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國

1
姜萊看到沙發上有一層塵土,但是代志的手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像是指令一樣,她還是乖乖地坐了下來。
以前代志坐下來,姜萊都要搶在他屁股落坐前把沙發擦一下,哪怕用手抹一把也好。這房間后面就是一條沙土路,房間里總是很臟。空氣中飄蕩著一股霉塵味,也不知多久沒開過門窗了。姜萊僵直地坐著,看著代志在面前走來走去,好像在尋找什么。
代志手上拿著一個蘋果,另一只手拉開他的旅行包,取出一把水果刀,然后就坐在姜萊對面的沙發上,往水果刀上吹一口氣,開始削蘋果。以前代志吃蘋果都是姜萊削的,現在他要削蘋果給她吃了。代志低著頭,很專心地削好蘋果,遞到姜萊的面前,但是他發現她眼神空洞,并沒有看他,也沒有看蘋果,而是看著他手上的水果刀。
“你的水果刀怎么是黑色的?”姜萊問。
“它本來就是黑色的。”代志說。
“刀把、刀刃都是黑色。”姜萊說著,接過蘋果咬了一口,然后再問代志,“蘋果怎么沒變成黑色?”
代志心里一聲嘆息,什么也沒說。
十年前一天,姜萊削了一只蘋果遞給代志,說,將來你會不會給媽削蘋果?代志說,你生我,就是為了給你削蘋果嗎?姜萊一下嗆住。代志說,你為什么生我?姜萊被噎傻了。
連姜萊也忘了,為什么要生代志?肚子里意外有了,穆萬林說,你生下來吧,我有個兒子有個女兒了,我是考慮你,你總要有個孩子。姜萊想了一天一夜,還是猶豫不決。那陣子,鞋材廠的事情突然多了起來,她每天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好像都把懷孕這件事忘記了,肚子里也沒什么特別的動靜,她太累了,一沾床就睡。穆萬林據說在土樓里也忙了,他想明年競選村長,有很多事情要鋪墊,所以他很少到工廠來了,只打過幾次電話,說幾句有的沒的。有一天,姜萊發覺肚子真的有點大了,她本來就是健碩豐滿的體形,這下像是肚皮上多出了一圈肉。肚子里有一種輕微的、神秘的顫動傳遍她全身的神經末梢,她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與幸福。幾個月后,孩子生下來了,是個男嬰,穆萬林按穆氏字輩給他起名代志。這個代志就在鞋材廠里長大……
面對代志的第一次質問,姜萊在驚詫之余,覺得跟兒子沒什么好說的,他才9歲,懂個屁啊!
但是9歲的代志,眼里透出一股執著的死迷勁,像刀刃上的寒光。姜萊還是用母親的霸道和大人的不屑把那光撲滅了,說,你給我做作業去啊,這不是你現在關心的問題。
代志的學習成績在班級算中等,姜萊有一次參加家長會,班主任夏老師告訴她,代志的腦子還是很好的,就是上課愛走神,跟同學合不來。姜萊回來問代志,你怎么跟同學鬧矛盾呢?代志說,他們亂說,背后說,當面也說。姜萊說,他們說什么?代志突然拔尖聲音說,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啊?這是姜萊第一次被兒子唬住了,她一下子懂了,但她什么也沒說。
代志幼兒園上的是民辦園,只要交錢不管戶口,馬鋪沒有民辦小學,公辦的小學都要求有戶口,不在學區內就多交錢,姜萊猛然感覺到戶口是個嚴峻的問題,即使不上學,代志也不能永遠是個黑戶。因為自己未婚,在馬鋪辦的是暫住征,所以代志出生后就一直無法給他上戶口。姜萊不上心,穆萬林也不上心,就拖了這么多年,但是看姜萊一焦急,萬林立即笑笑說,這還不容易?我有個侄兒是半丁,單身獨居,你跟他假結婚,代志和你的戶口一下就入了。假結婚,把戶口落到土樓鄉下,姜萊有點不甘愿,萬林說,現在農村戶口也沒什么不好啊,可以分田租分宅基地,不是我當村長,你想入都入不了。為了兒子的戶口,姜萊只好同意了假結婚。
幾個月之后,萬林拿來了姜萊的結婚證,結婚照片是兩張照片拼起來的。姜萊看到“丈夫”叫穆勝祥,生于1962年12月,比萬林小6歲,比自己大10歲;照片上的人目光呆滯,面容丑陋,而自己卻是眉清目秀,笑容可掬,唉,早知道送一張最丑的照片去。這結婚證不敢再看第二眼,姜萊把它放在了抽屜最底下;還有一本穆勝祥、姜萊、穆代志三口之家的戶口簿,這還是有用的,就放在抽屜上面。萬林說,要不是我這侄兒傻,要不是我在縣鄉都有門路,要辦這兩本證還沒那么容易呢。姜萊猜測代志在上小學前偷偷翻看過抽屜里的結婚證和戶口簿,她也不想跟他多說,從此把抽屜鎖上了。
代志看著母親把蘋果吃完,接過她手里的果核,扔進垃圾桶,說:“醫生交代的,你都記住了?”
