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游路上的悲歡離合

趙冬梅

俗話說，“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抬”，道盡了宦游路上的人情冷暖。太太死了，老爺還在任上，當(dāng)?shù)厥考澃筒坏糜羞@么一個千載難逢、合情合理的機會，可以向老爺示好，來吊唁的人當(dāng)然會“壓斷街”;而老爺死了，權(quán)勢、地位煙消云散，人人都忙著去迎接新老爺，誰還理會一個死人？“死去元知萬事空”，老爺死了倒也無所謂了，只可憐活著的太太、少爺和小姐，孤兒寡母不知是否有回家的盤纏。宋朝史料記載，某公做官，地點大約在湖南、嶺南交界的地方，是內(nèi)地人往來嶺南的必經(jīng)之地，他眼見宦游人臥病滯留的、客死嶺南無法歸葬的、孤兒寡母踽踽獨行的，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心中不忍，特地向中央申請資金，以作為上述人士補助慰問之費。此公非名人，也沒有做大官。偶然留下這樣一條史料，昭示當(dāng)日宦途艱難，令人鼻酸。

自隋煬帝開始，官員可帶家屬隨行，女性和孩子便隨著丈夫和父親踏上了漫漫宦游路。這路有多長？1973年，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唐墓中出土了一件申請過所的文書，領(lǐng)銜申請的這位女士，是福州都督府長史唐循忠的媵薛十五娘，她只有18歲，被唐循忠的兩個侄子護送著，帶著三個奴、三個婢、八匹馬、五頭驢，要從安西四鎮(zhèn)的首府龜茲去往福州，這一段漫漫旅程長達11696里。以一天50里的速度計算，就算是一天不歇，也需要234天。這趟旅行需要從西北到東南，從茫茫戈壁到大海之濱，從秋天到夏天。習(xí)慣了飛機旅行，又被高鐵速度“慣壞了”的今天的中國人，是無法想象的，真是走著走著就老了。更何況，前路茫茫，吉兇難料。

旅途之中最可怕的是疾病和死亡。傳統(tǒng)時期醫(yī)療水平差，疾病與死亡往往聯(lián)袂登場，那些陪伴父母宦游的兒童通常是最先被擊倒的對象。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正月，韓愈因為激烈批評唐憲宗供奉佛骨，被貶為潮州刺史，他正月十四日得詔，即日上路。他的第四個女兒女挐，當(dāng)時只有12歲，正臥病在床，只能看著父親離開。韓愈離開之后，其政敵又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師”為由，逼迫韓夫人盧氏離京。滴水成冰的正月天氣，女挐被抱上牛車，母親盡可能地把她包裹得暖和點兒，可病弱的身體哪里受得了這番折騰，走到商州南邊的層峰驛，女挐便離世了，這一天正是二月二，龍?zhí)ь^。次年年底，韓愈奉召回京，路過層峰驛，看望了長眠地下的女兒，不免想起妻子對他說起女挐下葬時的凄愴倉皇，于是在驛館的房梁上留下一首悲涼的詩：“數(shù)條藤束木皮棺，草殯荒山白骨寒。……繞墳不暇號三匝，設(shè)祭惟聞飯一盤。”

宦游是父親和丈夫的選擇，而接受宦游命運的還包括父母與妻兒，他們是真正榮辱與共的一家人，不可分割的命運共同體。傳統(tǒng)中國的仕宦以家庭為計量單位，有封妻贈親之法和恩蔭子弟之途，同樣，也會有抄家連坐之罰。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皆題中應(yīng)有之義。

