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塑料瓶的小女孩

顧小平

李曉爸爸的遺像上掛著黑紗擺在桌上。李曉跪在爸爸的遺像前，無聲的淚水沿著幼稚的臉頰流淌，淚水流到了嘴角，淚是咸的、苦的。李曉突然大聲地哭喊：“爸爸，爸爸—”聲音是撕心裂肺的，是悲痛欲絕的……

奶奶站在李曉的身后，粗糙的手抹了抹眼角的淚。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在這個進城的農村老太太身上重演了。這是人間最令人傷心的一幕，最令人無望的事情。奶奶猶如被剜下了一塊心頭肉。她已經無力哭了，只是默默地流淚，只是無聲地抽泣。

李曉媽媽收拾著行李，兩個大包已經放在了木床上，木床上只有一條舊被子散亂地放在床上。媽媽眼里黯淡無光地望著李曉，李曉抹掉淚，一雙可憐巴巴的大眼睛緊緊地盯著媽媽，她希望媽媽能留下來支撐起這個家，企盼的眼神里充滿熱烈，這種熱烈是她從內心發出的企求。她的內心告訴自己：媽媽你留下，我絕不亂花錢，一分錢也不花，只要你留下……很快，她的熱烈慢慢地冷卻了下來，漸漸地變成了憤怒，變成了恨。

媽媽慢慢站起身來，她看到了李曉憤怒的眼神，但她不愿意在這里過窮日子，還是狠狠心，拎起兩個大包向門外走去。李曉迅速地站起來，快步沖到媽媽的跟前，兩只小手死死地抓住一只包，仰頭望著媽媽，她要用最后一點力氣拉住媽媽，她要讓媽媽知道還有這么一個女兒在這里。

媽媽低下頭看一眼李曉，而后一轉身，向門口一步一步地走去，媽媽拎著包，李曉拉著包，媽媽走一步，李曉跟著走一步，李曉一步一步地被拖著走，淚一滴一滴打落在包上。到了門口，媽媽放下包，用力將李曉的手扒開，然后拎起包，走出了家門。

望著媽媽有力的步伐和遠去的背影，李曉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她倚著門框一點兒一點兒下滑，慢慢地蹲了下來，全身無力地癱坐在門檻上，放聲大哭了起來。痛喪爸爸，媽媽走了，留下奶奶，一老一小，一貧如洗的家，尤其是奶奶往后的日子怎么過。

奶奶眼巴巴地望著兒媳走了，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家不能散，再苦再累也要把孫女養大。痛定思痛后，奶奶倒了一杯涼開水給李曉。李曉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大半杯，抹去了溢到嘴角邊的水后，把剩下的半杯水一口氣又喝了下去。就像喝完了一杯苦水，她喝出了力量，喝出了志氣，喝出了堅強。奶奶說：“我們的日子真是太苦了。不過有奶奶在，就有你一口吃的。”

李曉抹去了眼角的淚，臉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水跡。

奶奶把一碗咸菜燒土豆絲端到桌上。一臺老舊的臺扇搖頭晃腦地送上一陣陣涼風。奶奶低沉而悲傷地說：“下午你在家好好歇著，沒事看看書，不要出去。”李曉答道：“知道了。奶奶，你可要早點回來。”

奶奶戴著遮陽帽，戴上手套。提起門邊一只破舊的蛇皮袋出了門。李曉追到門口，喊道：“奶奶，天氣太熱了，就別出去了。”奶奶轉過身來，看著李曉，說道：“在家也沒事，出去轉轉，能撿多少是多少。曉曉，利用暑假多看點書，你回屋去吧！”李曉眼巴巴地看著奶奶走出家門，她的悲、傷、痛一起涌上心頭，望著奶奶佝僂的背影一步一步地漸漸遠去了，淚水涌了出來，模糊了她的雙眼，直至奶奶消失在視線以外，她才回到了屋里。

傍晚，李曉站在門口向外張望著，她盼望著奶奶早點回來。太陽已經西斜了，太陽的余暉淡淡地灑在了門前。只見奶奶背著一大袋廢品，袋子壓在背上，她的腰更彎了，步子蹣跚地往前走著，每一步都是艱難的，都是一次跋涉。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流淌著，吃力地一步一步往前移。李曉睜大了眼睛看著奶奶，一時驚呆了。奶奶流著汗，喘著氣，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李曉向奶奶奔去，奔到了奶奶的身后，用一雙小手捧著奶奶背上的大袋子。她用小手的力氣，減少奶奶背上的壓力，她知道，她用一點力，奶奶就會省一點力。奶奶放下了袋子，摸了摸李曉的頭。

