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影燈

馬雪花

懸 空

指腹滑過鍵盤進入熟悉的領地，時間的瀑布傾瀉而下，潮濕撲面而來，淋濕了我。

清甜的空氣團在房間里，鏡頭推遠，墻壁褪去謊言的翅膀，任由暖色的燈光垂下、氤氳。

漫不經心地敲擊之后，一行字貼近視網膜：細胞瘤術后左小腿缺如。

缺如，是一種狀態，也是一種可能。

可能是意外的殘端，像一支筆包含所有未知的詞語，一朵花想念秋天的果實。

心影彳亍。空曠的殘端衍生新的空曠，陌生的空曠代替無法緊握的空曠。

走過的路，踩過的沙礫，無限放大，又被粗暴忽略，伸出去的手停在云端。

未知的一切開始漂浮。有草色，有花朵，有穿過無影燈之后浸潤黑夜與白晝的痛。

想象不斷延伸，失去與得到平分身形模糊的恐懼。幻象銷聲匿跡，一閃而過的明亮喚醒步態恍惚的帆。

恐懼被揉碎。腳趾走失，脛腓骨已離開解剖圖，牽起清風步入黃昏，拐杖接近地面的勇氣，是結束，也是開始。

溫潤在秋日蔓延，藕荷色的褲管穿在一陣風的身上，時間的皺褶里，仿佛洇著露水。

樹影沙沙作響，陽光被懸空。

盲

智者的語言逐漸流失，需要盲者的眼睛醞釀鮮嫩的形容詞，讓黑暗開出花朵，讓瞳孔觸摸不到的云朵返璞歸真。

光影之手從不說寂寞。

黑暗是你的，也是我的，像星星鑲在天鵝絨般的天幕上，微亮的喜悅也會照亮內心的方向。

人間發生的事情，星星都知道。

轉角是愛。木質的樓梯回旋飛翔的欲望，沉默的足追隨一棵蘭草的寂靜，允許那些彼此偎依的藥粒保留夜行千里的愿望。

每個人都是黑暗的入侵者，也被黑暗寵愛著。

角膜，虹膜，脈絡膜，視網膜，鞏膜，這些理性的名詞合成眼球壁。房水，晶狀體，玻璃體，與它們里應外合，幫助我們分辨人間冷暖、四季草色。

無數的黑暗蘊涵意義深刻的詞條。它讓我們擁有迷茫，承受痛苦，快樂地起飛，無端地墜落，在迷失自我之后，重新看到日月星辰。

雙眼白內障手術后。手術刀退場，男人和女人隱藏身份，年齡先入為主，快速清除病魔窺視人間的痕跡。

想象的暗層層疊疊，像重置密碼的希望，落在窗前，沉在茶碗里，浮在草尖上。一切，需要重新開始，需要重新謀篇布局。

風起時，喧囂呼嘯而過。

塵埃深處，能夠剝離出最珍貴的光明。

無 眠

云朵鋪滿窗。我用指尖觸摸水杯釀出的哲理：沉默，或者遺忘，都不能代替骨縫深處的花香與寂寥。

萬物來去匆匆。麥芒親吻草尖，露珠追逐夜風，時間的密碼不知所蹤。

而我，只能選擇用一杯水的容量稀釋艾司唑侖的濃度。

抗拒與沉迷互為因果，制造混亂，拋灑眼睛無力回擊的飛雪與寒冷。

來自文字的痛，尖銳，明亮，讓我無力辯駁它們的假和真。

無眠之夜。復雜的字符飛升如云，自由變換。

熟悉的部分沉入泥土，再次發芽、吐蕊，分裂新的花蕾，孕育新的青果。

不斷飛升的云影拋棄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時間緊握夜的韻腳，剔除來自內心的荒謬，指引芳菲的詞語生出新的羽翼，進入另一片森林。

