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堯佳
繼《慈悲》被稱作“轉型”后,《霧行者》顯示出路內從“寫什么”到“怎么寫”的敘事嘗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霧行者》內部由口述故事和小說創作構成的多層敘事,更進一步體現出寫作主體觀察世界的視角、對世界的認識,以及背后的文學觀。對敘事層的切分并不是為了“肢解”小說,而是由于作者精心設計的結構關系本就是一種內容,當“講故事”和“寫小說”兩種指向“敘述”自身的行為突出地成為被敘述的內容,記憶、話語、虛構和現實交織,敘事層的交疊延展出復雜多義的“經驗”世界。
《霧行者》中最迷人的部分在我看來是它復述的那許多篇小說——端木云的短篇小說集《逆戟鯨那時還年輕》,與之同屬一個系列的《巨猿》,玄雨在網絡上連載的廢土世界小說等等。路內還將《霧行者》第五章直接命名為端木云正著筆寫的長篇小說《人山人?!?,造成閱讀上有意為之的混亂效果。當虛構的寫作與正在經歷的現實在小說中并立,虛構已然成為小說中端木云的現實。而意識到小說中的“現實”亦是作者之虛構時,這種虛構以及“虛構之虛構”的多層表達,使長篇小說具有了某種廣闊的包容性,也為這十年間的現實經驗投射出更豐富的意義。
“虛構之虛構”,即“小說中的小說”(或稱為“元故事” )在《霧行者》中的呈現方式復雜多樣。它們之中有的被詳細復述,有的僅以幾句話概括,有的詳述了寫作素材,還有人物、場景的速寫,或只提到正在寫的主題。部分簡略的片段并沒有展開成完整的敘事,因此它們更加徹底地被收歸第一敘事,而一些被詳細復述的小說則形成了明顯的層次切換。例如第二章中提到一篇有關收容所的小說。敘述者不僅將小說內容完全粘貼過來,還不時泄露端木云時斷時續的構思,還原了整個寫作過程。有幾處模糊的句子寫到,主人公D和收容所護士的爭論似乎是在對一部小說做出修正,D在小說中尋找結尾的句子等等,頗有元小說的意味。此處的D、Z、M顯然是端木云、周紹、趙明明三人的代稱。更有趣的是,在三人對結尾怎么寫的討論中,敘述自然地切換回現實。在這里,端木云既是寫作者,又是被寫的角色,第一敘事是端木云此刻經歷的事件,又成為他的寫作素材,元故事的敘述時間和故事時間幾近重合。
虛構與現實的串聯為《霧行者》局部增添了迷幻色彩:端木云在逃亡路上寫下的逃亡經歷,是真實發生還是完全虛構?帶來相同疑惑的還有整個第五章“人山人海”,它似乎被暗示為就是端木云所寫的長篇小說,但卻并沒有使用辛未來提到的人物代稱。這是小說內部敘述視角的轉換,還是敘述者對那部長篇小說的完整重述?當“我”對魯曉麥說“我怎么能讓小說里的人物終結在警察手里”時,是站在小說之內還是之外,“我”是端木云,抑或是敘述者路內本人?再如端木云詳細復述并評議的《巨猿》,小說寫到少女蘭婭在報紙上看到科考隊員瑪麗與非洲巨猿的故事,智障姐姐遭到強暴,一座大橋坍塌,伴隨著數十人和姐姐的死亡等等。這個被端木云閱讀的作品與《霧行者》并無直接關聯,就像巨猿的形象漂浮在蘭婭的夢里,它們似乎都構成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巨大隱喻、象征之物。
敘事層的交疊、混雜不僅展示現實和虛構的界限問題,也在具體的寫作行為、文學經驗獲取中凸顯了文學主體的建構性和流動性。