“我記不住,你幫我記。”姜萊說。
代志想起以前記不住英語單詞,也是常常這樣對母親說的。代志記得母親回答他說,你肚子餓了,我幫你吃,你還是餓,你得自己吃呀。現在突然想起這句話,好有哲理,但是代志不想回敬母親了。母親現在的樣子讓他心情很沉重。他去了一趟洗手間出來,看見母親在看著那把水果刀,拿在手上不停地翻看著,好像是看一個什么新奇物件。
“我從沒看見過黑色的,”姜萊說,“刀把、刀刃都是黑色。”
“這個牌子的刀幾乎都是黑色的。”代志說著,伸手讓她把水果刀遞過來。
“黑刀、黑刃,第一次看到。”姜萊雙手捧起刀,仿古裝戲做了一個笨拙的敬獻動作。
代志偏過頭不看母親的表情,刀把和刀刃各在她的一只手上,他捏住刀把拿起刀,驚訝地發現那刀刃在母親的手掌里劃出了一道血痕,心里一跳,說:“怎么這樣?”
姜萊低頭看到自己手里的血,一道細細的血痕,面無表情。
代志把水果刀拿了過來,這是不久前網購的一把刀,其實他也是第一次看見這種全是黑色的刀。黑色的刀刃上有幾滴鮮艷的血。紅與黑,特別刺目。他抽了一張紙巾擦了擦刀刃,又抽了一張壓在母親流血的手掌上。
2
代志最討厭姜萊來校門口接他,寧愿自己走路回到工廠里。從馬鋪第四小學到馬鋪春來鞋材廠,姜萊用摩托車載代志只需十分鐘左右,如果代志自己走路,走的是抄近路的小巷子和田埂路,則需要半小時。但是,代志還是喜歡自己走路,有時候他看到了姜萊,扭頭就跑,書包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屁股。姜萊開著摩托車在后面追,放學時分,學校四周總是一片擁堵和混亂,代志在人流和車流中穿梭,就像一頭小鹿在山林間自由地奔跑,姜萊根本就追不到他。
鞋材廠是由原來馬鋪東城味精廠的舊廠房改建而成的,磚砌的圍墻,老舊的鐵門,三列平房呈U字形擺布,右邊是車間,左邊是倉庫,中間六間房便是辦公室和宿舍。一股塑料味和腥酸味混雜而成的怪味終日飄蕩在鞋材廠的上空,代志在姜萊的肚子里就開始聞著這股氣味了,他的出生、長大都在這股無所不在的氣味里。同學總是說他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后來長大了,他才領悟到自己身上這股味道是伴隨終生的,怎么洗也洗不掉。
有好幾次,姜萊追著代志追到鞋材廠的鐵門前才把他追上,但是他打開小邊門跑進去了,她還得下摩托車推開大鐵門。
兒子,你真傻,有車不坐,跑了一身汗。姜萊用普通話對代志說。
你才傻,騎車也追不上我。代志回的是閩南話。
