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春天過去了（組詩）

鄧朝暉

贊 美

記得贊美黃昏

一天中的高光時刻

樓房如輝煌的寺院

每一個修行的窗口都閃著

鱗片的光芒

記得贊美夜晚

昨夜又談起了父親

越來越柔軟的母親坐在我身旁

風從青蘆葦叢中刮過

蘆葦的鋒刃刮過我

記得贊美湖水

在夜里，它是無邊無際的

我們說過的話

近的，遠的……

都被它一一吞沒

夏日午后

萬物皆有罪

我只保留美的那一部分

貓咪伏在白石上

長裙善舞

瓷杯空無

我一家一家地走過

午后的店鋪

橋邊水母綻放

三角梅不如海邊

只有獨立的幾朵

青桃遲暮，皂莢驚心

小小書生拱手吟唱牡丹亭

午后的騾馬巷形同一片廢墟

孔雀仙子飛回了南方

大門緊鎖

塵埃落定

樹下的老者

宛如我死去的父親

楓 楊

地上有白茅、艾蒿

水中有香蒲、慈菇、野菱

河灘上飄著楓楊

這些南方的楊樹

枝多葉繁

粗壯的樹干被枝葉牽扯得

搖搖晃晃

像一個背負太多的人

此時河道上的風很冷

地下的先人在耕種、烹煮

戀愛繁衍

有的被送上祭壇

等候著殺戮、殉葬

他們是不是也有喜悅與屈辱

也會在兩難之間掙扎

也有放不下的欲望

就如這些沉默的楓楊

在遙遠的泥土里

一天天晨昏交替

一天天思緒綿綿

桃花院落

白露這天

無白露也無白霜

欒花飄得越來越像細雨

這個季節雨少陽光也稀薄

風也吹得沒有脾氣

父親一去已是三年

此時不知到了何處

陽間有魚有水

猶如夜里有束渺茫的光

我們都若無其事地活著

猶如桃花吹來

果子簌簌而下

活著與死去的人們一一安好

互致幸福

八月在宇

八月沒有尖叫

沒有蟬鳴和送別

猛虎在家中獨坐

飲淡綠的茶和褐色的藥湯

八月蟋蟀入檐下

檐下無口銜的雀巢與蛛絲

立秋至

白露生

白露無恙

是草木病了

荷葉在遠處

久不能圓滿

亡人在遠處

就要歸來

草木染

藍草，小暑前后可采摘

葉可染色

根為板藍

果為藍實

皆為中藥

我偏愛藍印花布

不知染料是從草中提取

且根能制成預防感冒的沖劑

那些橢圓形葉片

或泛光澤，或有密密麻麻的蟲眼

在山野、路旁、荒蕪的園子里

它們長得再葳蕤

也逃脫不了被忽略的命

就如那些舊時光里走出來的女孩兒

任有再宛轉的心思

也經不住風吹

就如我此刻寫下的這些

寫出的

和留白的

都堪比塵土

或比塵土還要細軟和深藏

楊梅寶貝

節日前的落日像未成熟的楊梅果

砸得滿地都是

白色的汁液流出來

像一個傷心之人嘔出的血

我無意悲哀那些

空闊的悲哀

我只關心從樹上落下來

還沒有毀掉的果子

像極了曠日持久

仍不肯撤退的愛情

因為它們的小

我把所有細小而受到傷害的果子

都喚做寶貝

在機場

機器如何轟鳴

機翼如何止住了旋轉

那些白色的云朵如何消失了

我只看到撥開迷霧后的結果

積木般的城堡

像瀕臨消失的故城

我不是沙雕中快要揮發的蒙面女子

此時天空湛藍而空闊

我們朝著城堡降落

一時思緒恍然

像離開了很久

此時

地上某個積木搭的空間里

一個孩子在低頭等待

我們行色匆匆地走著

親人們在隔世相會的途中

梔子花的午后

這些花朵的香味像旗幟

在風里招展

屋子里的植物

綠蘿的手伸開了

朝夠得到陽光的方向

從枝頭掐下來的梔子無路可去

但它的香味在說話

這個沒有懸念的午后

它無處不在

像從海底滋生的春潮

漫過了我

山中謠

黃昏時起風了

涼意裹身

寺院開始關門

小販縮起脖子

收起香燭與蓮花

香客們四散開來

走向今晚的宿地

河床走向大海

山巒歸入白塔

沒有什么能夠隱藏

也沒有什么可以說出

眾生閉上了嘴

沉入洶涌的夜里

那么多春天過去了

三月

油菜花只露出金黃的一角

院子外的玉蘭開了

一樹蒼白

沒有血色

也沒有人在樹下嘆息

想起某年三月

玉蘭花從南開到北

女人們紛紛醒來

摘花作簪

或望花落淚

那么多春天都過去了

那么多鵝黃、豆綠、微紫和猩紅

那么多大風的日子

那么多驚慌

那么多水一樣的流去

那么多愛與別離

冷寨河

當她說起冷寨河的時候

我的眼前出現一個苗寨

山寒，水冷

寨子清瘦

如這些年經過的一簇簇

白色的花

青梅和青杏宛若一對雙生子

青桃尚小

趕不上飛逝的我們

我們走著走著就老了

喜歡在月光下散步

喝溫潤的茶

想象這些玲瓏的葉芽

出自哪座青山哪條

謙遜的河水

沒有一個夜晚可以留下

那些蕩漾的液體

安撫過多少嗔癡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