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20世紀80年代先鋒文學繁華落盡之后,邱華棟以其具有深度現代性的精神透視、復雜多樣的文學樣態,以及文本形體的開拓性實驗,成為新生代作家以及新寫實作家中更具先鋒性的代表作家之一。他以自己持續的寫作,與其他許多優秀小說家一起,憑借在小說創作諸多方面的進一步開掘,使得先鋒文學的余韻甚至是黃金時代的榮光一直持續至今。
我們知道,1980年代是文學的黃金年代,更是先鋒文學的輝煌時期,先鋒文學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可謂風生水起,成績斐然,他們以書寫普通人的生存狀態或生存本相,在價值取向、敘事風格與審美趣味方面有別于傳統現實主義,特別是“革命”現實主義小說,形成了自己的主要特征,從而獲得了文學的巨大生機。至90年代,因為中國改革進程的進一步推進和文學的必然前行,以及由此必然帶來的中國社會生活、審美對象和審美感受發生的變化,所以各個方面包括文學創作上新的調整就顯得是勢出必然了,因此可以說,先鋒文學的轉型或者說精神流變,既是文學創作個人化的結果,又是這一歷史進程的要求。從這一時期起,隨著探索的逐步深入,先鋒作家們很多都力圖走出自己為自己設置的困境,作出適時的調整,由此就形成了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既相互平行又彼此交叉、重疊的文學態勢,在此過程中,這些小說家盡可以充分發揮自己的獨創性,去創造屬于自己的獨特的世界。作家邱華棟便在這樣的背景中,在文學的圍場中站立起來,接過先鋒文學的大旗,以其深刻的文化透視或者價值重建,重新樹立起從先鋒典范到現代主義寫作的文化坐標。其中他的《正午的供詞》就是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應該說,《正午的供詞》就是中國文學的《羅生門》。這部小說描寫了一個中國電影導演和一個著名的電影明星二十年的成長和愛情之路,作者以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將主人公潘岳和夏百靈的死作為小說的起點,通過采訪與兩人曾經有過交往的不同時期的各種見證人,以及主人公生前留下的各種痕跡,來探尋現代人的個體意識和社會意識,使得這部好看的小說成為當時社會繁雜景象和人群生存狀態的真實寫照。邱華棟在寫作中,將報告、文件、日記、散文、書信、訪談、詩歌、劇本、回憶錄、札記、評論、消息等十多種文體融匯聚合,渾然一體,迷幻而又清晰。在其創作中,邱華棟一直試圖通過對個體和他者的批判與反思,來確認自己作為作家的主體價值以及寫作的意義與尊嚴。在其中,他強調個性,表現自我,逼近人內心的真實,既帶有先鋒文學的諸多特質,又帶有那一時期,人們對于文學回歸寫實主義呼喚的集體精神和群體主體性的特點,他用他的作品在先鋒文學近乎走向告別之后,以一種作為一名優秀作家天然就具有對于精神創造性、自由性的集體記憶的復蘇,支撐著自己創作的價值追求和精神情懷。
邱華棟作為與中國新時期文學同步前行的作家,首先也必然具有與先鋒作家一樣的寫作原點。我們知道,在20世紀90年代那個特定的時期,對于物質越來越強的強調,和與之相對應的精神世界漸漸現出的潰敗跡象,使很多人的主體觀念隨同往日信念一起日趨萎縮,功利、粗鄙、虛假也越來越成為文化的常規標簽,于是,對于一個作家而言,是保持冷漠,還是保持覺醒,就成為那一時期作家繞不過去的抉擇。在當時還是摸著石頭過河的改革初期,略顯貧困的生活和孤獨的處境,帶來人的精神痛苦、心靈創傷、精神裂變,“文革”帶來的個人的仇恨,自卑與自尊交互影響,不斷沖擊著人們的內心。因此,表現那些孤苦無依的人生經歷和憂郁陰暗的情感體驗,以及曾經的被遺棄感、沉重的孤獨感、無法排遣的恐懼感、對家庭的陌生感,還有對友情的渴望、幻滅的心靈創痛等,都成為邱華棟的寫作在哲學層次上對靈魂的拷問。在其寫作中,他與同時期的其他作家一樣,是以愛與死的形而上思考作為切入角度的,由此來表達對人類精神原痛苦的感悟,反思人類面臨的根本性精神危機。毫無疑問,在《正午的供詞》中,潘岳和夏百靈的情感糾葛和死亡結局就成為這種觀念的具體表現。