李曉跑進屋里，匆匆擠了一條毛巾遞給奶奶。奶奶接過毛巾擦著臉上的汗水，笑了，笑得是那樣自然。李曉望著奶奶，臉上卻有說不出的苦澀，李曉說：“奶奶，明天我也去拾垃圾。”奶奶立即收起了笑容，板起了面孔：“不行，你不能去，奶奶去就行了。”李曉犟了起來，不容商量地說：“不，我就要去。”奶奶軟了下來，說道：“聽話，這不是小孩子的事，你現在主要是學習，吃苦的事由奶奶做。”

第二天早晨，李曉醒了，揉了揉眼睛，一看，奶奶不在身邊。李曉立即起身下床。在屋里尋找著奶奶。李曉焦急地叫著：“奶奶，奶奶。”沒有應聲，李曉明白了，她抓起一只蛇皮袋走出了家門。

街道的一個垃圾箱旁邊，奶奶彎下腰在翻找著箱內的垃圾。塑料瓶子、舊報紙被奶奶一一撿起，扔進了蛇皮袋里。

李曉手拎蛇皮袋，行走在大街上，她四處尋找著。一個礦泉水瓶子在樹根邊，李曉跑過去拾起來放進了蛇皮袋里。李曉四處張望，繼續尋找，她東張西望，心里還有些慌張，這是她第一次能夠為家里、為奶奶減輕負擔，想到這里，她內心反而輕松了許多。她發現墻角邊有一個空塑料瓶，就像發現寶貝似的，激動、興奮摻在了一起，迅速走過去，撿起放進蛇皮袋里。

路邊，有一只塑料瓶內還有半瓶水，李曉撿起來將水倒掉，把空瓶放進蛇皮袋里。

一輛汽車穿過，車輪下一個空瓶已經被壓扁，李曉拾起來，拿在手里看了看，笑了笑，然后扔進了蛇皮袋里。

回到家，李曉將一個個塑料瓶子堆放得整齊。臉上流滿了汗水，用手抹汗時，連同手上的污物也一起抹到了臉上，成了一個大花臉，但她仍然撿拾得津津有味。雖然苦，但心里卻是甜甜的、溫暖的。

奶奶背著一大包廢品回來了，站在李曉的身后默默地看著李曉在堆碼著空瓶子。臉色漸漸地冷峻起來，心中如翻江倒海，不是滋味，奶奶聲音低沉而憤怒地說：“這些都是你拾的？”

聽到奶奶的聲音，李曉嚇了一跳，驚慌得猛然站起來。李曉卻樂滋滋的，滿以為奶奶會高興。她答道：“是啊，奶奶，這些都是我拾的。”奶奶氣憤中含著慍怒：“誰讓你去拾的？”李曉蒙了似的：“奶奶，怎么了？我們家不是很窮嗎？我想幫你一起減輕負擔。”奶奶流下了淚水，一把摟著李曉：“奶奶再苦再累也不要你去拾這些啊！”李曉不解地問：“為什么呀？”奶奶撫摸著李曉稚嫩的小臉蛋和臂膀說：“才半天，皮膚就曬紅了。”李曉說：“奶奶，我要幫你。”奶奶說：“不行。”李曉說：“我不。我就要去拾，我還要學昆曲呢。”奶奶說：“不管學什么都由奶奶去拾垃圾。”奶奶把李曉摟在懷里：“好孩子，你在街上拾垃圾萬一被同學、老師看到了不好，他們會笑話你的。”李曉側頭望著奶奶：“那你呢？”奶奶說：“奶奶老了，不管什么人看到都沒事的。你可不能再去拾了。”李曉說：“我不怕他們笑話。”奶奶說：“這也不行，你不許再上街拾垃圾了。”李曉倔強地說：“不，我要去。”奶奶氣憤地說：“你這孩子怎么就不聽話呢，怎么這么犟呢？奶奶絕不讓你去。”李曉說：“我就去。”奶奶說：“我苦命的孩子啊，千萬不能去。”

