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菲[藏族]
早 晨
“我來到早晨”。
仿佛時間的陳述語,表述行為與目的,在此之前已放下形容詞,放松介詞,放開名詞。
即使星空萬頃,也是夜里趲行,手心有汗珠沁出,忍耐而焦灼,摸著月亮渡過世上的河流。
需要闡釋的是:首先,勤謹的路程只為白晝;其次,語言為深層的邀約;最后,早晨有清澈而寧靜的日光。
諸神曾隱于夜色,以踏實的睡眠來修復切膚的漫長。
仿佛分離很久,經歷星辰閃爍的大海,區分自身和世界的元素,在海神波塞冬雷霆般的呼吸里,向天空回復鳥鳴嚶嚶的信箋。然后,看見降雨,或落雪。
時間默許,時光如白駒過隙,卻讓平凡的你進入區分的區域和范圍。
一個走出靜默的人,以并非完全的物的姿態,跨入白晝。
在甘南,馬尾松高高佇立,松針上,露珠倒映十萬世界同一種光芒。
炒面和酥油茶端上餐桌,要將它們用水攪拌。
你的手指觸撫綿軟的食物,將它們緊緊攥住,像祖先那樣,攥住流逝的脈息。
啊,青稞清香,清水潔凈,酥油和合二者在早晨的心愿。
語 言
“雪的青春被冷凍”。
語言是白色的石楠花束,凝視的人看見,被授之以低溫般清涼的警示。盲目者徑直穿越。
追隨散亂在大地上的石頭,哦,大地之母懷抱,亂石如珍存的石楠。
數不清的棄置還在默默無聞中生息。
每天,穿過水泥森林。
我同情沙灘上撿石頭的老人,他的背影高大,彎腰時卻顯得佝僂,他在眾多的石頭中撿起其中一枚。我跟在后面,叫他父親。
父親的書房擺滿石頭,據說,他還要繼續擺放。
耐人尋味的時刻到了,我需要終生在預設好的迷局中行走,接近靜默如星辰的石頭。
斯芬克斯在等待。
大地化育語言,仿佛石中之花。
那些房子,立在高原的一小片人類的叢林,寂靜,清涼。而生命如炙熱的激流,涌動在大地表層,已戰勝時間。
火 焰
一堆松木靜靜等待篝火。
火燃燒起來,高度凝聚的物理運動。
同一個方向領略高溫,瞭望在至高處的哨兵,朝各種逼近的猛獸吹起尖厲的哨聲。
一條坦途,跌入烈焰的木走向精神之路。火焰,仿佛移動的山嶺來回奔跑,啊,它跑得憂傷。
木柴燃燒得痛快,噼啪作響,欲念在升華中平息。
動態的光明中,真實的存在之門打開。
而另一條不為人知的小路,在火焰背后,有一所藍房子,固定在黑色的馬路邊。仿佛瓦爾登湖的倒影。
火說:“我存在,我之外,只有黑暗和虛無。”
在甘南,掙脫時間鎖鏈的野花隨處可見。
童年時,漫山的花朵和青草夾雜,割一捆回去,或者喂牛,或者在烈日下曬干,存放到冬天,用于煨火。
對 話
等你路過,一串葡萄已畫上白色墻壁。有三排,共九顆,呈倒金字塔結構。
碧綠葡萄葉,仿佛一團稻草人的胡髭。
一粒葡萄身上有四分之三的光明,四分之一的陰影是待發掘的甜。金字塔頂端,葡萄最下面的一顆最大,也最亮,仿佛在滴水。又似乎是誰吹出的泡泡。
那些年在巷道,我們比賽吹泡泡糖,糖紙上就有一個吹泡泡的女孩。
是她,嫁到吐魯番布拉克的她。晾房壯觀,戈壁上的風一小束一小束地猛烈進入,葡萄一顆一顆地在甜蜜的日常中,等待風干。
一左一右,牽倆小學生,臉上寫滿辛勞和滿足;在你眼前晃動的,還是兒時的她——
這棲居在葡萄里的女子。
玨兒畫的,眼神示意右邊的男孩。真不錯,真心贊嘆。路過這里,來看看孩子們。
這些年,除了為舅舅送葬那次,我再沒回去,沒見過老同學。
當春天如約來到高原,放學后的她們,仿佛一棵草,將嫩綠的顏色隨地晃動。
讀書,放羊,躍動如樹枝上為數不多的樹葉。
那新萌的葉,絲綢般的呼吸……
是啊,春天,她們……
陌生化
大風頻繁,將秋天推向詩與思的大火。
你眼睜睜看著清潔工的車子停在樹下,落葉將被運往哪里?
你看著樹空了。
在南方的第二個春天里,細小扇子一片片冒出樹枝,然后,便是風雨,陽光偶爾露面,它們不再有憔悴的往日,它們有嶄新的綠,仿佛來自《詩經》《楚辭》,具有傳統的馨香。
澄明在墨綠中顯現夏天。
那時路過,穿淺紫格子裙,銀杏是你旅途中邂逅的君子,正直,溫和。從遠處看,夏天的銀杏葉,仿佛層層疊疊的菌類,善良地壘疊。
走近了,才知道這里的每一把扇子都好看,雖然,它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你從樹下走過,君子之風吹拂你高原紅的臉龐。
詞 語
分離感越來越沉甸甸的。母親嘴里,不時出現離她最近的城市,一遍遍念叨,當初應把女兒留到那兒。
你深感愧疚,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有人在聽么?一個普通的城市。在很多年后的今天,它為自己解除遮蔽。
閃閃發光地目視著詩與遠方。
在《這世界如露水般短暫》一書中,小林一茶呵護情韻,仿佛呵護親情。
在早晨經過花園,露珠灑滿小草和樹葉,蹲下來,仔細查看每一顆。曾經以為自己重新發現了全部世界,然而,它們終會消失在太陽下。
這些晶瑩剔透的詞語,在甘南,從小就喜歡它們天真無邪的短暫,和它們心懷天下的光芒。
在詞語的世界邂逅喜樂,為靈魂唱歌,我是否還在渴望母親的原諒?
記憶是否都要付諸闕如?詞語的寶石最后是否都到了博物館?誰在為現實的距離松綁?
詞語生在高原,你與故鄉之間,感應一種交叉地帶的廣闊與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