母子對話,姜萊大都用普通話,代志用閩南話,閩南話姜萊基本上是聽得懂的,但她不喜歡說,如果她說了,代志則會改用普通話,這一習慣一直延續至今。
代志把母親從漳州福康醫院領回馬鋪春來鞋材廠,這里就是他們的家。從法律上說,鞋材廠被馬鋪縣政府查封了,但是領導還是開恩了,三間宿舍的門沒有貼上封條,除此之外的車間、倉庫、辦公室全都貼上了,并且剪斷了電線。他們無處可去,只能繼續在這里棲身,這是姜萊和穆萬林租了三十年的舊廠房,還有七八年才到期呢。
2015年,代志初中畢業,考上了廈門一所“五年制”職校,前三年是免學費的,代志靠自己打工賺生活費,盡量不拿姜萊的錢。后面兩年收學費了,但還是難不倒他,畢竟在廈門混了幾年,他有了一些賺外快的渠道,基本上能夠應付過來。去年一個周末,他正在星巴克打工,突然接到漳州福康醫院的電話,說他母親住院,讓他馬上過去。代志匆匆趕到醫院,才知道這是精神病院,母親不是病倒也不是摔倒,她被初診為狂躁癥。
那天,馬鋪一個副縣長帶隊上門查封鞋材廠,此前,鞋材廠因為環保問題多次被舉報,也被勒令停工整改過幾次,但是整改過后還是不能通過驗收,前些天有個記者來暗訪,曝光了鞋材廠直排生產污水的現象,縣委書記生氣了,立即責令分管副縣長依法采取強硬措施。這個副縣長姜萊是打過交道的,她希望法外開恩,個人使用的三間宿舍不要查封,因為兒子放假回來要住,她自己也要住,她對副縣長說,你總不能讓我住到你家里去吧?副縣長義正辭嚴地說,我們依法對你生產、經營場所進行查封、斷電、斷水,個人生活的宿舍準予繼續使用,但是一旦發現有非法生產的跡象,將立即嚴加處置。姜萊說,我這鞋材廠當年也是你們招商引資項目,開工儀式吳縣長還來參加了呢。副縣長別過臉去,顯然不想與她一般見識。整個執法過程很順利,然而收隊時,一個隊員無意中說了一句話,把姜萊激怒了,她像一頭憤怒的公牛,吼叫一聲撲向這個隊員,人高馬大的姜萊立即把這個瘦小的男人撲倒在地上,眾人將姜萊拉扯開來,她嘴里嚷嚷著什么,沒人聽得清楚。那個倒霉的瘦個子男人事后反復回憶,只記得自己說了四個字“北方查某(女人)”,難道就這稱呼招惹了姜萊?姜萊的過度反應使局面突然變得難堪了,后來,她不得不被派出所的警察帶走,后來,派出所不得不把她送到精神病院……代志見到母親時,她已經服了藥,躺在床上入睡了。其實在代志心中,母親一直是比較文氣的人,實在想不出她狂躁時是什么癥狀。
你還這么年輕,比我兒子還小。章院長用一種憐惜的眼光看著代志說,他拿起桌上一份材料看了看,你父親穆勝祥去年病逝,你母親那邊有什么直系親人嗎?
