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我有一個習慣,到了夏季,每天必吃葡萄。這么多年下來,吃著吃著便把葡萄當飯吃。有時候不想吃晚飯,吃一兩串葡萄,就應付一頓。
新疆早晚溫差大,日照時間長,給葡萄提供了充足的花期和結果時間,所以葡萄顆粒大,水分足,且極甜。新疆之所以適于生長葡萄,與干旱少雨的氣候有很大關系。雨水少,葡萄便少了酸性,干旱,又促成糖分凝結,讓葡萄甜得出奇。有人為此說,老天爺沒有給新疆多少水,但是給了新疆很多的甜。他說的“甜”指的是瓜果,其中必包含葡萄。
我剛到新疆時曾聽人說,新疆人有“葡萄就馕”的吃法,一個馕和一串葡萄便是一頓午餐。我想象著人們一邊吃葡萄,一邊吃馕的情景,一濕一干,一嫩一脆,想不出會是什么味道。后來在南疆看到真實情景,也是大為驚訝。人們勞動到中午,便走到水渠邊,手一甩,將馕扔向上游,然后開始洗葡萄,等葡萄洗干凈,馕已順水漂到面前,且已被泡軟。人們從水中抓出馕,一口葡萄一口馕地吃起來。
新疆的葡萄以甜著稱,有人在吐魯番買了半公斤葡萄,一嘗之下大呼,這簡直是一顆葡萄一包蜜嘛!他轉身又去買半公斤,攤主不耐煩地說,別人都是一次買一公斤,你買一公斤還分兩次,害得我算賬麻煩。攤主說的是實話,新疆人買賣東西都論公斤,從不說斤,如果遇到買半公斤者,真不好算賬。那人聽攤主那么一說,便說那就買一公斤。攤主說,你想好,半公斤只要一張嘴一個肚子就裝下了,一公斤要兩張嘴兩個肚子才能裝下。那人被攤主逗得開心,說請朋友們吃,三張嘴三個肚子還裝不下嗎?
每年三四月,人們給葡萄樹培土,然后等待它們發芽。農民們說,其實種葡萄很幸福,一年只關心兩件事情。其一,葡萄在春季萌芽,如果天氣熱得早,枝條就會瘋長,所以要及時把多余的斜枝剪去。其二,葡萄在生長初期和結果初期需要水,需經常放水,如果耽誤了,不但葡萄長不大,而且會泛酸。這兩個時節,人們天天守在葡萄園中,用他們的話說,和葡萄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把葡萄當親人一樣對待。

天賜新疆,盛產葡萄,幾乎每戶人家的房前屋外,田間地頭都有葡萄樹。至于成片的葡萄園,亦是處處遍布。新疆有五百多種葡萄,尤以吐魯番為多,如葡萄王子、葡萄公主、無核白、馬奶子、喀什哈爾、玫瑰香、百家干等。
有一次我在葉城買葡萄時,想先嘗一顆,不料攤主不高興地拒絕了我。我疑惑,不嘗怎么能知道葡萄好壞?正準備為他的小氣而離去,他叫住我說,他賣五種葡萄,我只嘗一顆,怎么能知道他所有葡萄的好?要嘗就嘗五顆,只嘗一顆的事情不能發生!他說的是新疆人常用的倒裝句,我聽得明白,遂逐一嘗過他的五種葡萄,挑最甜的品種,買了一公斤。
有民謠說,葡萄好吃樹難栽。要我說,葡萄好吃洗亦難。常見的葡萄上面,總是有一層灰蒙蒙的白霜和灰塵殘留物,雖然用水沖可以去掉,但還是去不干凈。有一年在英吉沙的一個葡萄園,一位農民說,你們吃葡萄吃得都不干凈,說完親自示范了一番他洗葡萄的妙招,從此我便學會了。說來,那個妙招很簡單,就是在盆中放入清水,再放一勺面粉進去,將面粉和水攪拌均勻,再將葡萄放入水中,手捉葡萄柄來回擺動,等面粉水呈渾濁狀,葡萄就洗干凈了。取出葡萄后,用清水沖一下,就可以放心吃了。用此妙招洗過的葡萄,不但干凈,而且晶瑩剔透,會泛出光澤。為什么用面粉水可以洗掉葡萄上的臟東西呢?因為面粉水的黏性大,會將葡萄上的臟東西粘下來帶走。用這個妙招還可以清洗葡萄干、干棗、枸杞等干果。
葡萄與人之間的故事,可謂多矣!有一年在和田一家葡萄園玩,主人做好飯后,發現大家已在葡萄園中走散,便讓他女兒古麗去叫。過了一會兒古麗回來說,那些人在吃葡萄,主人便讓古麗去把大家催回,說,葡萄多得是,什么時候都可以吃。過了一會兒,古麗回來說,葡萄太多了,他們吃不動了,在數葡萄呢。主人再次讓古麗去催,過了一會兒,古麗又回來說,葡萄太多了,他們數不過來,現在他們在看葡萄呢。
我有一棵屬于我的葡萄樹,生長在離我二百多公里的吐嶼溝。2004年夏,我曾在吐嶼溝的買買提家住過一周。那時,白天酷熱難當,我把腳浸泡于他家屋后的水渠中,偶爾抬頭看見土崖上的殘留壁畫上有一佛眼,當我看書時,感覺佛在看我。買買提的女兒也叫古麗,當時是十二歲的初中生。每天,她奶奶做好飯后,讓她來叫我,我進屋便看見揪片子或拌面已擺在桌上。吐嶼溝的晚上仍然酷熱,我便睡在買買提家平房的房頂。偶爾有風,先是刮得葡萄葉子發出聲響,然后刮到我身上,倒也舒坦。
一天,買買提家移植葡萄樹,我閑待著沒事便加入。買買提說,你干脆在這里栽一棵屬于你的葡萄樹,也有意義。他那么一說,我便獨自挖坑,移樹,培土和澆水,把一棵葡萄樹移栽在了院子一角。買買提說,以后我們就替你收葡萄了,你如果能來你就吃,如果來不了,我們就替你吃。我很高興,在這里栽下一棵葡萄樹,留下念想,真好!
前幾天,我再次去買買提家,一位漂亮的少女遠遠叫著“王叔叔”迎了上來。她發現我面露陌生神情,便笑著提醒我說,她就是六七年前天天叫我吃飯,給我端茶倒水的古麗。
盛夏的夜晚燥熱,吃過飯后,古麗在葡萄架下給大家跳舞。她的一雙小皮靴伴著鼓點,旋轉,扭動,長長的辮子隨之起舞。她奶奶頷首微笑,她也有過古麗這樣的年齡,也像古麗一樣跳過舞,如今看著孫女,也許想起了她的少女時代。待鼓聲驟停,古麗一個漂亮的轉身定格,雙手緩緩翻轉,露出精致美麗的面孔,然后將柔美的睫毛緩緩張開,露出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
今年又快到盛夏了,不久便可聽到人們常說的那句話:吐魯番的葡萄熟了。古麗現在在烏魯木齊讀大學,她回家后看見我栽的那棵葡萄樹,可能會給我帶來一些它的果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