中國傳統(tǒng)的喪葬習(xí)俗是入土為安，而葬禮是開支極大的項目。從社會階層來看，宦游者階層普遍高于普通老百姓，其葬禮要求理應(yīng)更高。但是，宦游的漂泊狀態(tài)卻讓宦游者的喪葬呈現(xiàn)出窘迫的狀態(tài)。山東金鄉(xiāng)人吳蒨，在宋太宗朝高中進士，官至侍御史，后來以洛陽為家，把自己的父親葬在了洛陽的金谷鄉(xiāng)。吳蒨死后也和父親葬在了一起。吳蒨的兒子吳元亨，靠父親的恩蔭入仕，做過兩任縣官。元亨的母親劉氏在丈夫死后，就跟隨兒子游宦，可能是在元亨返京述職的時候，劉氏死在了京城，元亨沒有財力讓母親歸葬洛陽，只得把母親的靈柩暫時安置在京城的廣濟寺。若干年后，吳元亨死在了洛陽，終年41歲。吳元亨的長子吳顥當(dāng)時只有18歲，次子幾復(fù)更是個孩子，幾復(fù)還有個妹妹。在洛陽知縣的幫助下，吳元亨的夫人聶氏把吳元亨的靈柩安置在了洛陽的永安佛堂之中。

聶氏的姐姐是司馬光的母親，當(dāng)時司馬光一家在鄭州。吳顥到鄭州去向姨父姨母報喪，“入門，哭且拜，問故，又哭”。吳顥個子很高，相貌堂堂，議論慷慨，才思敏捷，文章寫得也漂亮，正準(zhǔn)備參加進士考試。司馬光的母親不由得感嘆：我妹妹命苦，早早地沒了丈夫;還好有這樣的好兒子，妹妹還是有指望的！可是誰都沒想到，兩年之后，高大英俊的吳顥死在了風(fēng)陵渡。吳顥的弟弟吳幾復(fù)是個非常有志氣的少年，他拼著一股子勁兒，把哥哥的靈柩背到了汝州，同樣安放在了佛寺里。又過了兩年多，母親聶氏也去世了。聶氏死在哪里，是如何安葬的，史料并未交代。我們只知道，在父親、兄長和母親相繼過世，家中“無一金之產(chǎn)”的困境中，吳幾復(fù)刻苦讀書，考中進士，并且得到了蓬州知州的任命。在往蓬州上任之前，吳幾復(fù)決心完成祖母、父親、母親和兄長的葬禮。這時候，離祖母劉氏過世已有四十二年，離父親吳元亨過世二十九年，離兄長吳顥過世二十六年，離母親過世也已二十四年了。

吳幾復(fù)要完成的是一項大工程。首先，找到祖母靈柩就是件很困難的事情，祖母過世的時候，吳幾復(fù)只有兩歲，祖母停靈的經(jīng)過他也只是聽哥哥說起過。京師有兩個廣濟寺，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在葬禮前十年，吳幾復(fù)就已經(jīng)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尋找。終于，當(dāng)吳幾復(fù)再次造訪城西廣濟寺時，偶遇了當(dāng)年協(xié)助父親為祖母停靈的小和尚，眼前的小和尚已經(jīng)變成了老和尚。按照老和尚的指點，吳幾復(fù)找到了祖母的棺木，棺木的漆早已剝落，只剩巴掌大的一小塊兒，就在這僅存的一塊漆片上，居然辨識出了父親的字跡。吳幾復(fù)放聲大哭。

那個在宦游途中失去了父母、兄長的少年最終完成了所有的葬禮，讓親人入土為安，他還把妹妹嫁給了比陽縣令李鵬，這樁婚姻門當(dāng)戶對。吳幾復(fù)真是宦游路上的英雄，他以自己的努力獲得了科舉成功，維持了家族門第，無論是妹妹的婚姻，還是親人的葬禮。

當(dāng)下常說成年人的字典里沒有“容易”二字，今天如此，古代亦然。宦游之人本來就是艱難進取的一個群體，是受雇于皇帝國家又心懷天下蒼生的群體，他們與妻子兒女，道路相扶，同甘共苦，寫下了宦游路上的悲歡離合。

（摘自《人間煙火：掩埋在歷史里的日常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