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交流與歷史傳承互為因果,互為表里。如果沒有對中印千年交流史的了解,往往會被眼前的熱點蒙蔽雙眼,失去文化交流的初心。我所在的深圳大學印度研究中心常年開設六七門面向全校各年級、專業的印度文化公選課程,其中“印度與中國”首開于2020年春季。這門課以專題形式,講述印度與中國兩千兩百多年來從貿易、科技、人文到佛教、文學、哲學、藝術等七個方面的友好交往歷史,其中既有宏大敘事,又有微觀探討;既有上層交往,又有民間交流;既有陸路交通,又有海路匯流;既有物質交流的實物展示,又有精神交流的觀念碰撞,以期展現歷史久、多層次、多渠道、內容豐富的中印文化交流史,再現人類文明多元、復雜、交互發展的真實圖景。
這門課程立意宏大,內容豐富,以印度學諸位前輩論著和《中印文化交流百科全書》為基礎。在我備課時一切還是歲月靜好,待2020年春季首次開課卻遭遇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肆虐,課程不得不由線下改為線上。我也不得不調整講課思路,除了打磨教學內容,花費更多心力的還是對課程的設計。我不斷思考如何激起年輕人了解和學習中印交流史的興趣,如何引領他們走進歷史,如何為他們設計連綴古與今的聯想與對話,幫助他們尋覓古與今的共鳴點。
我在課堂上極力鼓勵和發動學生們去搜尋能體現中印交流痕跡的人、事與物。我曾有一個來自新疆阿爾泰地區的學生,我建議她利用假期到阿爾泰山北麓巴澤雷克墓地,探尋與楚地湖北江陵馬山楚墓出土的戰國絲綢刺繡風格極其相似的巴澤雷克刺繡。她發現絲綢經過我的家鄉湖北,到她的家鄉新疆,然后通往印度的痕跡。對于很多家離廣州不遠的同學,我會鼓勵他們周末多去華林寺走走,那是南印度的菩提達摩(禪宗祖師)約在公元五世紀沿海路抵達中國的首站;或者去看一看廣州的西漢南越王博物館,那里藏有公元前2世紀從非洲經由印度中轉站傳入中國南方的五只珍貴的非洲象牙。
廣州黃埔區的南海神廟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官廟,有一千多年歷史,也是歷代皇帝的祭海場所,直到現代仍是南方每年最大廟會聚集之地。這樣一個歷史名勝古跡,民間俗稱“波羅廟”,很多人推測與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有關。但實際上馬可·波羅出生于公元1254年,遠遠晚于波羅廟建廟時間。那究竟為何叫此名呢?據“老廣人”告知,這與印度有關。據說,當時南印波羅國海船停泊扶胥港,一位印度船員上岸觀光突然眩暈昏迷,被當地一位張老太所救。這位印度船員休養好準備回印之前,為答謝張老太,送了她一只雄雞。這只雞氣度不凡,深得張老太喜歡,但卻不幸被小偷盜走。傷心之余,張老太只好用彩紙粘做了一只波羅雄雞,沒想到大受當地人歡迎。于是出售波羅雞不僅成了一條生財之道,更成為當地頗有特色的工藝品,寓意吉祥如意。
兩宋以后,雖然兩國佛教交流已不如前,但是海上的貿易交流卻有增無減,不論從體量到規模都有提升。近年來對泉州、廣州、揚州等地的海外交通史研究都證實了這一點。但是印度有無證據證明和支持呢?這就需要我們用心去尋找。2018年1-2月,印度研究中心在深圳大學國際化行動的支持下,組織了十人團隊(五位老師,五位學生)赴喀拉拉邦科欽市拉賈格里社會科學院參加為期十二天的冬令營活動。這是一次令人難忘的科欽之旅,從參觀遺址、博物館、象園、茶園到現代老年社區、中小學課堂、科技公司和產業園區,不一而足。拉賈格里社會科學院精心、周到、熱情的組織和安排,令我們流連忘返。

當時,我們除了參觀鄭和時期留下來的著名遺產中國漁網以外,還有一處建筑令人印象尤其深刻,那便是建于1568年的科欽堡猶太教堂。作為該地著名景點,它記錄了從公元5世紀至15世紀猶太教徒逐漸被印度當地王公接納,并賦予保留商隊、車隊、地稅等72項權益的風雨歷程。因此這座猶太教堂可謂千年印猶宗教融合的典范之作。教堂并不算大,但最令人驚艷的是,教堂的地板鋪滿了青花瓷磚,粗略算來約1100余塊,每塊三四十厘米見方,瓷磚上精細地繪制著亭臺樓閣、青山碧水和花鳥垂柳,滿滿中國風情!經我和同行的吳蔚琳博士上網搜尋,才得知這些瓷磚約于1762年從廣東出口至該地。看來這里不僅是宗教融合之所,更是文化匯融之地。

印度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北京藏醫院的劉英華曾于2007-2009年在印度喀拉拉邦卡利卡特大學梵文系留學兩年,在該校寫本圖書館里整理梵文貝葉經的過程中,他偶然發現用來束緊貝葉經的木制書板的麻繩繩頭上栓著的,竟是中國銅錢!中國古錢多是圓形方孔,中間的孔正好可供麻繩打結,令書板夾住的貝葉經不致散落。中國古錢上赫然寫著“乾隆通寶”“嘉慶通寶”和“道光通寶”。有多少個這樣的古錢呢?劉老師數了一遍,帶著“乾隆通寶”銅子的貝葉寫本有十部,“嘉慶通寶”銅子的貝葉寫本有五部,帶有“道光通寶”銅子的貝葉寫本有一部,還有一枚嚴重銹蝕的銅子,后被劉老師辨識是“乾隆通寶”。這樣一共16部帶有中國銅錢的梵文貝葉經寫本完整地展露在人們面前。《印度教徒報》在2007年5月6日報道這一消息,當地媒體也在采訪劉老師后做了大量報道。每當我在課堂上給學生們一頁一頁翻看照片,展示捆綁印度貝葉經的中國古錢時,都會引起他們一陣又一陣的驚嘆聲。印度古卷上的中國古錢是一幅多么生動而富有歷史文化內涵的圖像啊!

文化交流看似是一個很宏大的話題,其實不然。歷史上很多交流都是從個體的往來開始的,求法僧人如此,商隊船員如此,我們每一個個體同樣如此。中印文化交流史是兩國乃至世界人民的寶貴財富,也是人類文化交流史上的奇跡。我希望通過課內外的學習,讓現代的年輕人了解這份精神遺產,從不同文明中尋求智慧、汲取營養,從文明交流中獲取發展動力,促進兩大民族深層次的文化和精神交流。
本文作者朱璇是深圳大學印度研究中心副研究員,北京大學南亞學系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