奶奶無望地淚眼朝屋里掃了掃，她的目光停在了兒子的遺照上。奶奶一把將李曉拖到了她爸爸遺像前，氣憤地說：“你爸爸也不會答應你去拾垃圾的，你這是給爸爸丟臉，現在你向爸爸發誓，保證今后不再拾垃圾。”李曉站在那兒盯著爸爸遺像看，兩行淚水涌了出來。奶奶憤怒而大聲的，并按著李曉，說：“給你爸爸跪下，向你爸爸發個誓，從現在起不再上街拾垃圾。”

李曉跪下，淚水直下。奶奶大聲喊道：“說，快說呀。”李曉痛哭著說：“爸爸，我再也不上街拾塑料瓶了。”奶奶松了一口氣，扶起李曉，淚水也隨之流了出來。

夜里，李曉望著窗外的月亮，她想了很多很多，到底怎樣才能減輕奶奶的負擔呢？

早晨，奶奶拿著蛇皮袋走到床邊，看了看睡熟的李曉。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放心地走出了家門。門輕輕地關了。此時，李曉偷偷看著奶奶出了門后，她立即起床。

李曉跪在爸爸的遺像前：“爸，別怪女兒說話不算數，奶奶太苦了。”

城市街道上，人來人往，來去匆匆。奶奶頂著烈日，戴著太陽帽，腳步蹣跚地尋找著路邊的垃圾，一邊走路一邊擦汗。人群中，奶奶看著路邊一位低頭拾塑料瓶子的孩子說道：“小孩子，快回家吧，大熱天的，別在太陽底下玩啊。”

低頭的李曉聽到喊聲，嚇了一跳，頭也不敢抬，放空塑料瓶子，驚慌地拔腿就跑……李曉身穿一件大人的衣服，衣服從頭到腳裹住了全身，只看到腳上穿了一雙涼拖鞋，頭上戴著大大的草帽，擋住了大半個臉，臉上弄得臟兮兮的。

李曉迅速地躲藏在一棵大樹旁，偷偷地看著奶奶。兩個眼睛撲閃撲閃的。奶奶仍舊不緊不慢地拾著垃圾，李曉確認了奶奶并沒有發現“小孩子”就是李曉。

李曉用手輕輕地拍著自己的胸脯，緊張的心情緩了下來。然后抹掉了一把汗，她避開奶奶，走進了另一條街道，尋找著塑料瓶子，在一個墻角她拾起了塑料瓶放進蛇皮袋里。

李曉拎起蛇皮袋，側頭看了看，已經有半袋了，她高興地笑了起來。并繼續尋找著。她發現前面有一個塑料瓶子，正準備去拾，不經意間，抬頭發現奶奶從巷子的那一頭走了過來。奶奶也發現了那只塑料瓶，正向塑料瓶跑去。

李曉額上冒著汗，她只好悄悄地向后退去，依依不舍地一步一步后退著走，雙眼一直盯著奶奶。

奶奶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塑料瓶上。李曉躲在一個墻角邊，窺視奶奶拾起那個塑料瓶子，奶奶笑了。李曉也笑了。她退出了這條巷子，拎著蛇皮袋又走向了另一條道路。

回到家，李曉把塑料瓶子，一個一個地碼放在床底下，然后用一塊舊布蓋好。她看了看后，滿意地笑了。

李曉脫去穿在身上的衣服，打了一盆水將自己清洗了一下。她又將屋里掃了掃，然后安靜地坐在桌邊做起了作業。

奶奶背著一蛇皮袋廢品放在門口。然后趕緊推開門，向屋里望了望。發現李曉正在做作業，欣慰地笑了。李曉高興地說：“奶奶，回來啦。”奶奶放心地說：“哎。”

李曉趕緊跑去打來一盆涼水：“奶奶，你洗一下。我幫你把廢品分類。”李曉說著就往門口跑，動作迅速地將一蛇皮袋廢品倒了一地。奶奶連忙放下手中的毛巾，跑到門口將李曉拉進屋內。“這沒你的事，抓緊時間做你的作業去。”

下午，街道上，李曉仍然穿著那件爸爸的衣服，戴了個大草帽，拎著蛇皮袋。在忙碌的人群中到處尋找著塑料瓶子。

人們匆匆地走著，全然沒有注意一個小女孩。他們把一個個空塑料瓶子丟在了路邊，李曉卻跟在人們后面如獲至寶般一個一個地拾起來，放進蛇皮袋里。有的人將塑料瓶丟進了街邊的垃圾桶，李曉朝垃圾桶里看了一下，伸手進去，拾起了那個塑料瓶子。

