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叫英雄

□海小槍槍

相比睡在戰(zhàn)地服務團的駐地，趙小樂更樂于睡在傷員醫(yī)治處。

按規(guī)定，除了留守在傷員們身邊的人，大家都可以回戰(zhàn)地服務團的駐地睡覺。不過，基本沒有什么人會回去睡覺，大多是在傷員們身旁打個地鋪什么的，好方便照顧他們。趙小樂離開床是睡不安穩(wěn)的，可是，回戰(zhàn)地服務團的駐地睡了幾個晚上后，他發(fā)現(xiàn)，就算有床，自己也是很難睡上一個安穩(wěn)覺的。

趙小樂會整夜整夜地做噩夢。他會夢到許許多多躺在地上的人，他們一動不動的，身上還爬滿了螞蟻。在夢里，趙小樂瞧見自己的畫筆也躺在他們身邊，也是一動不動的，筆桿上全是黑壓壓的螞蟻。趙小樂一次次從這樣的場景里驚醒，然后，他會把自己縮成一團躺在床上。在漫長的黑夜里，無數(shù)的黑色把他裹得緊緊的，讓他如同黑壓壓的螞蟻一樣。

雖然趙小樂睡在傷員醫(yī)治處也會做噩夢，但是，那里的燈是通宵亮著的，這對他來講，還是好了不少的。趙小樂每次從噩夢里驚醒過來，都會想，這是不是那些死去的戰(zhàn)士來找自己了，因為他們再也說不了話了，再也寫不了家書了，可是他們一定還想說話，還想寫一封家書。那么，他們應該怎么說話，又怎么寫家書呢？

很快，秋天就過去了，初冬來臨，趙小樂做了一個決定，他要為犧牲的戰(zhàn)士們做點兒什么。尤其是那個為保護自己而犧牲的戰(zhàn)士，他連他的名字都不曉得。于是，在入冬的頭一個下午，趙小樂又去了后山的林子。戰(zhàn)士們的遺體和日本鬼子的尸首早已被掩埋了，林子還是那個林子，除了幾株被炸斷的樹木以外，什么改變也沒有。

趙小樂蹲在地上，他在仔細搜尋著什么，比上一次來找畫筆時還要看得仔細。趙小樂一個人在林子里待了很久，他把一下午的時間都花光了，統(tǒng)共拾到了四樣東西——半截眼鏡框，一面碎了的小鏡子，兩顆糖果，以及一封殘缺不全的遺書。相對于前三樣東西，遺書是最好辨認原主人身份的。遺書并不完整，所以只能看個大概，好在落款處留有兩個字：“弟剛……”。

這封遺書，是名字里有“剛”字的戰(zhàn)士寫給他哥哥的。趙小樂采了一片大的葉子，把遺書包了起來。至于另外三樣東西，就得去問問人了。

趙小樂問了好些個人，才從他們口中得知，那面碎了的小鏡子，是一個年紀比較大的戰(zhàn)士的。誰也不知道戰(zhàn)士叫什么名字，平日里，大家都管他叫王老實。王老實很喜歡笑，他笑起來，給人一種憨厚的感覺。王老實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相貌，他一直都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希望等戰(zhàn)爭結束后回到老家娶媳婦兒。

王老實的老家就在嵊縣，他很喜歡唱越劇，他總是講，等打贏了仗，就回老家娶個媳婦兒，再唱唱越劇，那小日子過得真叫一個美。現(xiàn)在，王老實的小鏡子被趙小樂放進了口袋，要是去了嵊縣，他會把這面鏡子交給王老實的家人。趙小樂站在安葬了王老實的土堆邊，西風簌簌吹過，他仿佛看見了一個戰(zhàn)士正對著鏡子唱越劇呢。

半截眼鏡框是屬于“大疙瘩”的。大疙瘩，就是為救趙小樂而犧牲的小戰(zhàn)士。大疙瘩具體叫什么名字，同樣沒有人知道。聽他同班的戰(zhàn)士講，大疙瘩是一個孤兒，只知道自己姓江，因為臉上長滿了疙瘩，所以大家就叫他大疙瘩，久而久之，“大疙瘩”就成了他的名字。

