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晨
從史書典籍到民間文學,再到雜劇傳奇,昭君故事的發展特征非常明顯。其故事從史料中的簡單記載到民間文學及戲曲中對其人其事的深入探究,人們對其和親背后的政治作用進行深入探索,將昭君和親與朝代的衰敗、統治者的昏聵無能相聯系,塑造了一個極具政治性功能的昭君。此外,昭君故事在形成及演變時還借鑒和運用了歷史上其他和親公主的故事,昭君更是成為和親公主的代表。
一、從簡單記載到深究內因
從《漢書》《后漢書》等史料文學中出現,到民間文學對它的擴充和延伸,再至昭君詩對其的不斷開拓,再至元明清戲曲對其賦予的新的含義與創新,昭君故事的發展脈絡符合人類對一個事物的基本認知過程。
史籍側重對史實進行記載,班固的《漢書》僅記載了昭君和親這一史實,“改元為竟寧,賜單于待詔掖庭王檣為閼氏”。《后漢書》則探究了昭君自請和親的原因,增加了昭君因不堪忍受胡俗而上書求歸被拒這一情節,極大地豐富了昭君故事。此外,《后漢書》還增添了一個美人昭君的形象。史書記載中的昭君形象雖沒有小說、戲曲那么豐滿,但昭君的身份、故事和基本形象已大致定型,雖然后世的昭君題材故事關注的側重點、敘述故事情節以及所表達的情感態度等有所不同,但基本的事實框架不出史書記載。
詩歌、變文以及小說中的昭君故事與史書記載相比更加注重對昭君出塞和親時的所思所想以及之后的邊塞生活進行探究。《琴操》首次對昭君的性格進行描寫,展現了她的怨恨與抗爭,昭君入宮后不被寵幸而心有怨懟,故不飾妝容,又因元帝設宴而盛裝出席,甚至在單于使者求親時以自請和親來表示其對不被帝王寵幸的抗議,甚至在昭君嫁入胡地后,“恨帝始不見遇,乃作怨思之歌”,將昭君之怨傳達得淋漓盡致;《王昭君辭》則懸想了昭君出塞之后的生活,關注到了昭君的內心世界,展現了她出塞時的悲苦以及遠嫁后的愁思;《西京雜記》對昭君久不被寵幸的原因進行探究,塑造了一個奸臣毛延壽的形象,被此后的昭君戲曲廣泛借鑒;《王昭君變文》則增加一個癡情單于的形象,將昭君的憂思與哀愁極致展現,“昭君怨”這樣一個主題也因此被確立下來。
雜劇、傳奇、折子戲中則對昭君故事進行細致描繪,更加注重塑造昭君形象,她不只是一個普通宮女,還是漢元帝最愛的妃子,還是一個有著自己的原則,不愿意與貪腐者同流合污的剛直女子,也是一個深明大義、心懷天下的偉大女子。《漢宮秋》開創性地虛構了昭君和漢元帝的愛情故事,將奸臣毛延壽這一形象塑造得更加傳神,同時塑造了一個痛失愛妃的漢元帝形象;《寧胡記》將昭君與兩名宮女進行對比,用二人以重金行賄求寵的卑下行為襯托昭君剛直不阿的性格,讓昭君當面呵斥毛延壽的索賄行為是欺公罔法,必將受到重懲,將一個正直剛強、不與貪腐者同流合污、堅持本心、保守內心原則的昭君呈現出來;《和戎記》中的昭君深明大義,處處想到國家、民族和人民,把民族尊嚴和人格高潔看得比生命更重,其寬廣的胸懷和高潔的品格讓人欽佩和敬重;《昭君夢》寫昭君遠嫁單于后思念漢王,夜夢逃入玉門關,得神助重返后宮,得見漢元帝,吐露其心中的悲傷,因被單于率部下追趕而醒;《春風圖畫返明妃》設計王母派青鳥使者和東方朔施計救下昭君,免其和親,后在二人的點化下飛升成仙,賦予了昭君故事另外一個結局。
在這種演變中,人們不斷探求昭君和親背后的種種原因,探求其為何入宮后不受寵幸,探究其為何出塞和親,探究其在和親途中的所見、所想、所憂、所愁、所悲、所痛,探索其在匈奴的生活。這種探究全方位地對昭君故事進行深化,對昭君形象進行具象,對昭君和親這一歷史事件加入了不同讀者的不同認知。正因為如此,昭君故事才如此生動,久經傳揚而不減其熱。
二、昭君和親的政治作用不斷增強
從史書到詩歌、變文和小說,再到戲曲,昭君故事中和親的政治作用被不斷加強,昭君不再只是一個遠嫁匈奴的普通女子,在她的身上,眾多文人墨客肯定了她遠嫁塞外的偉大犧牲精神,關注到了朝中君臣的無能和懦弱,也關注到了她對漢、匈兩個民族的團結和友好的政治作用。
