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舟共進》:您的書房里主要收藏些什么書?最近在讀什么書,有何感想?
畢飛宇:我的書房極其普通,沒有什么孤本或善本,全是市面上的大路貨。比較下來,存量最多的是商務印書館和譯林出版社的出版物,很大一部分還是我年輕時候購買的。我的書房空間很有限,許多書都被我處理了,一輪又一輪,但是,這些書還在。我很感謝這些書,我一直說,我是改革開放之后成長起來的這一波作家。對我來說,何為改革開放?就是一系列應運而生的出版物。說得再具體一點,改革開放為我們提供了常識,通過常識,我們初步建立起了常識理性,這就比什么都好。當然,因為我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特殊關系,我的書房里也有一堆人文社的書。
說起我最近的閱讀,我追了一個小時髦,在讀阿爾貝托·莫拉維亞的《鄙視》。我讀這本書完全是因為一句廣告詞,廣告詞說莫拉維亞是“意大利的魯迅”,這就把我“圈粉”了。但我認為和魯迅相似度更高的那個人是法國小說家阿爾貝·加繆,他們的身上有“劍氣”,莫拉維亞還是不一樣的。
《同舟共進》:您的閱讀啟蒙源自何時,這對您以后的寫作和人生有什么影響?
畢飛宇:閱讀啟蒙是一個復雜的說法,如果把童年時代的閱讀算作“開蒙”,那我的啟蒙閱讀開始于五六歲,我的父母都是語文教師,讀和寫都開始得都比較早。至于我的啟蒙閱讀,我有我的自定義,我愿意把我改革開放之后的閱讀稱之為真正的啟蒙閱讀。我們習慣于把一個人的識字叫做“開蒙”,這個說法其實蠻沉重的。換句話說,閱讀的功能之一則是啟蒙,通過閱讀,告別了蒙昧,這才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你問我閱讀對我有什么影響,我這么告訴你,所謂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一個圖書的目錄而已,只是當事人看不見這個目錄罷了。我的閱讀緊緊伴隨著改革開放之后的出版物,自然而然地,我就成了改革開放的成果,是億萬個成果里面的一個,我把我讀成了我,這是我最為滿意的一件事。
《同舟共進》:在眾多的小說作品中,您最推崇《紅樓夢》,甚至形容它是“可以讀一輩子的經典”,為什么?
畢飛宇:《紅樓夢》無疑是頂級的,但是,如果跳出《紅樓夢》,我們必須承認,這世界上頂級的小說可不止《紅樓夢》一部。如果你想了解過往的中國,必須讀《紅樓夢》,如果你想了解世界,或者說,人類的進程,讀《紅樓夢》就遠遠不夠。
這么說吧,《紅樓夢》里面有個女人,“鮑二家的”,還有一個女人,“多姑娘”,也就是那個著名的“多渾蟲”的妻子。如果你的知識結構或人生的理解僅僅局限于《紅樓夢》,你就很難理解《包法利夫人》里面的艾瑪和《安娜·卡列尼娜》里面的安娜。你不能把鮑二家的和多姑娘平移到《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那里去。小說不是歷史,但是,它伴隨著歷史,也助推著歷史。關鍵是,小說伴隨著歷史對“人”一次又一次的重新定義,在這些不同的定義里,人類走向了豐富。
《同舟共進》:除了《紅樓夢》,在您的閱讀史中,還有哪些著作深刻影響了您,背后又有怎樣的故事?
畢飛宇:我是一個寫小說的,我反而很難告訴你哪些作品影響了我。我想這樣說,真正的好作品不一定會影響到其他作家,比方說,《卡拉馬佐夫兄弟》,我估計讀過的人都會被它震撼,但是,要說到影響,它能影響幾個作家?《2666》《喧嘩與騷動》,它們能影響幾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神經質,羅貝托·波拉尼奧的求證癖,以及威廉·??思{的無法無天……這些東西都是很難影響到其他人的。
所以說,對于作家來說,影響是一個很潛在的東西,比如魯迅,我不能說魯迅對我沒有影響,可是,從作品風格上說,一點影子都看不見。
其實,對作家影響最大的也許不是另一個作家,而是文化的思潮。舉一個例子,我是在高中時代讀到王蒙的,我的第一個感受就是,小說的世界改變了,漢語的形狀改變了,文化的思潮改變了。如果我要寫小說——事實上,我確實是在高中階段開始寫小說的——那我就必須改變自己的表達方式。那么,我的小說和王蒙有關系么?一點都沒有,但是,他的時代,或者說,他所處的思潮,深刻地影響了我。很可惜,進了大學之后,我就寫詩去了,要不然,我的小說歷史可能還要早幾年開始。
《同舟共進》:有讀者認為,經典作品雖然經典,但離自己很遙遠,很難有共鳴。今天我們為什么要讀經典?