一個女人手里拿著一瓶喝得還有三分之一的礦泉水在李曉前面走著，李曉瞄了一下后，她偷偷地跟在那女人身后，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只塑料瓶子。李曉看那個女人舉起瓶子喝了一口，自己的喉結也動了一下，汗水卻在臉上流淌下來。

那女人喝完后，將塑料瓶放進街邊的垃圾桶內，李曉立即向垃圾桶走了過去。這時一陣風吹來，吹落了李曉頭上的草帽，草帽在地上向那女人滾去，碰到了女人的腳。

李曉只顧去拾垃圾桶里的塑料瓶子。女人拾起草帽，向李曉看了看，然后朝李曉走來。李曉剛拾起塑料瓶子直起了身，那女人將草帽遞給李曉。就在李曉接草帽的一瞬間，她們兩人同時驚呆了。女人驚訝地望著李曉脫口而出：“李曉，是你？”李曉驚慌地不敢看那女人，低頭說了聲：“怎么是你？你，你好，老師。”老師不解地問道：“李曉，你怎么拾起了這個？”李曉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我……”李曉將草帽戴在頭上，拎著蛇皮袋轉身向后飛快地跑了。老師在后面喊著：“李曉，你等等，李曉……”

李曉頭也不回地只顧往前快速地跑。老師站在那兒看著李曉遠去的背影，她充滿了同情和愛憐，更充滿了疑問和不安。

一天，李曉正在聚精會神地做作業。“篤篤篤”地敲門聲，驚動了李曉。李曉起身去開門。門一打開，李曉嚇呆了。老師手里拎著一盒牛奶，笑嘻嘻地站在門口，說道：“李曉，還不請老師進屋。”李曉趕忙說：“老師，請進來”。

老師進屋后，對屋里進行掃視，屋里只有簡陋的家具和一些簡單的生活必需品。

李曉把那臺簡單的電風扇往老師身邊移了移，然后打開電風扇開關給老師吹。老師撫摸著李曉的頭，眼角濕潤了：“李曉，老師知道你為什么去撿塑料瓶了。”李曉說：“老師，我喜歡昆曲，等我錢夠了就去報名。”老師抹掉眼角的淚并說道：“別去撿塑料瓶了，暑假期間有一個昆曲培訓班，老師帶你去報名。”

李曉一雙大眼睛驚愕地看著老師。老師說：“我生在農村，從小失去父母，是靠鄉親們的贊助，使我上完了小學、中學、大學。”李曉：“你也和我一樣？”老師：“是的。李曉，你很堅強，比老師堅強。社會就是需要你幫我、我幫你，才有溫暖。”李曉望著老師：“老師，長大后我要成為你”。老師鼓勵的目光：“嗯，加油。”

開學了，教室里，老師站在講臺上對同學們說：“同學們，從現在起，我們班的空塑料瓶都必須放進專用的垃圾桶里。”

在教室里，墻角多了一個專門丟放塑料瓶的垃圾桶。學生們把喝完了的空塑料瓶都自覺放進去。

學校門外，奶奶向校園里張望著，三個同學和李曉一起將兩袋塑料瓶送給奶奶。奶奶對同學們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這時，從其他教室里也有學生將一包包塑料瓶抬出，送給奶奶。李曉幫著奶奶將塑料瓶袋子捆好，并裝上三輪車。奶奶與同學們打著招呼，同學們向奶奶揮著手。奶奶是那樣的從容，同學們因為幫助別人而感到快樂。

一天，奶奶正在家里看電機。李曉出現在電視中有板有眼地唱著昆曲：“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奶奶開心地咧嘴大笑起來，笑得眼淚也溢了出來，她用那只滿是皺紋的手抹去了淚，還是笑。

一天傍晚，李曉家門口停了一輛高級轎車，媽媽拎著各種各樣的食品來看望李曉。媽媽對李曉說：“跟媽走吧。”李曉向媽媽搖了搖頭。媽媽拉著李曉的手說：“孩子，媽那里有好吃的，有漂亮的衣服，還有大房子，還有……”沒等媽媽說完，李曉使勁地搖了搖頭，對媽說：“媽，你走吧。”媽只好丟下食品走了。

李曉在日記中寫道：媽媽，我不恨你，我理解媽媽，也尊重媽媽的選擇。可我更舍不得相依為命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