作為史書,《漢書》《后漢書》《資治通鑒》對昭君和親匈奴一事進行記載本身就肯定了昭君和親的政治作用,但這種肯定只是作為政治事件的一種肯定。《王昭君變文》則體現了昭君在漢朝與匈奴關系方面的重大作用,增添了漢哀帝聽聞昭君去世后,特意派遣使者前往匈奴祭奠昭君,以漢天子的身份肯定了昭君和親之事對漢朝的巨大貢獻。在祭文中更是高度贊揚了昭君“捧荷和國之殊功,金骨埋于萬里……不嫁昭君,紫塞難為運策定”。祭詞中所顯示的和親背景為漢弱胡強,在這一明顯不利于漢朝的歷史背景中,昭君和親的作用可想而知。要知道,昭君和親的真實背景是漢強胡弱,故祭詞中將漢朝安定之功歸于昭君一人,極大地肯定了昭君在這段和平關系中的歷史功績,拔高了昭君在漢、匈和平中的重要地位。
馬致遠的《漢宮秋》突出了昭君的民族大義與堅貞氣節,她的和親雖是被迫,但也有為國家和民族的安定而自愿和親的成分,投江而死更是其堅持民族大義和自身氣節的英勇選擇。劇中漢元帝及其文武眾臣軟弱無能,只能依靠女子和親來保全國家。陳與郊的《昭君出塞》借昭君之口諷刺了無能的朝臣和毛延壽之流的叛國者。《吊琵琶》中的昭君更是把其悲劇矛頭指向漢元帝,諷刺其懦弱無能,堂堂一代天子卻不能庇護一介婦人,反靠其保百年社稷,昭君嘲笑他是“無愁天子,小膽官家,薄幸兒曹。枉涕泣女吳齊景,漫咨嗟娶舜唐堯”。當眾臣無恥的奉上和番詩時,昭君斥責“噤聲”,嘲笑“虧你詩篇應詔,賀君王枕席平遼”。此劇最后一折以蔡琰憑吊昭君作結,以其對昭君氣節的高度肯定和贊譽同漢元帝及眾大臣面對匈奴時的膽怯懦弱對比,政治意味更加突出。另外,在眾多昭君戲中出現的昭君投江事件蘊含著古代“一臣不事二主”“一女不嫁二夫”的道德規范,也體現了昭君的忠君思想和貞潔觀念,昭君投江正是男性文人“一臣不事二主”這一忠君思想的反映。
《琵琶語》借王母之口感嘆漢室中衰,漢家無人,堂堂一國君臣竟無一人有辦法保全國體,只能依靠王母座下的青鳥使者和早已飛升成仙的東方朔施計救回昭君,使漢家顏面不致喪失,豈不可悲可嘆,面對此情此景,昭君亦看破紅塵,飛升成仙。這一設計看似對昭君故事有了一個更好的結局,彌補了昭君悲劇命運的遺憾,但從另一方面說,豈非更加諷刺和嘲笑了漢元帝及其朝臣的昏庸無能嗎?曹禺的話劇《王昭君》更是塑造了一個促進民族團結的昭君形象,側重于展現昭君徹底蔑視奸臣和反抗王權的叛逆精神,她對君王的寵愛與安富尊榮的生活全不在意,對毛延壽的威逼利誘、軟硬兼施全不放在心上,心甘情愿去“窮荒極北”的邊塞受苦,其身上表現出“五四”時期特有的反帝反封建精神,表現了追求個性解放和婚姻自主的精神。
昭君題材故事在發展中越來越突顯和親的政治功能,無論是昭君嫁去匈奴后給漢朝和匈奴帶來的和平安定,還是昭君和親事件傳達出的漢代統治者及其朝臣的無能昏聵、貪污腐敗,抑或昭君和親故事所塑造的眾多人物形象對后世的影響,都證明了昭君和親這一時間背后所蘊含的政治功能,隨著時代的變遷及其相關文學的產生而愈加強化。
三、昭君故事是歷代和親故事的“地標”
和親公主在我國古代是一個數量非常龐大的群體,其中以解憂公主、細君公主、王昭君及文成公主最為出名。早在先秦就有“和親”之名,《左傳·襄公二十三年》載“中行氏以伐秦之役怨欒氏,而固與范氏和親”,此和親實指兩個家族聯合對付另一家族的修好活動,真正有實質意義且名實相符的和親始于西漢。有學者專門統計先秦時期政治聯姻約225次,從漢至清的和親若從西漢時期和親烏孫的劉細君開始算起則有426次。
