈士。”

那些日偽軍的尸體還在,可是怎么找也沒有找到馮生的尸體。最后,他在附近看見了一座新墳,心里頓時明白了,陳武和老高已經把兒子和馬山、老何都埋起來了。

馮老漢走過去,看著土墳,泣不成聲,喃喃自語道:“棗花,棗花,還有你。我應該把你們埋在一起,你連尸骨都找不到了,苦了你了。”

“兒子,爹知道了,你是個英雄,棗花也是個英雄。”馮老漢俯身下去,趴在了土墳上,用這種方式擁抱著墳里的兒子。

土墳下面是東北的山川,土墳上面是馮老漢用自己的身體搭成的一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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