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庸：我的才華來自童年

吾悅

【人物名片】

朱德庸，臺灣著名漫畫家，其代表作為《雙響炮》《澀女郎》，他的《醋溜族》專欄連載十年，曾榮登中國作家富豪榜子榜單漫畫作家富豪榜榜首。

我念小學時，成績很差，像皮球一樣被許多學校踢來踢去，哪個學校都不想要我。但是我喜歡畫畫

筆者：您大學畢業時就已經小有名氣，很多家長為之羨慕。請問，您小時候是超級學霸嗎？

朱德庸：不是啊。在十幾年的學生生涯中，我一直很笨。長大后，我才知道我不是笨，是有學習障礙。人的學習能力有多種類型，我天生對圖形敏感，對文字不敏感。念小學時，我完全沒辦法接受學校的教育方式，成績很差，像皮球一樣被許多學校踢來踢去，哪個學校都不想要我。

但是我喜歡畫畫。從4歲起，畫畫就是我放松的唯一方式。在學校上課，我的書上、本上，凡空白處都被我畫得滿滿的。回到家我還是畫畫。我如果在學校受了哪個老師的氣敢怒不敢言，回家后我就開始畫他，讓他“死”得非常難看，然后自己的心情就會變好。

我父母為此傷透了腦筋，也吃了很多苦，動不動就被老師叫到學校。但他們從不給我壓力，允許我自由發展。因為知道我喜歡畫畫，他們還會裁好白紙，整整齊齊地釘起來，給我做畫本。后來我常想，如果我父母也像學校老師一樣要求我考個好成績，那我后來不知會怎么樣，但肯定不會成為漫畫家。

很多人小時候充滿想象力、創造力，但在成長過程中又漸漸失去了。為什么？因為有些老師和家長用社會流行的價值觀和世俗標準，一點點地剝奪了孩子的想象力、創造力

筆者：我看過您的《雙響炮》和《澀女郎》，馬上就被迷住了。因為里面對感情、人性的看法通透、犀利且充滿幽默。您的才華是怎么培養出來的？

朱德庸：如果我真有些才華的話，那一定與我的童年有關。

小時候，我很自閉，沒有玩伴，因為一個人的時候我會比較自在。但是我對世界充滿好奇，便用想象力來接觸世界。

一開始，我對昆蟲好奇，便在自家院子里把見到的蟲子都玩了一遍。

比如螞蟻。我在兩個螞蟻窩之間用糖水澆一條線。螞蟻發現糖水后，會沿著糖水往前走。這樣走到中間，兩個窩的螞蟻相遇，觸角一碰，馬上往回走。不久，雙方的兵蟻出來，沿著糖水連成黑線，打了起來。

比如蜜蜂。我小時候住的房子是平房，常有蜜蜂在里面筑巢。有時我會故意碰蜂巢，讓蜜蜂跑出來。為保護自己，我試過很多東西，掃把、水桶，但都失敗了，常被蜜蜂蜇得滿頭包。后來，我發現了一個方法管用，就是蜜蜂飛出來后，趕緊把學校的跳繩輪起來，這樣蜜蜂會被跳繩弄出的類似電風扇的旋轉網打死。但有些蜜蜂很聰明，會從后面蜇我，我還是無法保護自己，于是想到另一種方式。

以前的打火機要灌液態瓦斯，而液態瓦斯的溫度非常低，能瞬間把東西凍結起來。一天，我用一個網兜把蜂巢套起來晃動，蜜蜂全飛了出來，但都困在網里。我用液態瓦斯噴它們，把它們急凍住。之后，我捏出一只蜜蜂，用針壓它的屁股。一壓蜂針就露了出來，我用剪刀剪斷蜂針。蜂針不能拔，一拔蜜蜂的內臟會跟著一起出來，蜜蜂就死了。大概一分鐘后蜜蜂會蘇醒，所以我必須速戰速決。剪完蜂針，我用水彩筆把蜜蜂屁股涂成白色，下次只要看見蜜蜂屁股是白色的，就完全不用怕它。