代志呆呆地不置可否。
章院長拿了幾份表格讓代志簽字,說,你安心讀書吧,你母親在這里治療是免費的,政府買單。
代志默默地簽了“代志”兩個字。章院長說,簽名要帶上姓。代志很不情愿地在前面補簽了一個“穆”,寫得很草,就像是“秒”字。
那天晚上代志離開醫院回廈門,母親自始至終沒有跟他說一句話,因為她一直在沉睡。代志走出醫院時回頭望了望,心中充滿一種說不出的悲愴。
代志想起母親很多次向他描繪過北方冬天蕭瑟的景象,天寒地凍,樹葉子都掉光了,地上一層厚厚的葉子,她就喜歡一個人穿著大衣,豎起衣領子,然后一個人靜靜地走在樹葉子上面,聽著腳底下簌簌的聲響,心里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代志一直無法理解母親的感受,一者他沒去過北方,二者他年紀小閱歷淺,對他來說,母親是個謎。
3
1997年8月,北方女生姜萊從泉州理工學院畢業,內心滿懷著對未來的幻想,跟著馬鋪土樓農民、中年男子穆萬林一起來到了馬鋪縣。
姜萊是在勤工儉學過程中認識穆萬林的,她經常周末上街為一些公司、商家派發宣傳彩頁。有一次,派發的是穆萬林所在公司的運動鞋冊頁,他們就這樣認識了。穆萬林是該公司的業務經理,名片是印成兩面的,很多電話號碼和傳真號碼。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比姜萊還矮了一個頭,但是看起來淳樸老實,嘴巴很會說話,幾乎把姜萊說得像女神一樣。姜萊覺得他夸大其辭,心里卻很是受用。接觸了幾次,姜萊還發覺他特別細心,很會照顧人,比如走路時會把她拉到里邊,生怕她走在外邊被那些橫沖直撞的摩托車給剮到。穆萬林告訴姜萊,他家住在渾圓闊大的土樓里,一大家族幾百人聚族而居,因為老婆身體不大好,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都還在上學,經濟負擔比較重,他就出來打工,然而打工不是他的目標,他最終還是要回去的,爭取也能夠創辦一家企業,寧為雞頭不為鳳尾嘛。他一番慷慨激昂的暢想,令姜萊心里又生出了許多好感。
有一天晚上,穆萬林請姜萊吃飯,就在穆萬林出租屋附近的小飯店,兩個人不僅吃了飯還喝了點酒,姜萊的臉一下變得紅撲撲的,他摸了幾下她的手,她眼神里的笑似乎更媚了。他說到我那邊坐坐吧,她就去了。他關上門轉身把她抱住,她叫了一聲,并沒有把他推開,兩個人就一起滾到了床上。事后萬林驚訝地看到床單上有一攤血。姜萊勾住他的脖子說,我這就跟定你了。本來姜萊在大學里有一個男友,有一次在操場草地上,兩個人激情難抑,但最后時刻那男生早泄了,姜萊掃興得很,這第一次在穆萬林這里,她總算感受到了完整。
穆萬林雖說是個土樓農民,在馬鋪城里卻有著很好的人脈資源,加上在泉州企業歷練多年,更讓他顯出一種精明和能干。農民企業家帶著現鈔和女大學生還鄉準備創業的消息,引起了有關領導的關注,一個當副縣長的族叔向他推介了城郊原味精廠的舊廠房,萬林一看就很滿意,又通過其他領導打了招呼,以非常便宜的價格租了下來,而且一租三十年。簡單改造之后,春來鞋材廠正式掛牌開工了,接單生產EVA、PU、泡棉類鞋墊,萬林在晉江、石獅有很多老客戶,單子做都做不完。鞋材廠當年就贏利了,第二年萬林花錢把宿舍重裝了一下,修建了衛生間,這里就成了他在城里的家,姜萊也覺得挺好,吃住在廠里,實在方便。
二十幾個工人,趕訂單時最多招過四十幾人,都是附近村子的農民,沒有技術含量的活,無需培訓,當天就能上工。從生產管理方面來說,姜萊覺得更是小菜一碟,她沒幾天就上路了,并且得心應手,輕車熟路,這讓萬林樂得輕松。作為土樓走出來的能人,萬林開始頻繁回土樓參與村子里和宗族里的各種事務。姜萊是鞋材廠的法人代表,有時被叫作廠長,有時被叫作經理,但大家都知道,實際控制人是穆萬林,而姜萊還有一個身份是穆萬林的“小三”,一個美麗豐腴的北方妹,不僅忠心耿耿地為他打理著工廠,還無怨無悔地為他生了個兒子。