大疙瘩是江蘇人，一路流浪來到浙江，后來才參加的新四軍。他比趙小樂大不了幾歲，每天最愛干的事情就是擦他的眼鏡。大疙瘩的眼睛其實沒有壞掉，他戴的眼鏡的鏡片也是平光的。他之所以戴眼鏡是因為他覺得戴眼鏡的人都有文化，而他自己沒有念過書，最大的愿望就是念書，做一個有文化的人。眼鏡是大疙瘩從一個眼鏡行旁邊的垃圾箱里撿來的，撿來的時候，眼鏡框有一邊的鏡腿是斷掉的，他就用筷子做了個鏡腿，架在了鼻梁上。

大疙瘩連“一”字都不認得，吃過很多次虧，所以，他發(fā)誓以后一定要念書。大疙瘩對身邊的人都很好。他偶爾也會去后山，爬到樹上去，躺在比較粗大的樹枝上，望著無比湛藍的天空發(fā)呆。這個時候，他就會摘下眼鏡來，把眼鏡片擦得锃亮，讓它在太陽光底下閃閃發(fā)光。

趙小樂坐在安葬了大疙瘩的小土堆旁，仰起頭，望向了天空。“大疙瘩，你望著天空的時候，在想些什么呢？”趙小樂想了想，說：“你一定是在想，你變成文化人之后的樣子吧？”

趙小樂在土堆旁坐了很久，當他離開的時候，大疙瘩的小土堆前面多了一個工整的“一”字。

最后要找的，是兩顆糖果的主人。趙小樂問遍了新四軍戰(zhàn)士們，可誰也不知道這兩顆糖果是屬于誰的。還是阿瑤給趙小樂出了個主意，她說：“你把糖果紙擦干凈，看看有沒有線索。”

趙小樂就把糖果紙擦干凈了，還拿到鼻子下聞了聞，糖果的香氣很濃郁，味道肯定很不錯。趙小樂仔細瞧著糖果紙，上面除了幾個中國字以外，其他的都是一些奇怪的符號，一點兒也看不懂。趙小樂去問畢大有：“畢大有，你知道這些符號是什么意思嗎？”

“你要叫我畢得勝。”畢大有看了一眼糖果，說，“我以后就叫畢得勝了。”

畢大有又拿著糖果去問了張大山。這些奇怪的符號張大山見過，在日本鬼子的罐頭上。張大山一見就說：“這是一種日本人吃的糖果，產(chǎn)自日本。”

畢大有把糖果拿回給了趙小樂，然后說：“這是日本的糖果。”

趙小樂沒有接話，他多少也能猜到，新四軍戰(zhàn)士連伙食都那么差勁兒，哪里能弄來這么高級的糖果呢。不過，趙小樂雖然痛恨日本鬼子，卻并沒有把糖果扔掉。他去問過葉子姐姐，葉子姐姐說了，上了戰(zhàn)場還能把糖果帶在身上的人，肯定有他日思夜想的人。趙小樂懂了，這兩顆糖果是屬于其中一個死了的日本士兵的，而它們，就是日本士兵的一封家書。

趙小樂把糖果丟進了溪流里。他聽人講過，日本人是住在一個島上的，那么，糖果會順著溪流漂進大海，再漂到日本人住的那個島上吧。在趙小樂的心里，新四軍戰(zhàn)士是人，日本鬼子其實也是人，誰也沒比誰多一個鼻子或者多一只眼睛，每個人都有自己思念的人。可為什么大家不能做朋友，而一定要打來打去呢？

“你要記住，是我們中國的小溪把你的糖果送回家鄉(xiāng)的。”趙小樂對著溪流說了這樣一句話。

葉子是來小溪邊打水的，趙小樂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正好把一只水桶放進去。葉子說：“趙小樂，你長大了。”

趙小樂走到葉子面前，幫著葉子打滿了水，然后用手指著不遠處的幾個小土堆，問葉子：“葉子姐姐，他們叫王老實，叫大疙瘩，我應該上哪兒問才能知道他們的真名呢？等勝利以后，我要把他們的遺物送回家。”

葉子朝小土堆望過去。在潺潺的溪流聲中，她說：“他們叫英雄。”

說完，她的目光堅定而深邃地望向前方。

（摘自《童年的遠山》，浙江文藝出版社，褚喬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