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雪峰

小時候,知道賀蘭山有煤,我就隔著黃河望賀蘭山,隱隱山巒依稀可辨。黃昏時分,太陽把燦爛的笑臉逐漸隱匿到賀蘭山,就感覺賀蘭山神秘莫測,一個能夠把太陽拐跑,又能產煤的地方,生發了我許多想象和向往。
那年,冬天家里的煤燒完,我押車去拉煤。
過河,我已經司空見慣,不足為奇。平生第一次走進賀蘭山興奮好奇,完全可以想象。滿世界的賀蘭山出現在眼前時,我都不敢確定自己已經到了賀蘭山。山頂青霧繚繞,如同一種情緒從遠古流來。確定自己已經進山了,心緒隨山脈起伏難平,車沿著山路曲曲折折蜿蜒行駛,我的視線在路兩邊的深溝谷底來回穿梭,我的眼睛掉在溝里,心懸在車窗外。
一座座渾厚山峰綿延無際,清晰可辯,就連山頂上的光影都折射出分明的性格,這些山體的巨大棱角要讓我欣賞它們不屈的氣魄。看山勢,一座連著一座,一山連著一山,它們似斷猶連,峻峭而立,如兄弟般,胼頭胝足,相互遙望,形態各具。
石頭無處不在,便成了山。成山的石頭,反而讓人忽略石頭的具體,石頭貌似沉靜,似乎表達著一種極大的自由,然而又那么富有秩序,似乎也并不在意自己的位置,一派仙風道骨,那么坦然自若。也許世界上最能保持自己的就是石頭。我深情的看著賀蘭山,自然也包括了賀蘭山上的每一塊石頭,我不知該怎樣收束自己的目光?賀蘭山遠遠不是我站在河東老家屋后面看到的樣子,遠看模糊,近看巍峨聳立。整個賀蘭山巍峨成壓倒態勢集中向我凝視著,石頭有的對我友好,有的對我猙獰,似乎不小心就會有一顆大石頭滾下來問好我一下,我的心不由得緊縮了,我不再隔著車窗看山巒,好像賀蘭山欺生一樣,嚇唬一個第一次闖入它懷里的孩子。
我有些不服氣,倔強地抬起頭,依然看著它,直到讓它熟悉我接納我為止。慢慢地它對我有了一些不陌生感,不再嚇唬我,也不再讓我感到害怕了,心里開始有了輕松的適應感。它由我的視線,轉移到我的心里,隨我旅途。總是這樣,剛才緊張害怕,現在卻成為惦記。
司機在山下狹窄的路面上游刃有余的駕駛著東風汽車,顯然已經和賀蘭山有了深交以后,得到賀蘭山許可才會這樣嫻熟自如。我感覺司機真是了不起。看到前面落入溝底的汽車,嚇得我戰戰兢兢,畏畏縮縮。賀蘭山的神奇令人敬畏,在我心里定格為永遠仰望的大山。高山如神,敬仰萬分。在我俯仰之間,我分明看到了高山的精髓。
溝口把我趕進了煤塵撲面的繼續中。黑色煙塵落滿街道兩邊。黑乎乎的屋子,黑乎乎的裝煤人,黑乎乎的汽車,司機也干凈不到哪去。煤是干凈的,只有我們越染越黑。堆積成山的煤是賀蘭山的另一種形式上的山體。這樣的山會被瓦解到千家萬戶的爐子里作為燃燒物體。溫暖的字眼里包含著黑色的煤塊,哪怕是煤渣煤塵,也是紅色火苗的創造者。火苗是煤一生最輝煌的語言。沒有煙塵氣息的生活,少了一些真正生活的況味。普通百姓的煙火人生,正是我想看到的人生。
在溝口,我看著裝煤人一锨锨將塊子煤裝滿車,鐵锨的明亮回應著裝煤人明亮的眼神,又比襯著滿臉煤灰。汽車裝滿大山的沉重,也裝滿我的期待。在溝口,我向溝里和溝外不斷張望。從溝里看不到溝外,看到的只是大山和溝谷。一車煤,讓我看到了真切而火熱的賀蘭山。真是好親切的感覺。從那時起,我就對煤和挖煤者有了特別的感動。在我疲憊的眼底,硌疼我的,都是悲傷的煤塵。
我從司機嘴里知道了溝口,汝箕溝,古拉本煤礦。這些與煤有著本質聯系的名字。就好像是我未曾謀面但已經有了很深緣分的朋友一樣,脫不開的想見。去了溝口,我還想去汝箕溝,去古拉本。凡是賀蘭山產煤的地方,我都迫不及待想去,顯然是我對賀蘭山有著未了情愫。