畢飛宇:我不知道我們為什么要讀經典,不讀文學經典有問題么?我覺得沒有。手表有手表的歷史,在手表的歷史當中,它一定有它的經典,我對這些經典一點也不了解。這有問題么?沒有。但是,文學畢竟不同于手表,文學的主體是人,人總要關心自己的,可是,人的生命是如此地局促,你又如何去看待生命的悠遠和闊大呢?文學的經典就可以幫助我們了。

這么說吧,假如你是一個大二的女生,你看上了一個小伙子,追不追呢?一想到自己是女生,你就矜持了,躲在圖書館的屏風后面不停地扭捏。如果圖書館的書架上正好有一本《詩經》,你正好翻到了《鄭風·溱洧》,你看看人家是怎么描述的:“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音jāin)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換一個說法吧:春天到了,河水澎湃,女生問男生,約么?男生說,我都去過了,不約。女生一聽,脾氣就來了:“去過了又怎么樣?再去一次,跟姐走!”小伙子就乖乖地跟著走了。你看看,在《詩經》的時代,中國女性原來就是這樣追求愛情的,多么陽光,多么坦蕩,可不是三寸金蓮,可不是笑不露齒。所以,不要扭捏,趕緊給小伙子發短信:春節檔,電影來兮,觀乎?
《同舟共進》:您曾說,20歲之前最好讀經典,因為可以幫助建立良好的審美能力;但同時也說過,讀書最好的導師不是教授,是年紀,因為上了年紀再讀,與作者才對等,才更能理解作者的寫作意圖。這兩個說法之間矛盾嗎?
畢飛宇:你說我自相矛盾,這里頭是有邏輯前提的——一本書只能讀一次。如果把這個邏輯前提取消了,你會發現,我的說法是多么地符合邏輯。什么是經典?意大利當代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說得清清楚楚:可以重復閱讀。你嫁了人,經?;啬锛铱茨赣H,你的母親就是經典;你嫁了人,你再也不回去了,你的母親就不是經典。如果我對你說,你在20歲之前很愛你的母親,上了年紀之后,你理解了你的母親,你會覺得我自相矛盾么?
《同舟共進》:您的《小說課》很受歡迎,在這些課堂上,您從感性和理性兩個方面對文本進行分析精讀,也從側面展現了自己咀嚼文本的過程。您認為最佳的讀書方式是什么,如何讀透一本書?
畢飛宇:沒有最佳的方式,或者說,任何一種方式都是最佳的,古人說了,開卷有益,這四個字是真理,只要打開來就是好的。我的《小說課》自然是一種方式,但是,我要告訴你,那是上課,我要對學生負責任,我平日里可不是這樣讀書的,很隨意,有追求享受的成分。如果我每一次讀小說都像《小說課》里那樣,那我可不干。
我不太贊成你說的那個“讀透”,好作品是讀不透的。這個“讀不透”不是好作品有多玄乎,而是你在成長,你成長了,經典也就成長了。經典是讀者讀出來的,而不是作家寫出來的。離開了讀者,沒有一個作家可以寫出經典。所謂好作家,那是因為他有獨特的眼光,他可以抓住歷史長河里具備成長性的那些東西。
《同舟共進》:2020年4月以來,全國政協開辦了讀書活動,作為委員,您怎么看待這個活動?您推薦委員多看哪些方面的作品?
畢飛宇: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體驗,令人驚喜。就我所接觸的委員來說,每一個都是優秀的讀者。我所在的不是文藝組,是社科組,他們是社科方面的專家,或者說,專業人員。在討論許多問題的時候,尤其是經濟問題和法律問題,我都插不上嘴,冒充內行的事是不能干的。他們豐富了我,我卻沒能豐富他們,很慚愧。為了表達我的歉意,我給每一位同組的委員都贈送了我的書。
《同舟共進》:結合您的個人經歷看,閱讀與寫作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
畢飛宇:讀書和寫作是一個問題。你一定也是有寫作經驗的,哪怕是發短信,這就是寫作。短信寫好了,你覺得不妥當,然后,你作了修改。為什么要修改呢?因為你讀了覺得不過關。為什么就不能通過呢?因為你寫出來的和你通過閱讀所形成的價值觀、美學觀有了出入。在當代社會,每個人都是通過閱讀再造出來的,沒有例外。一個人的寬度就是他閱讀的寬度,一個人的質量就是他閱讀的質量,這個已經是共識了。我的寫作同樣也是閱讀的結果。
《同舟共進》:談到文學自覺,您寫作的目的或說價值目標是什么?
