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希丹
中國美術館典藏部
19世紀下半葉,晚清政治體制的僵化和經濟發展能力的不足,導致人民生活困苦,社會動蕩。這種局面使得當時的中國在面對西方列強入侵的時候束手無策,簽訂多項不平等條約,被動設立通商口岸和租界,客觀上促進了這些地區市場經濟的發展。特別是上海,從一個小漁村一躍發展成為亞洲重要的港口城市。
經濟結構的變化,導致社會階層的變化。新興市民階層興起,再加上外來文化的沖擊,改變了中國藝術發展的大環境。新興市民階層的審美需求取代了原來王公貴族的或文人的審美需求。上海形成了當時中國最大的藝術品交易市場,吸引了全國各地的藝術家前來,最終形成海派風格。所謂海派,其實并不是一個具有完整體系、明確師承關系的流派,而是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形成的藝術潮流。聚集在上海的畫家們力倡一種雄強的畫風,反對陳陳相因的僵化之風,在對中國文人繪畫傳統的創變過程中,吸收外來文化,也融合市民的審美情趣,形成獨特的海派風格。密集出現的畫店、畫會是當時藝術市場的主要平臺。新興的大眾傳播手段,如報紙、雜志是當時藝術市場的重要推手。吳昌碩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登上了藝術歷史的舞臺,并成為承前啟后的海上巨擘。
吳昌碩,初名“俊”,又名“俊卿”,字“昌碩”,別號很多,常見的有“饑看天”“苦鐵”“五湖印丐”“大聾”等,室號“樸巢”“去駐隨緣室”等。1844年出生在現在的浙江省安吉縣。自幼聰慧,22歲中秀才。后離家赴蘇州、杭州等地游歷,尋師訪友,與海派早期大家任伯年、收藏家潘祖蔭等交往深厚。1889年經友人舉薦擔任江蘇省安東縣縣吏,一月即辭官,寓居上海,以賣畫為生。他很快聲名大噪,發起并成立了上海豫園書畫善會。1913年,他被推舉為西泠印社第一任社長,后又任上海“題襟館”書畫會名譽會長,逐漸奠定了海派領袖的地位。
吳昌碩在繪畫上走的是一條“復古為創新”的道路,既在藝術上體現了鮮明的藝術個性,又創造了全新的審美形式,超越和突破了古典的規范,預示著中國畫的發展迎來了一個新的時代。他一方面發揚了海派繪畫通俗應世的內在精神,題材豐富多樣,與市民階層的審美情趣相契合;另一方面更精研傳統,遠溯宋元,近師揚州八怪,將重神似不求形似的中國文人畫儒雅神韻發揮得淋漓盡致,被稱為“文人畫最后的高峰”。同時,吳昌碩的藝術也進行了大膽的創新,以書法、篆刻、詩文修養入畫,將金石碑學滲入寫意作品,以“重、拙、大”的力量感與意趣特色,一掃清末畫壇的柔媚輕巧之風。
集詩書畫印大成是吳昌碩藝術的一個顯著特點。在父親的影響下,吳昌碩自幼喜愛金石篆刻,早在20余歲時就自己編印了《樸巢印存》。吳昌碩的刻印注重章法布局和刀法連貫,先從清代浙、皖兩派入手,后又從秦漢古璽、封泥中汲取營養,形成具有古拙之趣、蒼郁渾厚的獨特風格,自成一派。在書法方面,吳昌碩也非常有才華,楷書、篆書、行書、隸書都非常精湛,尤其擅長石鼓文。石鼓文是中國最早的石刻文字,字體方正而有風骨。吳昌碩在對原有石鼓文體精熟掌握的基礎上進行了再創造,其書法既具有古樸的金石之氣,又具有剛健蓬勃的時代氣息。吳昌碩在詩文方面也有深厚的功底,曾跟隨訓詁學家俞樾學習辭章,后又師從文人楊見山,一生創作了數千首詩,有多部詩集出版,還有很多散見在各類手稿和書畫題跋上。題畫詩是吳昌碩詩歌中的精華,或紀事交游,或表達心境,都十分貼切動人。