霧影靜謐，心湖泛起瀲滟，溢出五顏六色的花朵。

湖水的安靜只屬于湖水，像一場雨的諾言，只愿意等待一把傘的光臨。

逍 遙

忽略雜亂的情緒。

心的火焰不斷尋找邊界，卻在最后失去邊界，任由夜鳥上下翻飛，消融麻醉劑一揮而就的圍捕。

無影燈下，五行相生、相克、相乘、相侮。沉默的器官完美對稱：肝心脾肺腎，木火土金水。

不能忽略酸苦甘辛咸的本性。酸入肝，苦入心，甘入脾，辛入肺，咸入腎。

新生的膽汁蝸居心田。肝膽互為表里，趁著蘆花吐蕊的縫隙，合謀突出重圍的妙計，讓春天醞釀的箴言警句戒除風火與憂愁，各自明媚。

苦是逍遙派。

這一面安撫肝的煩亂躁動，另一面息風飲露委身膽囊，或為汁水，或為沙石，將一個人最苦悶的心事包裹起來。

肝膽相照，像一個人放不下貪念和舊事，任血脈纏纏綿綿，分不清苦寒。

肝藏心事，膽作護衛。風雨飄搖之時，膽汁淪為手術刀下的水分子，渾濁而來，渾濁而去，用滿目的苦澀澄清一種蕩漾的綠。

萬事萬物都在治愈我，無端的痛讓我瞬間清醒。膽汁的苦滲入五臟六腑，讓它們退回最初的意義之河。

五味雜陳。講故事的人坐在陰影里，手握詞語的利劍，時而奔突，時而轉換風向，在心田灑下余溫拂面的細雨。

漩 渦

水草逶迤，語言的觸須遠離最初的柔軟，用一種漩渦解釋另一種漩渦。

無須回避什么。身不由己的事情交給眼睛，真正的過濾網要貼在耳膜上，識別來自聲音的傷痕。

天地空寂，平仄之聲自舌尖流出，環繞紛紛的塵埃和沙粒。

溪水倒映春天，風雨撿拾戰栗的花瓣。消失聲音的人間，有那么多的愛和恨，需要我們去遺忘，去辨認。

耳膜振翅欲飛。風聲，雨聲，蟲鳴進入草叢的沙沙聲，目光來不及辨別時間的升降沉浮，鼓脹的心事已經失去明亮的音符和路徑。

幽遠不可尋，耳朵緊扣聲音的邊緣，直到小劑量的喜悅變成盲音。

夜色深不可測，陽光不可觸摸。

一切啃蝕心臟的事物都在胸腹間卸下盔甲，任由肉體的盈余無聲消融。

夜與晝循環，黑與白相互成全。

暗影與明亮之間，浮游的動詞反復出現，為無法成立的傾聽明確身份，等待語言之翼躍上眼眸。

趾間舞

起起落落，熟悉的旋律始終回旋在耳畔。前后左右都是舞臺，仰面，還有藍色的天空充盈殘缺的舞步和音符。

款款回身，云朵慢慢洇開綠意，陌生的舞步漸漸融化雙拐貼近地面的摩擦音。

腳印更改備注，柔韌中添加了金屬的氣息。流水依舊，順流而下的春天倒影繾綣。

呼吸行腔轉韻，目光深長雋永，時間與雙手在起承轉合之間保持身體的平衡。

石綠粉白的記憶慢慢失去光澤，幽暗的幻影里，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春天和淚腺。

失去來自母體的骨質，思念與殘缺已是內心的幻象。面對風雨，存在的喜悅小心翼翼，腳印沉在心底，拓出一徑甜蜜的私語。

紅橙黃綠青藍紫。

草編的竹簾銜著風影，明亮的星子依偎著火燭，舞步懸浮的趾間，音符自心海洇開，再洇開。

熟悉的鏡像，每天都會闖入我的視野。

夕陽落下去，晨光升起來，快步穿過走廊，趾間舞已經迎著六點鐘的太陽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