畢飛宇:寫作當然有目的,最直接的目的就是為了放松自己,雖然這個過程也有可能讓你更緊張。另外我們也要承認,人都有偷窺的欲望,可是我們不能趴在人家的窗戶底下偷看,那很猥瑣,法律也不允許。而寫作是“偷窺”的升華,是“偷窺”的最優雅方式,這個優雅是工具帶來的,你在想象,你在設身處地,你在感同身受。寫作是精神的勞作,你提升了人的感知,拓展了人的感知,在這個無中生有的過程中,你學會了愛、關心和同情,你會滋生正義,你還能審視和懷疑自己的正義,運氣好的話,你還能成為他人內心的一個部分,這些都是寫作的價值。
《同舟共進》:您平常是怎樣為寫作積累素材的?
畢飛宇:我不愛干積累素材這個事情,我也不寫日記。我的生活普普通通,和你一樣,我的生活里總有我不能釋懷的那些部分,一些來源于我內心的光明,一些來源于我內心的朦朧。和大部分人不一樣的是,我多了“表達”這么一個環節。當然,我的表達不是來源于邏輯,或者說,邏輯論證,我的表達就是想象。每個人都有想象,極端地說,做夢也是想象,單相思也是想象。作家和非作家的區別在哪里呢?想象的系統化。作家就是讓他的想象系統化了,不是作家,他就不會去做這個無聊的工作。
《同舟共進》:您曾在采訪中提到,您的父母并不以您成為作家而感到特別驕傲,反而更常向別人介紹您是教授。
畢飛宇:是的,我的父母都是小知識分子,他們的愿望是我能成為大知識分子,也就是一個“讀書人”。我沒能做到,我本人并不遺憾,但是,他們遺憾。在他們的眼里,寫小說屬于不務正業,沒有正當性。我怎么知道的呢?說起來有點搞笑,有一次我的母親來南京做手術,在她的病房里,還躺著另外一個病人。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我的母親大聲地告訴那個病友:“我兒子是南京大學教授?!比思业牡犊谡壑?,自然無法隨喜。我無地自容,但我也很開心,因為我知道了,她老人家恢復得差不多了,可以出院了。如果再不出院,我估計她會把“我兒子是南大教授”寫到墻上去。

《同舟共進》:2020年,《文學的故鄉》紀錄片大火,您也參與了拍攝。在您的閱讀體驗里,有沒有一本關于故鄉的書曾讓您怦然心動?
畢飛宇:在我的記憶里,有關故鄉最讓我心動的是一個中國作家的作品,它就是魯迅的《故鄉》。我對這篇小說做過專門的分析。這是一篇體量極小的作品,但是,它的涵蓋面是驚人的,你會驚詫于這篇小說的“大”。站在那個時代的拐點上,《故鄉》告訴我們,新文化勢在必行,我們的生活必須要有“新的人”。魯迅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他一直活著。
《同舟共進》:蘇北是個人杰地靈的地方,歷史上從這里走出了很多文學大家。您在作品《蘇北少年“堂吉訶德”》中也寫到了很多在興化度過的童年細節。故鄉于您而言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
畢飛宇:我和許多人談起過這個問題,談到最后,只有一個詞可以概括,那就是“愛恨交加”。每個人對自己的故鄉都是復雜的,這里頭有現實意義上的復雜,也有象征意義上的復雜。事實上,“故鄉”本身就是一個象征性很強的東西。一個眼界稍稍寬一些的人,大體上都有一個離開故鄉的過程,不管這個“離開”是被迫還是叛逆,總之,他總是要離開的。
在許多時候,這個“離開”不是距離,它最終形成的反而是“角度”。角度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至關重要,它不是方法論,但是,它擁有方法論的功能。離開故鄉意味著一件事,那就是文化沖突。我想說,文化沖突對我們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必需品。
然而,人就是人,人有情感,人也脆弱,他需要歸宿,到了一定的年紀他會回望,也就是精神上的“回故鄉”。偉大的摩西和偉大的奧德修斯都是“回故鄉”的符號,他們是因為“回故鄉”而永垂不朽的。這差不多已經成為一種人類經驗了,在“回故鄉”面前,沒有人是特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