吳昌碩

吳昌碩(右一)等攝于杭州西泠印社

1926年吳昌碩(中)在六三園中

圖1 吳昌碩 蕪園梅紙本設色 121cm×38.1cm1887(丁亥) 中國美術館藏
事實上,吳昌碩起先是一位篆刻家、書法家和詩人,之后到中年才顯示出非凡的繪畫才能。這與海派早期著名畫家任伯年有很大的關系。任伯年盛贊吳昌碩的筆墨,并建議他將自己所擅長的書法篆刻的刀鋒筆意融入繪畫,這對吳昌碩產生了重要影響,使他的繪畫有了明確的方向,最終形成了以書入畫、富有金石味的繪畫風格。
在吳昌碩的繪畫作品中,詩書畫印各有風采,又相互依存,不可分割,成為有機結合的整體。讀他的畫,品他的詩,觀他的字,看他的印,可以感受到詩書畫印交融的境界。可以說,他是中國傳統繪畫詩書畫印的集大成者,代表著中國文人畫傳統在近代的復興。吳昌碩過世后,于右任曾為其撰寫挽聯:“詩書畫而外,復作印人,絕藝飛行全世界;元明清以來,及于民國,風流占斷百名家。”
中國美術館有非常悠久的收藏歷史,館藏吳昌碩書畫作品有150余件(套),時間跨度從19世紀80年代至1927年藝術家去世當年,非常全面地保存了藝術家的藝術面貌。吳昌碩紙本水墨設色作品《蕪園梅》,創作于1887年,是其較早的一件繪畫作品,筆意簡淡疏雅,意境幽遠,道盡了對故鄉的濃濃情意。同為紙本水墨設色的作品《壽桃圖》,創作于1924年,是吳昌碩晚年的代表作。此時,吳昌碩已形成濃厚的個人風格。壽桃題材本身就帶有濃厚的吉祥寓意,吳昌碩自題“三千年結實之桃”,更加突出了賀壽的意味。用筆揮灑自如,力道十足,氣勢如虹。桃以紅黃兩色點染,鮮活明麗,枝葉用枯筆與墨色勾染結合,形與墨融為一體。畫面布局上采用的是藝術家慣用的對角線式構圖,大氣磅礴,枝葉果實滿而不密,變化多端,與畫面左下角淡墨側鋒擦出的兩方太湖石相互依存,相互成就,實現視覺上的平衡。整幅作品,干濕濃淡相宜,造型古厚,又蘊含秀潤之氣。吳昌碩在款署中題“擬南阜法”,意指學習清代畫家高鳳翰,頗為自謙,自成風貌,大寫意下,是酣暢淋漓的生命力,是對自然的禮贊。
從中國美術館收藏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吳昌碩最擅長畫花卉,存世的此類作品數量最多。梅、蘭、竹、菊、荷花、水仙、玉蘭、桃、石榴、荔枝、枇杷等40余個品類都是他喜愛的題材。這些題材的作品多半取自田野真境,疏密得當,姿趣橫生,都是一派活潑灑脫的景象,雅俗共賞。紙本水墨設色作品《花果四條屏》也是其代表作之一,描寫看似隨意,實則功力老到,筆墨蜿蜒交錯,自有節律,用筆篆籀結合,用線沉穩有力,金石味濃郁。篆刻式的“之”字、“女”字格局,虛實相生,氣勢雄強。另外一套紙本水墨設色作品《書畫合璧冊》更是體現了吳昌碩以書入畫、詩書畫印結合的繪畫風格。