代志記得五歲那年穆萬林第一次帶他到土樓的情形,本來姜萊也答應了要去,但她臨時又不去了。代志和萬林坐著萬林一個朋友開的小車,從馬鋪開往土樓鄉村,有一些路段在修路,萬林不時從副駕位置回頭交代說坐好。那個司機一路上說著萬林怎么怎么厲害,其實代志都聽懂了,他聽到萬林嘿嘿地笑著,那聲音令他全身起了毛一樣不舒服。終于到了土樓,那是代志第一次看到土樓,他覺得土樓太大了,太圓了,連天空也變成圓的,人們在里面走來走去,很多人過來看他,一個個豎起大拇指稱贊萬林。他被帶到了香火繚繞的祖祠里,在一排又一排高高低低的木牌子前面,他似乎感到了某種恐懼,萬林給了他三根點燃的香,說,拜拜祖公,先告訴他們,你叫代志。萬林摁著代志的背部向祖宗拜了三拜,他拜了,但是他什么話也沒說。那天晚上,從土樓出來回到鞋材廠,代志吐了,幾乎把在土樓里吃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姜萊輕拍他的背部說,可憐的兒子,你這真是走不得土樓的山路。
自從那次之后,代志再也沒有去過土樓,而姜萊從來沒去過土樓,后來土樓成為世界文化遺產,出名得不得了,他們也都沒去過。穆萬林當上村長之后,到城里開會的次數多了,但是到鞋材廠的次數反而少了,他真的比較忙,不久他又當上了馬鋪穆氏宗親會會長,經常挾著一只公文包出入各種會議,有時候還上電視接受采訪。
代志從沒叫過穆萬林父親,有一次,他偷看母親藏在抽屜里的結婚證和戶口簿,看得他心驚肉跳,那上面的父親是一個叫穆勝祥的傻子樣的人,這個從未見過而且一看照片就是傻子的父親肯定是假冒的,大人的世界,真是太復雜了。代志9歲第一次對母親發問,你為什么生我?因為不同的事件、不同的場景,每年至少會引起他質問母親兩三次。他的質問總是逼得母親的眼光躲躲閃閃、無可奈何。在代志剛上初三那年,母親跟他進行了一次很嚴肅的談話,就像是兩個成人之間的交心。
母親說,當年我是為了逃避父親和家庭,才從北方遠遠地考到泉州的學校。母親說,父親從小就打我,他是一個有暴力傾向的人,而且在我們那個北方小城鎮里,打孩子是有傳統的,大人都認為孩子不打不成器。我前面已經有兩個姐姐了,我本來就是一個不應該出生的人,而且父親似乎認為我不是他親生的,所以,他從小就把我往死里打,不需要理由,不分時間地點,他想打就打。你不知道我每次放學回到家里,看到他時會害怕得怎么樣?全身一抖,整顆心都提了起來,大氣不敢喘,走路輕手輕腳,如果他不在家,我就會松口氣,然后趕緊大口地呼吸幾下。母親說,我從小拼命讀書的目的就是要逃離父親和家庭,逃得越遠越好,我總算做到了,從北方到泉州,又從泉州到馬鋪。這些年來,我都沒有跟家里聯系過,唉,這是非常狠心和絕情的吧,那是因為你沒有遭受過刻骨銘心的痛苦,我真的是發了誓,這輩子再也不愿意見到他,不過我心里偶爾會想起母親,但是她從來不出面勸阻、制止父親對我的暴打,我想想心也寒了。
代志看著母親,越發感覺到陌生,還有一種令人不安的恐懼,他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能繞回到自己的發問:你為什么生我?
母親嘆了一聲,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根本沒有勇氣質問父親,你為什么生我?
代志說,我以后也要逃離你們遠遠的。
母親說,逃吧。
代志考上廈門的職校后,第一年回來鞋材廠過年,他和母親一起吃著年夜飯,一起看著無聊透頂的春晚,不知說到了一個什么話題,他忍不住又問母親,你為什么生我?
母親愣了一下,霍地站起身,激動地比劃著手說,我為什么生你?那個男人只出了一顆精子,我他媽的十月懷胎,生你時痛了三天三夜,像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從小一口奶一口飯、一把尿一把屎把你拉扯大,我這是自找苦吃啊?我就這么賤自找苦吃啊?我為什么生你?你要是不愿意,你現在給我滾回我肚子里!