我家還有很多蜘蛛。我把蜘蛛抓來一只只放進試管，以大小、體型、種類分類，然后讓它們對打。經歷兩個月，擂臺賽才打完，最后獲勝的那只被我封為“蜘蛛王”。

總之，我的童年充滿想象力和創造力。除了螞蟻、蜜蜂、蜘蛛，還有樹叢里的“花精靈”、床底下的“夢妖精”、在廁所跳舞的“小怪物”。暑假，我可以整整兩個月不踏出庭院一步。

把院子里的蟲子都玩了一遍之后，我開始捉弄更大的生物，比如人。

我開始調查附近的人家，專門在家里有人時去按門鈴。按一下，馬上跑開，躲在遠處。對方開門發覺沒人，疑惑地回去了，我馬上再按門鈴，然后跑開。幾次三番后，對方發怒了。我從他們面部的表情、顏色分辨其憤怒程度：剛惱火時臉色是青色的，火氣上升時臉色是紅色的，氣急了臉色就發白了。

有時，我還會想象人的各種可能性。比如，一個女郎婀娜多姿地走著，走著走著，她的高跟鞋突然斷了，摔了個狗吃屎，那她會是什么表情？又比如，對面走來一個道貌岸然的男人，我跳上去給他一巴掌，那他會是什么反應？一想到這些人可能出現的表情和行為，我就樂不可支。

筆者：看得出，您小時候雖然學習不好，但想象力和好奇心都得到了很好的保護和發展。

朱德庸：真的是這樣。其實很多人小時候像我一樣充滿想象力、創造力，但在成長過程中又漸漸失去了。為什么？因為有些老師和家長用社會流行的價值觀和世俗標準，一點點地剝奪了孩子的想象力、創造力。

我做漫畫評委時就發現，隨著年齡的增長，孩子的想象力、創造力越來越弱。

小學組漫畫充滿想象，有些甚至勝過從事漫畫創作的專業人員。但是初中組漫畫，部分人的想法已經開始僵化。到了高中組，僵化程度更加嚴重，他們對事情已經沒有太多的想象力了。到了大學組、成人組，他們的想象力幾乎為零，且參加漫畫比賽的人也很少，也許他們覺得在這上面花時間沒有意義。

我曾看到一個小孩子的畫，上面全是小點點。我問他：難道你不想畫一些其他東西嗎？小孩說，這里有很多啊，大象、獅子、房子、飛機、火車……我問，為什么我看到的都是小點點？小孩說，因為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往下看，所以就都是小點點了。

孩子的想象力，真的不可小覷。

可現在的教育，把不同的小孩全都塑造成了一個樣，你和我沒有區別，做相同的事，過相同的生活，都以考上名校為榮，都以住大房子、開好車為人生目的。

可這真的是孩子自己想要的人生嗎？

筆者：家長也不想這么功利，但又覺得走大多數人走的路，似乎最安全、最有利。如果不這樣選擇，那又該如何選擇呢？

朱德庸：我認為沒有遵從自己內心做出的選擇，都是錯誤的選擇。

也許有人說，照自己的感覺走，將來會失敗。那我告訴你，照眾人的感覺走，也不一定會成功。退一萬步講，即使成功了，也不會快樂。這也是很多成功人士不快樂的原因。

那么，怎樣做出正確的人生選擇呢？我的經驗是，問問童年的自己，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你要和最了解你的“那個內心的小孩”商量，因為他最懂你的天賦和你的力量。

小時候，我跟舅舅說，以后我要靠畫畫為生。第二天，舅舅就送了我一枝金筆。我以為他是鼓勵我，沒想到舅舅說，如果以后你餓得沒飯吃，可以拿這個去典當。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堅持了自己的選擇。

