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兢

圣赫勒拿島是南大西洋中一個英屬的熱帶火山島。
圣赫勒拿島是個火山島,大西洋中脊的造山運動成就了它。如今島上仍然可以隨處找到熔巖與火山灰的遺跡,但是火山活動已經遠離島嶼太久了。
圣赫勒拿島長約16公里,寬約8公里,人口只有幾千,乃是英國最古老的2塊海外屬地之一(另一個是百慕大)。這里離最近的大陸(非洲)也有1950公里之遙,在人類發現它之前完全是沒有人煙的荒島,數百年來都只能坐船前往,2017年這里才開通了首航班機,堪稱地球上最孤獨的所在之一(比圣赫勒拿島更孤獨的是南邊的特里斯坦-達庫尼亞群島)。如今它的偏僻似乎成了一種優勢,截至2022年2月11日,該島尚未發現一例新冠病毒確診病例。
與世隔絕的地理位置讓圣赫勒拿島擁有充分的生物多樣性,數百萬年荒無人煙的島上擁有許多獨有的動植物。圣赫勒拿珩鳥(St. Helena plover)是島上的寶貝,以其細如電線的雙腿贏得了“電線鳥”的美名。但人類活動也不可避免地影響著千百代來生息繁衍的生物:島上最后一棵圣赫勒拿橄欖樹,就在1994年滅絕了。
圣赫勒拿島又譯為“圣海倫娜島”,事實證明,這座島嶼或虛或實的故事,都永遠離不開這個美麗但并未通用的譯名。

上左:海倫娜何許人也?放在古希臘,這個名字首先屬于萬眾迷戀的美女海倫。上右:1676年11月,埃德蒙·哈雷離開牛津前往圣赫勒拿島,在這里建造了天文臺。下圖:圣赫勒拿鸻鳥是圣赫勒拿的特有鳥,被印在了當地硬幣上。
可惜的是,“圣赫勒拿”這個民國時期的舊譯留傳到了今天,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個土墩山丘,或者某個戒備森嚴的城堡。當然,這種印象也不無道理,這個南大西洋上的小島本就是英國人的殖民據點,不但可以遙控非洲大陸,也能充當皇家海軍橫行全球的中轉站。從地圖上看,它與北面的阿森松島、南面的特里斯坦-達庫尼亞群島構成了一道形如機器搖桿的島鏈,仍然控扼著南大西洋的海權(1982年英阿馬島戰爭期間,這條島鏈還發揮了巨大戰略作用)。
最先到達這里的是開辟新航路的葡萄牙人。1502年5月3日,一隊葡萄牙水手在從印度歸來的途中發現了這座孤懸南大西洋的火山島,將其取名為“圣海倫娜”。1516年,一個患病的葡萄牙水手留居在島上并一連住了30年。虔誠的基督教信仰驅動葡萄牙人揚帆出海尋找新世界,也在歸途中以信仰的名義給這座小島留下了名字。這個傳奇的開端,讓島民至今都自稱為“圣徒”。
海倫娜何許人也?放在古希臘,這個名字首先屬于萬眾迷戀的美女海倫(Helen),那個美艷絕倫的海倫,世間最漂亮的女人,天神宙斯的小女兒,斯巴達王的妻子,帕里斯王子的情婦,特洛伊戰爭爆發的起因,后世眾多西方女性的名字。當然,還有無窮無盡文學藝術作品的迷因(meme)。
時間進入羅馬時代,拉丁化的“海倫”成為了“海倫娜”(Helena),這個名字也成為諸多貴族女性起名的不二之選。但歷史或許只記住了一個“海倫娜”,那就是君士坦丁大帝的母親,后世的“圣海倫娜”。這名女性在某種意義上重新塑造了西方的精神世界,永久性地改變了世界歷史。
公元4世紀初的羅馬帝國面臨信仰危機,剛剛確立“四帝共治”格局的帝國,需要新的意識形態才能維系遼闊的帝國。這個時候,君士坦丁母子出現了。母親海倫娜在君士坦丁大帝即位后(公元306年)就皈依了基督教,有充分理由證明,正是母親的虔誠打動了君士坦丁。