說到最后,母親變得歇斯底里了,聲音是直著嗓子吼叫出來的,她粗暴地把代志拉到懷里,箍得緊緊的,像是要把他壓回到自己的身體里。
4
代志又取出了那把黑色水果刀,但是冰箱里已無蘋果可削,他看到里面有一個石榴,就拿起石榴到廚房的水池洗了洗,用手剝了開來。
把剝開的石榴放到母親面前時,代志發現她又在玩那把黑色水果刀,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試圖發現什么一樣。
“我從沒看見過黑色的刀。”母親說。
代志不想接她的話頭,這也實在沒什么好說的。
“黑色的,真是沒見過。”母親又說。
昨天晚上,在母親睡覺的時候,代志翻找了母親所有的抽屜,也上她的電腦查找了很久。他想知道母親手上到底有多少錢,因為鞋材廠被查封停工,母親沒有了收入,吃飯、吃藥都是需要錢的,如果過幾天他走了,恐怕得給她找個陪護人或者鐘點女傭之類的,這更需要錢了。代志找到了幾張銀行卡,又拿來母親的手機,通過銀行的短信通知,匯總下,大致算出她這幾張卡差不多有6萬4千多元。母親在馬鋪創辦、打理一家鞋材廠,二十幾年了,不置房產,不買汽車,也沒有貴重的首飾、包包、衣服和化妝品,就這6萬多的積蓄嗎?早些年,鞋材廠應該賺了不少錢,但是大都被穆萬林拿走了,他當村長當會長,要在社會上做面子,還要維持土樓里一個家庭的生活,用度很大的。代志看到母親和穆萬林的微信聊天紀錄,都是語音通話,沒有文字,他們最后一次聯系是在半年前了。
母親說:“我不吃石榴,我小時候認為世界上只有一種水果,就是蘋果,后來到了泉州才知道水果太多了,但是我還是喜歡吃蘋果。”
代志把那石榴拿了過來,捏了幾粒籽放到嘴里,這石榴不知放了多久,似乎有一種異味,他咀嚼了一下便吐到手上,連同那石榴一起清理到垃圾桶里。他心里想,我不可能陪著母親在這鞋材廠待下去,我肯定也是要逃離得遠遠的。這個念頭突然變得很強烈,他原來想待三四天再走,現在覺得多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母親起身去了衛生間,她動作顯得遲緩,據說是服藥的緣故。代志把桌上的水果刀收起來,聽到一陣微信請求語音通話的鈴聲,從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機一看,沒有聲音,鈴聲是在身后的飯桌上。那是母親的手機,他不想理它。
這時候,透過窗戶,代志看到鞋材廠的小邊門被推開了,有一個人走了進來,他認出那個人正是穆萬林。其實,昨天他也有考慮聯系他,畢竟母親跟了他這么多年,他總應該有所表示,至少他要表明一下態度。
母親從衛生間出來,在沙發上坐下,像學生一樣坐得很端正,神情卻有點呆滯。代志看了她一眼,把眼光轉向門邊,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宿舍虛掩的門被推開了,穆萬林走了進來,看到代志也不意外,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笑笑說:“都在啊。”
沒有人回答他。母親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代志甚至看也沒看他。
穆萬林自己在沙發上坐下來,呼了一口氣,然后拉開他的公文包,在里面翻找了一下,掏出一只裝著什么的舊信封,放到桌上說:“這個,穆勝祥去年死了,就是我那個傻侄兒,法律上是你丈夫,他名下的遺產有兩間房,就在土樓里,現在呢,有個港商把這座土樓租了下來,準備開發成酒店,一間房一年租金300元,兩間600元,十年一付,這一共是6000元。該你的就你的。”
代志看了一眼桌上的舊信封,原來裝的是現鈔。
“幸虧我當初給你辦了這個證,你白賺了這6000元啊。”穆萬林說。
代志突然站起身,說:“你就用這6000元打發我母親嗎?”
穆萬林皺著眉頭,說:“你這話什么意思啊?從法律上說,我跟你母親沒什么關系,她的丈夫是穆勝祥,她也繼承他的財產了,還想怎么樣?”
“我母親為你管了二十幾年工廠!”代志說。
“沒錯,二十幾年,前面是賺錢了,后面這幾年,經常被舉報,不是罰款,就是停產整改,我背后還得去打點有關的人,這幾年都虧損了,你懂嗎?”穆萬林說。
“為了這個廠,她沒少吃苦,沒少受罪,都被抓到了派出所,送進醫院了……”
“她是法人代表,自然要承擔相應的責任。”
“你、你做人總要講點良心!”