當了職業漫畫家后，一開始我非常快樂，每天做自己喜歡的事，還能用這個掙錢，真的很好。但有了點名氣后，我越來越忙，漸漸對很多事情失去了感覺。

一天，我的小孩對我說，爸爸，你在面無表情地畫畫。我才驚覺我變了。不知不覺中，我用社會化的世俗標準來決定事情。于是，我把手頭工作放下，停掉印書像印鈔票一樣的日子，花時間和太太、小孩一起，在熟悉的、陌生的城市里走走停停，在這個過程中，一點點地找回內心那個童年的自己。

現在，無論去哪兒，無論做什么選擇，我都會帶著我的世界，遵從我的內心。

孩子有擅長學功課的，也有不擅長學功課而擅長學其他的，家長要允許孩子做夢，允許他獲得自己想要的人生

筆者：現在很多人擁有很多仍不快樂，拼命索要仍不滿足。您覺得是什么原因？

朱德庸：我覺得是因為內心匱乏，而這種匱乏在童年時其實并不存在。

小時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看似微不足道，卻是支撐我們的力量。如果你問，這童年的力量到底是什么？我覺得就是想象力、創造力和幽默。

想象力是繞到人、事、物的背后，去看一個截然不同的景象，然后顛覆既定的事實。

創造力是深化和落實想象力，把一樣東西變成另一樣東西，再從另一樣東西變成一個和原來截然不同的東西。比如，把鞭炮變成工廠，變成船，再變成蛋糕;把葉子變成蟲子，變成蝙蝠，變成胖子，再變成帽子，然后有個人戴著它。

而幽默，其實就是你內心的自己。幽默是種心態，對人、事、物的體諒、包容。有了這種心態，就有了心情的旋轉門，能夠把你從冰冷的地窖轉瞬送到溫暖的海灘。

比如，上小學時，我的成績不好，不受老師歡迎，也讓我小小年紀就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學校里有個老師常罵我“笨”。一天父親牽著我在街上意外碰到他，兩個大人開始寒暄。老師對我父親講：“你兒子很聰明，學習沒問題。”那時我個子矮，聽到這話，詫異地把頭抬起來，想看看這個老師還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那種錯愕和反差，就是一種幽默。

后來，我陸續發現了更多的反差，并開始理解人性的荒謬和更深的幽默，并將這種荒謬和幽默融入我的漫畫中。

從小到大，我從沒間斷過畫畫。漸漸地，有媒體為我開設漫畫專欄。我大學畢業那年，一家很有名的報社居然也向我約稿。我埋頭畫了一個月，把畫好的一套《雙響炮》交給報社后就去服兵役。三個月后，父親來信說，《雙響炮》開始登載了，每周3次。半年后，我服完兵役回到臺北，才知道《雙響炮》已經紅了。許多人說，他們一拿到報紙，先看朱德庸的漫畫專欄，然后才看其他。

雖然出了名，但我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要以畫畫為職業，因為臺灣從來沒有一個專職漫畫家。這樣猶豫了四五年，隨著畫漫畫時間的增長，我更深刻地體會到漫畫的精髓，也對自己越來越肯定：我天生就是畫畫的！于是，我堅定地走上了專職畫漫畫的路。

現在大家都在追求幸福，其實幸福分兩種，一種看得見的，一種看不見的。

看得見的幸福，是住好房子、吃好食物、開好車、穿漂亮衣服。

看不見的幸福，是過著簡單的生活，卻帶著滿足的心。

現在家長教育孩子，讓孩子追求的幾乎都是看得見的幸福，這是不對的。孩子各不相同，有擅長學功課的，也有不擅長學功課而擅長學其他的，家長要允許孩子做夢，允許他獲得自己想要的人生。

而家長也可以回顧一下自己的成長歷程，找回“心中的小孩”，抱抱童年的自己，和他一起面對這個世界。其實，童年那個充滿力量的你并沒有遠離，他就在你新的追求、新的生活方式里等你。

【編輯：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