“海倫娜”的名字從此也“超凡入圣”,成為后世用之不竭的取名素材。今天光是美國就有8個地方叫“圣海倫娜”,同名的人就更數不過來了。16世紀初的葡萄牙水手正是基于這個理由,以發現南大西洋荒島的日子(海倫娜東行的紀念日)為該島命名,無異于是對千年以前那位不顧一切踏上朝圣之旅的古稀老嫗的致敬。
如果圣赫勒拿島名字的故事僅限于此,那么,虛無縹緲的宗教情懷并不能增益它的傳奇色彩,“圣海倫娜”的名字也就無異于人類命名的星際空間天體,僅僅只能寄托某種美好的愿望而已。然而,在該島進入人類視線之后的300年內,另外兩個男人讓這座荒島在人類歷史上留下了永遠的印記。
1676年11月,年屆20的埃德蒙·哈雷躊躇滿志,搭乘艦船南下進行他的“畢業旅行”(其實是退學旅行)。家境優裕,少年得志,哈雷早已不滿足于大學里的陳腐教條,希望以天文學為志向,探索一條認識星空的新路。
這次,他的目的地就是圣赫勒拿島,他要為南半球的恒星畫出一幅詳盡的星表,當然包括已在北半球星空消失千年的那4顆亮星——南十字星。
彼時的歐洲仍然處在科學的前夜。這是一個新舊交織的時代,雄心壯志的學者名家一方面希望舉起科學、進步、理性的大纛一展宏圖,一方面仍然對煉金術、占星術、神學如癡如醉。天文學在神學與科學之間拉鋸了100多年,日心說仍未取得決定性勝利。突然出現的彗星仍然會被視為巨大災難的前兆。1664年秋天,那顆停留在歐洲夜空長達1個多月的彗星,與第二年倫敦“如約而至”的大瘟疫和第三年的那場倫敦大火,更是讓西方世界都將心提到了嗓子眼——倫敦大火的幸存者就得到特許狀,來到圣赫勒拿島耕種。
活在這么一個矛盾的時代里,年輕的哈雷展現出與眾不同的天賦與志向。他與大學里陳腐的學問揮手告別,走上了一條獨立探索星空的道路。1676年7月,哈雷在寫給皇家學會秘書、《自然科學會報》編輯奧登伯格的信中說:“(南天星圖)如果還未編制的話,我打算自己行動,前往圣赫勒拿島。我會帶上龐大精確的設備,跟隨東印度艦隊前往。我愿意不避艱險,完成這項事業。”當然,在開普勒、卡西尼、赫維留已在北天星圖領域各顯神通的情況下,南天星圖還是一片尚待耕耘的“藍海市場”。
1677年2月,歷經3個月時間的航行,哈雷來到圣赫勒拿島,架起天文臺,開始了為期15個月的天文觀測。雖然有幾名貴族的熱心贊助,也有東印度艦隊的保駕護航,但哈雷的觀測并非一帆風順。1677年11月,哈雷在日志中無奈地寫道:“我的運氣糟糕極了,這座孤島的地平線總是籠罩在云團里,有時長達數周時間云層都在遮蔽著星星。好不容易星空清晰可見了,但持續的時間之短也讓我難以連續進行觀測。”
在哈雷留下的日志里,他對這座島嶼的風土人情幾乎不置一詞,滿腹心神都用在了天文觀測之上。也許,正是這里糟糕的天氣讓他無心觀景。在那個年代,一次長期出海往往等于把一半生命交給了大自然。無論從實質還是抽象意義上,哈雷毅然前往這座荒島都是在為科學獻身。他不是一個輕易認輸的人,還是盡可能地繪制了盡可能多的恒星星表(一共341枚),并且觀測了水星凌日現象,借此探索太陽系的絕對規模。哈雷之前與哈雷之后,人類對宇宙的認識已經完全不同了。