“呵呵,小子你來教訓我嗎?要不是那結婚證幫我撇清關系,我都要被拖進去了,我的村長都當不成了!”
姜萊聽著穆萬林和代志說話,眼光一會兒落在他身上,一會兒又轉到他身上,他們說的事情好像跟自己沒什么關系,她沒有明顯的反應,表情靜靜的,略顯癡呆。
穆萬林氣呼呼地拂袖而去。砰,門關上了。幾分鐘后,又砰的一聲,外面的小邊門也關上了。
母親拿起桌上的黑色水果刀,細細地端詳著。代志一聲不響從她手上沒收了刀,收進茶幾的抽屜里。房間里便久久地沉寂。
5
代志準備去淘米做飯,母親說:“我來吧。”她從沙發上起身,走向廚房,然后按部就班地洗鍋、量米、淘米,摁下電飯鍋的煮飯鍵。母親的一切動作都很正常,只是神情顯得有點憂郁和恍惚。代志又留下來兩天,他判斷母親獨立生活是完全沒有問題的,除了間歇性發呆,她做飯、吃飯、吃藥、洗衣服、拖地板、看電視、洗澡等,都跟常人沒有什么不同。
“你走吧,回廈門去。”母親甚至看出了代志的心思,幾次對他說。
代志真的很想回廈門,可是內心里終究還是放下不,面前這個可憐的女人到底還是自己的母親,想想還是心酸。
“你走吧,我好好的,又不需要你照顧。”母親說。
“我要走的,你不用趕我,我遲早會走的。”代志說。
“我操勞了二十幾年,現在沒事干也挺好,我一個人靜靜地待在這里,不需要你。”母親說。
“你真的累了,好好休息一陣子吧。”代志說。
代志又多待了一天,這天早上起來,母親已把兩碗稀飯晾在桌上,還有一盤他最愛吃的菜脯炒蛋。
“你吃完早飯就回廈門去吧。”母親說。
母親一下說出代志的心思,沒錯,在起床時他做了決定,今天就走。代志抬頭看了母親一眼,發覺母親很正常,那眼神里是正常的微笑。
“你走吧。”母親說。
“嗯。”代志說。
兩人默默地吃完早飯。代志進房間背上一只小旅行包,他走出來時,母親上前擁抱了他。
“當年生你,沒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見,對不起。”母親輕輕地說。
代志的眼眶一下子濕了,熱乎乎模糊了雙眼。
母親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兩下,然后松開了他,說:“你走吧。”
代志的熱淚接連滾落下來,他連忙別過臉去。
6
十幾天后,代志再次從廈門趕到漳州福康醫院探望母親。
這次是大事了,前一天夜里,姜萊在鞋材廠的宿舍里,手握一把黑色水果刀刺進穆萬林的心窩……代志閉上眼睛,看到一股鮮紅的血從黑刃上噴出來……姜萊收起黑色水果刀,走到鞋材廠的車間和倉庫門前分別點火……那火光慢慢升騰而起,最后映紅了半邊的夜空……消防車呼嘯而來,警察也來了……人們在宿舍里看到跟著電視音樂手舞足蹈的姜萊……
服藥后的母親睡得特別沉,像一個初生的嬰兒。代志在母親的床前坐了一個晚上。母親醒來時,第一眼就看到了代志,一點也不意外,好像她早已料到了一切。她側過頭來,用一種低緩的聲音對代志說:
“我做夢,夢見了以前,我走過一片落光了葉子的樹林,葉子都在腳下,我豎起了衣領子……記得那是高考前,我從家里偷偷拿了戶口簿,跑到派出所死磨爛纏,求他們給我改名,總算是改過來了,你一定想不到,我以前是叫姜蔥花,這是父親隨便取的名,我把它改成了姜萊,姜萊就是‘將來的意思……”
代志用兩只手握住母親伸出被子的一只手,用閩南話說:“將來,將來用閩南話說,就是‘以后,以后你會好起來的……”
姜萊用普通話說:“我不要以后,我要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