幾年后,我又坐拉煤的車去了汝箕溝。回時快天黑了,賀蘭山的夜晚來得早,黑黝黝的山,就是放在眼里的黑色幕布,黑沉沉的壓在眼前,我喜歡天黑下來的感覺。除了安靜,更顯得山路崎嶇,車燈指引著前進的路,此時的燈光簡直就是神來之筆啊。山溝里房屋微弱的燈光,照亮黑暗的前方,一點點燈火彌足珍貴。深山有燈火,心里就有暖意。回家就會充滿期盼的愜意。山溝谷底流著小溪,就像一條明亮的銀線,我把這條銀線也想象成生命的燭光。
曾應文友之約去了一趟石炭井,石炭井便在我的心靈留下美的痕跡。坐車從大武口穿過賀蘭山,一路隆起連綿不絕的巖層,正開出黑色的玫瑰,向我招手致意。漫長的路上,我不厭其煩看著山,想著與山有關的一切。蓄滿眼里的石頭,填滿心里的煤塊,對于我來說該是多么親切啊。石炭井在賀蘭山深處,該有的都有。只不過由于交通不便,物價較高。運進來和運出去,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不缺石頭的地方,到處都是石頭屋。我對石頭小屋感覺不錯,對石炭井感覺不錯。從此,石炭井在我的記憶中永不磨滅。
現在石炭井卻什么都沒有了。礦區成了塌陷區,不再出煤,也不再繁華了,零落成賀蘭山腹中的棄兒,那里幾乎沒有多少人了。走在曾經的街上,找到曾經文友家大概的位置,我久久徘徊,不忍離去。
好多人圍著煤炭而生活,煤炭不斷奔跑于山外,直到都跑完了為止,圍著它奔跑而生活的人也就跑完了。石炭井完成了它的莊嚴的歷史使命,就像蜜蜂釀蜜完成使命一樣,盡管短暫,可是意義非凡啊。踏上這塊地方,我希望時間越慢越好。內心難過,不愿意讓石炭井就這樣從我們眼里慢慢消失。
因為《滿江紅》,喜歡上了賀蘭山。或者說因為《滿江紅》,讓我對賀蘭山有了更為深切的感受。匈奴把賀蘭山當成了躲避南宋大軍進軍的天然屏障。而岳飛則不信這個邪,偏要踏破賀蘭山,撕開一個缺口,不斷追打匈奴。在岳飛眼里,賀蘭山即可攀登也可跨越,無往而不勝。賀蘭山給了岳飛男人的偉岸和力量。我仿佛看見了一群奔騰的戰馬從天際顯現,從賀蘭山穿越,濺起的泥土在陽光里閃爍著迷人的光亮,猶如波浪迭次奔涌,鼓脹我的雙腿,頂直我的脊梁,沖刷著我的大腦。
賀蘭山成為軍事要塞,也成為鍛造軍事家意志力的大熔爐。當岳飛的戰馬馳騁在賀蘭山山溝谷底,濺起的水花,就是前行的標志。我也想象著岳飛登上賀蘭山珠峰時,激情滿懷書寫壯麗的人生篇章《滿江紅》,就像當年毛澤東長征翻越六盤山時激情滿懷創作《清平樂.六盤山》。為了實現一種跨越的目標,偉大人物采用了詩詞,在開創偉大的事業過程中留下壯麗的詩篇。大山賦予他們的激情和豪情,他們留給大山的歷史碑文卻是永恒的。
上大學時,五一約了幾個同學騎著自行車,帶著吃的喝的,還有一些過夜棉衣的衣服,毫不猶豫地就向賀蘭山的小口子山進發。滿山遍野的松樹,讓我對賀蘭山不得不刮目相看。曾經天真以為賀蘭山就是石頭,石頭上不會長樹的。松樹在石頭的縫隙里見縫插針一樣長滿了,到處是松樹,滿世界也是松樹的味道。
為了觀景,我竟然忽略了賀蘭山石頭,因為松樹把石頭全部覆蓋了,基本上看不到石頭,更不可能想象到煤了。夜晚,找到一家廢棄的林場過夜,裹著棉衣趴在舊椅子上睡覺,子時都凍醒了。賀蘭山的夜,就像冰冷的石頭一樣,挨一下就會一個激靈。領教了賀蘭山森嚴和冷酷,就多了對了賀蘭山的敬畏之心,因為大山不會輕易答應闖入者進入它思想感情的領地,代替它體驗感受日月賜予它的厚重。