昭君故事在形成及演變時還借鑒和增添了歷史上其他和親公主的故事。昭君亦是一個“箭垛式”的人物,其人物形象及事跡的塑造來源于眾多方面,既有歷代文人、市井百姓對其的虛構和想象,也有對其他人物及故事的借鑒。在這一方面,細君公主的故事對昭君故事的演變影響極大,《漢書·西域傳》載: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漢武帝為聯合烏孫共同抗擊匈奴,將侄子江都王劉建之女嫁與烏孫王昆莫,然“昆莫年老,欲使其孫岑陬尚公主。公主不聽,上書言狀,天子報曰:‘從其國俗,欲與烏孫共滅胡。岑陬遂妻公主”。有學者研究說范曄大概是受到細君公主上書求歸這一事件的影響,設置了昭君向漢帝上書求歸之情節。
石崇所作的《王明君辭》也有增添昭君到匈奴后心思沉悶,故作《怨曠思惟歌》之情節,雖有學者研究說該詩是偽作。例如,王季思先生就說:“東漢中葉以后,最大的邊患已不是匈奴而是西羌,詩中以西羌代指匈奴,說明它可能是東漢后期的作品。”但這一情節在昭君故事中也有流傳,其本事也要追溯到細君公主之事上,《漢書·西域傳》記載她嫁到烏孫后發現昆莫已年老,身處異域的她語言不通,內心非常苦悶,故自為作歌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這首詩亦首次將昭君與琵琶這一藝術形象聯系在一起,其《序》云:“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由此,昭君便與琵琶結緣,戲曲中的昭君在宮中彈琵琶解悶訴愁,在出塞途中彈琵琶傾訴內心的不平與苦悶,在飛升上天后也彈琵琶感慨人生際遇,就連此后畫家筆下的昭君也往往是馬上懷抱琵琶的形象。
《和戎記》《王昭君和番》中昭君讓呼韓邪單于寫下降書,將金箱玉印交出,并成功勸說其殺了毛延壽,此類的情節的塑造也或有借鑒歷史上其他和親公主的真實事跡。歷史上的解憂公主嫁給翁歸靡后,匈奴囂張索要解憂公主,解憂公主很鎮定地同翁歸靡一起防御,致使匈奴大軍一直進不了伊犁河谷,在他們的努力下,小小的烏孫國居然沒有被匈奴擊垮,反而拖了幾年,在漢宣帝派遣的五位將軍所率領的十五萬大軍的幫助下,大獲全勝,自此匈奴徹底衰弱。這場戰爭雖未正面敘述解憂公主的英勇,但能在漢朝未派人幫助的情況下和自己的丈夫攜手共同抵御匈奴,并最終贏得勝利,亦可見其之不凡。解憂公主后半生仍在烏孫的各種叛亂和內斗中掙扎和調停,在其兩個兒子都死了之后,她回到了長安。這樣一位杰出的和親公主,這樣一名出色的政治家,其能力、勇氣與智慧可見一斑。或許后世劇作家在創作昭君故事之時也有借鑒解憂公主的英雄事跡來塑造昭君形象也未可知。
歷史上雖有諸多和親公主,卻只有昭君一人的和親事跡在史傳中記載并且在民間傳說、古代詩詞及小說戲曲中不斷被人歌頌與傳揚,在其故事中增添對時代和人生的思考,不可不說自有其傳奇之處。昭君作為一位平民女子從民間走入皇宮,又從皇宮走向遼闊的塞外,這一故事本身就極富傳奇色彩。此外,在漢元帝時期,昭君和親確實為漢朝及匈奴雙方帶來了非常積極的作用,正如郭沫若先生在《中國史稿》一書中所說“昭君出塞成為漢朝和匈奴和好的歷史佳話”。史書記載昭君和親后,漢、匈之間保持了五十年友好相處的局面,邊境也出現了“邊城晏閉,牛馬布野”的和平景象。
正因為昭君故事本身的傳奇性色彩及昭君和親的巨大作用,一代又一代的文人才將諸多的筆墨投之于昭君身上,并將歷史上其他和親公主的英雄事跡和傳奇故事加諸到昭君身上,不斷描摹其人物形象,不斷增添其故事內涵。他們將昭君作為眾多和親公主的代表,不斷賦予其新的、豐富的含義,使之更具代表性,從而展現了我國古代和親公主的群體故事,為其群體畫像。
總而言之,昭君故事的發展和傳播既離不開史傳文學對其的敘寫,也離不開民間文學對其的創造與想象,更離不開小說、戲曲對其故事的描繪與改寫。從歷史敘事到文學敘事,昭君故事被不斷重寫,昭君形象被不斷重塑。昭君傳奇卻憑借悲劇的命運以及其巨大的貢獻引發了不同時代人們對她的跨時空關注,因此才出現了數不勝數的昭君題材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