圖2 吳昌碩 花果四條屏之荔枝紙本設色 152cm×40.1cm1920(庚申) 中國美術館藏

圖3 吳昌碩 花果四條屏之葡萄紙本設色 151cm×40.3cm1920(庚申) 中國美術館藏

圖4 吳昌碩 花果四條屏之枇杷紙本設色 149.5cm×40.2cm1922(壬戌) 中國美術館藏

圖5 吳昌碩 花果四條屏之石榴紙本設色 151cm×39.8cm1925(乙丑) 中國美術館藏
除了詩書畫印結合,吳昌碩的藝術才能還體現在濃厚的文人氣質上。他自謂“苦鐵道人梅知己”,他筆下的梅花往往帶有強烈的人格化特征,傳達出其深沉淡遠的心境,和其他繪畫題材如“空谷幽蘭”“秋雨破荷”等一起象征了畫家獨立自恃的文人形象,寄托了飽學之士灑脫飄逸的理想。吳昌碩的山水畫和人物畫作品不多,但在流傳下來的作品中亦有精品,體現出與花卉作品相依而又相異的體格,饒有意趣。紙本水墨作品《風壑云泉》是中國美術館藏吳昌碩的一件山水畫代表作,古樸野逸,可以看到其受董其昌、石濤等人的影響,用筆沉穩高古,展現了高山深壑之下,茅屋主人獨坐檐下,聽泉觀云的閑適場面。畫面層次清晰,井然有序,茅屋掩映在樹石之下,水草搖曳在潭中,遠山蕭疏險絕,云霧環繞,深谷流泉,使觀者心中自然升騰起“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又或者“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文人意趣。紙本水墨作品《燈下觀書》是吳昌碩存世為數不多的一件人物畫,畫面人物表情專注,身前一架油燈,用筆簡潔生動,幽默風趣地塑造了文人寒夜讀書的形象,與款識中其友人的詩“日短夜更長,鐙殘影相吊。獨坐憂時艱,突突心自跳。微吟有誰知,魍魎暗中笑。黃葉掛蛛絲,風吹作鬼叫”相映成趣。

圖6 吳昌碩 燈下觀書紙本水墨 106.3cm×40.3cm1908(戊申) 中國美術館藏
作為負有盛名的海派大家,吳昌碩的藝術成就不僅蜚聲中國藝壇,其在海外也廣有受眾,尤其是在日本聲譽甚隆,他與日本藝術家的交流和情誼更是中日藝術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話。這與很多位日本藝術家和友人在日本對吳昌碩的大力推介有密切的關系。早在1891年,日本近代著名書法家日下部鳴鶴就來到中國同吳昌碩結交,兩人惺惺相惜,鳴鶴先生過世時,吳昌碩親書篆文墓碑,此碑至今還留在鳴鶴先生的故鄉。
當時,吳昌碩還介紹了很多位日本藝術家進入上海藝術界,如河井荃廬、長尾甲、山田正平、水野疏梅等。這些日本藝術家在回國時將吳昌碩的作品帶回,從而使更多的日本民眾了解了吳昌碩,繼而喜愛他的藝術。日本近代著名雕塑家朝倉文夫曾贈送吳昌碩半身塑像;著名藝術史家岡倉天心還邀請吳昌碩為美國波士頓藝術博物館題寫匾額:“與古為徒。”日本的求文堂、至敬堂、大阪高島屋等畫廊和出版社爭相為吳昌碩出版印集、書畫集和舉辦展覽。傳入日本的吳昌碩作品甚多,這與一位在上海經商的日本友人有密切關系,他就是白石六三郎。他在上海創辦了著名的“六三園”日式餐館,這是當時上海文人聚會的一個重要地點。白石六三郎十分推崇吳昌碩,在“六三園”為吳昌碩舉辦展覽,很多日本友人就是在這里購買到吳昌碩的作品回國,促使吳昌碩的藝術傳播到日本,流風余韻至今不息。
吳昌碩有“苦鐵畫氣不畫形”“畫當出己意”“畫之所貴貴存我”“古人為賓我為主”等題畫詩句。這些是他藝術思想的精華,也是他對時代要求的感應。可以說,吳昌碩是20世紀中國畫傳統與創新的明燈,對后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等中國近現代書畫大家莫不從吳昌碩的藝術中汲取營養、獲得啟示。在中國美術館豐厚的館藏中,還有一件特別的作品與吳昌碩有關,那就是中國美術館館長、著名雕塑家吳為山在2006年創作的一件雕塑《吳昌碩》,雕塑中的吳昌碩面容沉靜,形神契合,仿佛正在構思一件新的作品,又仿佛在與今天的我們對話。可以說,重溫吳昌碩的藝術,會使我們對中國繪畫自我革新、自我生長的頑強生命力有更深刻的認識,也必將促使我們對今天中國畫壇的繁榮發展有更深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