《霧行者》中的“文學主體”側重于創作主體,即小說中與打工仔并行的另一人物身份——“文學青年”。何謂“文學青年”?“焦慮,固執,期待,自知無法永生因此閃爍著疑惑和嘲諷?!?他們不是活在執拗傷感中略帶貶義的“文藝青年”,而是被扔進殘酷現實中的寫作者,擁有自己的文學理解,持續誠實地寫作。為了突出身份的特殊性,路內還特意提出文學青年與作家的區別:“作家是文學青年的尸體,文學青年是作家們的影子。”? 如果說作家是“熟練地表達小說”,那么文學青年的寫作則是“用小說來表達”。盡管這種二分法并不見得客觀準確,但路內的確因此而為他所鐘愛的文學青年——或者說這種帶有路內自身文學歷程的個人經驗——騰留出自足的空間和意義。當小說被文學青年視作生活語言一般的表達時,它的影響力自然將超出文學,波及到現實中對世界的理解,進而成為塑造自我的鏡像。
首先,我們不能不注意到小說中人物閱讀的那些書籍,它們顯然打開了文學青年的精神生活。端木云最初模仿塞林格和貝克特,也鐘愛卡夫卡,并在寫作中留下他們的痕跡?!短焓?,望故鄉》《歲月的泡沫》《致菲利斯》《致密倫娜》《蘇聯三女詩人選集》……雖然這些漂浮在《霧行者》中的作品名字不構成小說的敘事動力,但它們指向了特定的文學趣味和觀念,構成一個寫作者文學經驗的根基。
其次,來自大學校園的文學青年在初涉世事前,已經通過文學經驗獲得了對現實的某些超越性理解,自帶著反思、剖析的文學視角比照生活。當他們被迅速拋入社會無法應對時,只能將文學的觀念套用到變化的世界。因此,面對兩箱找不到的瓷磚,端木云才會感慨:“這樣的困境可能只存在于卡夫卡的小說里,又或者被博爾赫斯以另一種寓言的方式寫出來。但是,在美仙公司儲運部,這是現實的懲罰?!?旅館地下酒吧的色情表演中,端木云想到的竟是一種修辭術:作家如何用雙腿夾住讀者。當虛構的寓言直接進入現實本身,此時小說既不能幫助你找到瓷磚,也不能對自己與現實的關系做出更有力的解釋。你必須承受著無意義的生活,必須承認現實的絕望超出虛構的想象,必須意識到現代主義寓言寫作的無力。工業社會的空虛麻木,色情狂歡背后底層群體的精神貧乏,這些在小說中輕易獲得的文學經驗,其實根本無法帶領你體驗真實世界的沉重感。
在文學青年看來,寫作者的自我與小說敘事存在絕對關聯,二者或同時成立,或同時崩潰。因此,隨著寫作者介入現實的程度不同,小說與現實的關系、對現實的回應也不同。文學青年端木云脫離象牙塔走入社會的十年,正是不斷深入“世界的擴張、變化”的十年,也是自我否定、自我重建的十年。實際上,來到鐵井鎮之前,沉鈴放棄文學,姐姐無故死亡,兩位所愛之人的變故早已使端木云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同時坍塌,被文學經驗構筑起的自足空間產生巨大裂隙,只能被迫將自我向更廣闊的現實敞開。鐵井鎮開發區就像是復雜時代的縮影,人口流動、工業發展、階層分化、幫派、殺人等各種生活場景、社會問題,帶領他踏入殘酷的現實世界。正是環境和經驗的變化,使經典文學構筑的經驗權威隨之潰散,強烈的個體感受沖擊著固有的、封閉的意義系統,對文學的理解勢必也走向“擴容、重建”。