時光不經意就帶走了青春。上班多年后,有了工資收入,也有旅游的心情。一趟蘇峪口,拉開我從此熱愛旅游的序幕。秋高氣爽,是蘇峪口招惹游人的好季節。中秋登山不厭高,出力不出汗。蘇峪口的壯美吸引著我不斷攀登,牽扯著我從山下到山上,又從山頂到山腳無不流連,心中裝滿秋色。同時把登賀蘭山的豪情壯氣帶回城市,升騰工作生活的信心和氣量。
真的想不到賀蘭山竟然被塑造的這么美。老遠就看見蘇峪口的天,薄云淡霧;蘇峪口的山,淡泊寧靜。走過許多流水般曲折的彎路,穿過一條幽幽隧道,車行駛在深邃的山谷里,路仿佛就是一條緩緩流動的山澗溪流,車仿佛是掠溪而過的小鳥,頭頂蒼茫云海,一路鳴叫,一路歡唱,飛向翠綠山林,飛向人間勝景。
蘇峪口是英姿颯爽,風骨偉岸的男人。在它博大的胸懷里,自有愛他和他所鐘愛的女人,愛他的女人是松樹姑娘,他鐘愛的女人是瀑布姑娘,他用魅力把愛他的松枝支配的滿山遍野,為他站崗放哨,為他抵擋風神襲擊,把他鐘愛的瀑布姑娘始終擁入懷里,讓她體味溫暖和愛意。
看那一面山體懸掛的白練般的瀑布,不就是他懷里的美女嗎?有盈盈笑語,有竊竊私語,有柔美身軀,有“二月輕冰八月霜”的純凈,有“分與清香是月娥”的圣潔。我注視她嫵媚動人的眼睛,禁不住駐足一瞥它仿佛是從大山身上扯下的一匹白練呈現在我的眼前。好耀眼生輝啊。白練落在山腳下,舒展為另一面平鏡,搖曳著大山的壯姿,映現著秋色迷人的美景。
我把腳步輕輕抬起,又輕輕放下,但我好奇的心又總是迫不及待。那綠厚厚的,濃濃的,緩緩流到腳下,陽光薄薄的,均勻撒在松枝上,光輝與霧氣交織著,如夢一樣朦朧,如瀑布一樣飄柔,涼涼清風輕輕牽著我走。
走進賀蘭山的懷里,便走進了理想超俗的境界,使我對人生有了一種超然的徹悟。松林翠綠,松枝勁翅,巖石沉積著厚重的歷史故事。攀緣腳步一個接一個,敬仰的目光盛滿胸膛。石階被歲月的大手撫摸得潔白光滑,鳥在深處看游人的樂趣。林子是鳥的天堂,林外是游人的樂園,原來除巖石和松林讓我賞心悅目外,還有清風和光霧在我登上頂峰后讓我感動的不知所以然,直到沉浸在心里。
賀蘭山包含著我許多想法和好奇。山巔之上那塊湛藍的天空,漂浮著幾朵潔白的云。我仰望那云層,思緒無羈絆的游蕩,半輩人生軌跡的星座,猝不及防與穹廬碰撞在一起。流云告訴我,這是巧合,也是必然。山巒之巔悄然飄過的白云。有山增韻,有水添情,使賀蘭山越發的嫵媚,楚楚動人。
年輕時,多次去過了賀蘭山深處的煤礦,也旅游了屬于賀蘭山的小口子山和蘇峪口兩大景點。去多了,也為曾經沖動感到可笑。在還沒有真正認識一座大山的時候,千萬不要冒昧向它挺進。盲目得冒犯等于輕率無知。現在不是想去不想去的問題,而是到了一定年齡,需要安靜。安靜地想賀蘭山,安靜地看賀蘭山,與興奮熱鬧地去旅游賀蘭山有著本質的不同。
安靜不需要動靜。動靜不再結合的時候,動就顯得浮躁簡單,靜卻是理性審視。美好的東西,出神的多看幾眼,而不去騷擾;這是對美最好的尊重和熱愛。靜靜地看山,能夠看出百態人生,也就能給自己找到位置。這個位置不用爭搶,自然屬于自己。
下雨了,打著傘,看著賀蘭山,多了一些靜默的沉思,多了一些穿透歲月的思想沉淀;下雪了,看著落雪的賀蘭山,多了一些純粹干凈的心靈感悟。
人過五十,是歲月塑造的過程和結果。這是濃茶越喝越淡的時分。是下午歸途不嫌短,天涼好個秋的機遇。當我們活過了一定的年輪,如同風吹雨淋雷擊電閃過得賀蘭山,蒼茫的經絡里已經容納了數不清的斷片傷痕和驚魂甫定的成分。那一片刻,驀然回首,便覺得歲月的雕琢,是無聲無息的。沉思靜默如山,沒有開場白,不用宣告,眨眨眼之間。敬仰賀蘭山,如同敬仰偉大的精神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