成果豐碩的哈雷回到英國,憑借這些成就直接拿到了牛津的碩士——別忘了他2年前還剛剛從本科退學,他也只是個20出頭的年輕人。關于哈雷,最知名的還是那顆同名彗星,以及他在皇家學會與牛頓的友誼。但無疑地,哈雷煊赫人生的起點,就是南大西洋這座稍顯古怪的化外荒島。圣赫勒拿島也永遠與這張南天星圖聯系到了一起。
一心琢磨星空的哈雷在島上無心風景,半生馳騁疆場的拿破侖則在島上留下了更多的印記。1815年6月的滑鐵盧之敗終結了拿破侖的百日復辟,也為拿破侖帝國畫上了最終的句號。這年的10月15日,歷經3周航行的拿破侖抵達圣赫勒拿島,陪同他生活起居的有幾名忠心耿耿的法國將軍,還有32名從廣東而來的華工。
島上的條件堪稱惡劣,不斷有老鼠跳蚤出沒。拿破侖可以在有英國軍官陪同的時候在島上自由行動,但他很少出門,與島上的英國總督哈德遜·洛威只見過6次面,大部分時間2人還在爭吵——拿破侖責怪洛威為什么不稱呼他為法國皇帝(最后一次會面時,洛威終于妥協了)。
落敗孤島的拿破侖陷入痛苦、幻滅與失落之中,但還沒有完全失去對生命的熱情。他的生活條件得到改善,搬進了島上的大房子“朗伍德宅邸”,還可以讀書、看報紙、學習英語、下國際象棋。他在島上的生活非常規律,大部分時間都宅在家里向隨從口授回憶錄,講述他一生60場戰役的成敗榮辱,望著兒子的石膏像發呆。滑鐵盧一役的遺憾,沒能如愿流亡美洲的屈辱,對畢生功業的回憶,讓拿破侖大帝留下了一句至今傳誦不絕的話:“我真正的光榮并非打了40多次勝仗,滑鐵盧之戰抹去了關于一切的記憶。但是有一樣東西是不會被人忘記的,那就是我的《民法典》。”

圣赫勒拿島的拿破侖墓。

1821年5月5日拿破侖逝世,留下的遺言是:“把我葬在塞納河畔,與我摯愛的法國人民在一起。”1840年,法國政府滿足了他的遺愿,將拿破侖的靈柩恭迎回國,安葬于巴黎榮軍院。一世雄主的蹤跡在島上仍然隨處可見,成為當地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旅游資源。他住過的宅邸、初次下葬的墓地如今都保存完好,也是法國政府的海外財產。
圍繞拿破侖晚年的各種猜測與傳說,仍然從圣赫勒拿島傳向了全世界,讓押送他的英國軍官的預言完美破產——“把這個怪物流放到南大西洋,那樣不久之后人們就會忘掉他。”這些傳說包括但不限于“死于砷中毒謀殺”“國際象棋內藏著逃脫路線,但拿破侖沒有發現”“與路經此地的英國人阿美士德談論中國,說中國是一頭沉睡的獅子”。如今,這些傳說雖然已經完全證偽(后兩者)或接近證偽(毒殺論),但它們無疑也在側面證實了拿皇無遠弗屆的巨大魅力與影響力,這個南大西洋的荒島也因拿破侖成為全球軍事迷與歷史迷的朝圣地。
海倫娜、哈雷與拿破侖,圣赫勒拿島的海岬竟然連結了如此之多改天動地的人物元素,這不禁令人想起那個在“舊大陸”遙望遠方大海的普希金,他的《致大海》就有相當篇幅留給了這個他只有耳聞但從未目睹的遠方孤島。這里有哈雷的仰望,也有拿破侖的遙望,至此又加上了普希金的幻想:
你等待著,你召喚著……
而我卻被束縛住。
我的心靈的掙扎完全歸于枉然:
我被一種強烈的熱情所魅惑,
使我留在你的岸旁……
有什么好憐惜呢?
現在哪兒才是我要奔向的無憂無慮的路徑?
在你的荒漠之中,
有一樣東西曾使我的心靈為之震驚。
那是一處峭巖,一座光榮的墳墓……
在那兒,沉浸在寒冷的睡夢中的,
是一些威嚴的回憶,
拿破侖就在那兒消亡。
在那兒,他長眠在苦難之中。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