從端木云的寫作變化而言,早期的《逆戟鯨那時還年輕》中,他無法脫離死亡、白癡、精神病、命運等等模糊的隱喻,他在小說中提到“收容所”,也只是將其當作卡夫卡“城堡”一般的象征物。而目睹和親歷“現實的懲罰”后,他意識到刻意制造虛無并不構成寫作的持久動力,更難著筆的是永無休止的現實,新的自我隨著新的寫作觀念而產生。端木云曾對期待自己經歷被寫進小說的趙明明說,“文學的殘酷在于你不值得一寫,盡管你覺得自己經過了殘酷的人生” 。那時的他并未意識到,事實上文學不如生活殘酷是因為有些故事在抗拒著講述,此時此刻,小說無力解決任何問題,因為那種現實無法承受一絲“虛構”帶來的希望和樂觀。這一認識隨著端木云走向現實而愈加清晰,并生成一種寫作道德感。面對將“十兄弟”的經歷寫成小說的提議,端木云只能說,“忘記小說吧”,因為這個傳奇背后是一群最普通打工仔對冰冷無情現實的無效反抗,它無法被文字負責任地描述,或是被壓縮成一個寓言,現實本身已經是寓言了。多年后,端木云承認自己曾“毫無良心”地將為供養他而折損自己生活的姐姐寫進小說里,甚至帶有悲憫和幽默。
同樣,《巨猿》的作者王靜在虛構中寓言了自己的智障姐姐遭受強暴,盡管作品仍在文本上成立,但安魂的意圖和作者的自我同時崩潰。而另一位寫作者姚雋對朋友獨自出行被害感到深深自責,只能寫下一篇兩人共同出游的小說,虛構出“友誼”的力量。寫與被寫的焦慮存在于虛構兩端。一方面,誠實的寫作者經受著寫作帶來的精神懲罰,即“如果你(指的是另一位作家)的小說寫到那些人,用了他們的隱私,觸碰了他們的內心,卻不能給他們安慰,你最好趕緊去死” ??杉词刮膶W想要對現實負責,達成某種安慰或懲罰,何謂“安慰”或“懲罰”?“詩性正義真的能填充道德、制度、罪與罰缺席之處的真空嗎” ?另一方面,寫作者和素材之間原本就存在難以貼合的裂隙,就像讀到小說的姐姐感覺端木云寫下的并不是真正的自己,而一旦開啟虛構,現實的原型早已變成被文學經驗勾摹處理的“形象”,如此一來,那些寄予現實的安慰或懲罰便都成了虛妄之辭。在現實的經驗、故事進入虛構的過程中,在現實的苦難面前,寫與不寫、寫什么、怎么寫,每一步都令人意識到“虛構”行為的“殘忍”。
華萊士·馬丁指出,討論“虛構的敘事/現實”之間的關系,是使敘事本身加以主題化,這時故事可以被理解為有關講故事的寓言。 我們不應忘記,《霧行者》中的寫作者其實擁有創作主體和對象的雙重身份,他們談論文學、寫作小說的同時也被小說建構,甚至那些觀念的碰撞根本上是來自于路內的自我辯論。因此,“小說中的小說”在《霧行者》內部其實是演示了現實的經驗、故事轉化為小說的虛構鏈條,以及寫作的意義所在。同時,我們不難在端木云重塑文學主體的過程中覺察到路內本人文學觀念、寫作觀念甚至知識譜系的顯形。對于在小說外寫作的路內而言,他面對的是已成過去的世紀交替這段“歷史”階段,而在小說內寫作的端木云等人則還在經歷“當下”。如同敘述時間與故事時間的微妙差異,小說內部對小說的復述與端木云等人的寫作也產生一種間離效果。這種元故事插入帶來的雙重視角或許可以看作《霧行者》在文學與現實之間游移的特殊方式。它不像徐則臣的《耶路撒冷》那樣單獨列出一個“文學專欄”,而是直接將文學的發生和變化嵌入小說中,由此在故事內部衍生出自我反思的意識。
“小說中的小說”直接提出了這樣的寫作問題,并通過《霧行者》內外重疊的文學經驗,使這一龐大之物自身所持有的寫作觀念甚至是敘事技巧得到解說,也使得雙層的寫作行為溢出了虛構本體,指向《霧行者》甚至是一代文學青年、一個歷史階段的文學心聲,在一種自我指涉的“總體修辭”中對時代經驗和個人經驗進行深度處理。
最終,路內完成了他在《霧行者》中所想象的那種長篇小說:“訴說著‘我’的象征之物意味著可能去往極遠之處,獲得一種并不算太廉價的解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