眾所周知,20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的那一批先鋒文學的作家們,曾一度沉浸在文體實驗中不能自拔,這樣創作出的作品,必然帶有濃郁的文學自娛化傾向,從而忽略了文學創作中對意義的明晰性和終極性的表達,內在的精神價值指向讓位于符號代碼系統。但是,邱華棟卻能在前面眾多作家的寫作經驗中掘進一步,他找尋到了自己更為深入的表達方式,于是,他的寫作就能夠在此基礎之上,在形式的消解中進行著意義的重建,這就是他寫作中的深度現代性的明證。應該說,現在回頭看來,邱華棟的寫作,如在《正午的供詞》中,就已經有一種預示的色彩,這是一個時代理性的深層遷徙,也是一代作家無比向往的必然前行的現實想象,他在對人的多面而深入的思考上,昭示出人們在那一時期精神實踐的破碎和共同價值規范的碎裂與崩潰。在此部小說中,他既觸及人性陰暗、丑惡一面,更揭示了主體人的多面性、復雜性,力爭使得筆下的人物實現新的精神更生,他對于人們精神上的局促、困頓狀態,總是以獨特審美方式的追尋,使之最終又蛻變為人們的一種精神慰藉與寄托,我想,這應該是從先鋒文學超拔出來的寫作特征。
我們知道,文學有一個重要的命題,就是如何完成自己所擔當的歷史理性與人文關懷這一神圣的使命。邱華棟自有自己的創作方法,這就是他筆下眾多人物的“孤兒角色”,在他那里,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比如潘岳的父親潘向前、母親胡英子,他的兄弟姐妹潘小云、潘方,還有前妻白冰媚、鄰居老太太等人,都是孤兒。而“孤兒意識”,是在個體面對巨大的物質力量和精神力量的壓力之下,無法改變自我的命運時,棄絕一種生命的選擇。于是這些人物幾乎有一個共同的特質,就是對于他者和這個世界的躲避、逃逸、退縮乃至走向封閉和孤獨,最終只會去追求神秘主義和虛無主義了,就像海德格爾說:“無家可歸的狀態變成了世界命運。”正是對于現代性帶來的這種異化的表現,成為邱華棟在《正午的供詞》中的寫作指向。也就是說,他要通過書寫這些人物的孤兒角色和孤兒意識,通向對于人類異化的反思。我們知道,異化最早是由霍布斯提出的,經盧梭、黑格爾、費爾巴哈,到馬克思那里,都曾做過不同程度的闡釋。馬克思認為,異化現象表現為勞動者自己生產的產品,非但不肯定自己,反轉來作為一種異己的力量否定自己。這種力量巨大,就如同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論述的那樣,它完全有可能“成為一種異己的、與他對立的力量,這種力量驅使著人,而不是人駕馭著這種力量”①。關于此點,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論述人的異化勞動時指出,異化會使人們之間的關系,變成“一個異己的、敵對的、強有力的、不依賴他的對象性的關系”②。邱華棟筆下的人物鄙俗、委瑣、猥褻、丑惡和迷亂,更多的時候是口蜜腹劍、心懷鬼胎、奸偽機詐、陰森可怖,完全就是一種異化的結果,而邱華棟在文字中要充分展現、決絕清算的,恰恰就是這種人與人之間的孤獨感、隔膜感、威迫感、苦悶感、焦慮感而帶來的令人窒息的低咽和悲鳴,他要探討的最終目的,也自然就是物質至上中人的解放問題,就是這個問題到現在也依然是個大難題,每個人的態度和判斷不盡相同,但邱華棟在文本中所努力進行的深入追尋和叩問,即使所取得的結論不盡準確,但依然在很大程度上是有效和具有啟示意義的。
從一定的層面和意義上說,邱華棟寫作的主要鋒芒是指向以理性主義為核心的人倫傳統和文化傳統,即使他的文本是以現代性或者先鋒性的姿態示人,也不影響這種指向。在那個歷史變革和社會轉型時期產生的人文精神和歷史精神之間的矛盾,必然萌發一代知識分子對于人文情感和社會理性、人文關懷和歷史規律之間的沖突的反思,邱華棟也不例外。在這一點上,邱華棟脫離了先鋒文學最初的沖動、粗陋和無奈,扭轉了他們的本能欲望寫作與私人化寫作,即如果說先鋒文學過于強調私人寫作,寫本能、寫欲望、寫生存的話,邱華棟的寫作還是向前走了一步,因為在邱華棟之前的很多先鋒小說家,一般是打著現代性的旗幟,以與現代性相對的世俗化為依據,進行情緒式的否定的,他們否定一切崇高、神圣和一切有關價值的問題,幾乎是全身心地告別精神而回到私人性的欲望化寫作。而邱華棟的寫作,這些特點也具有,但又慢慢遠離了泛審美時代中頹敗的先鋒姿態,他的寫作作為一種承上啟下的特定文學現象,表現出了某種文學思維方式的調整和轉換。他的寫作一方面不同于在現代性情緒的迷霧下籠罩的文學,而是從天空回到了大地,具有現實的和肉體的性質;另一方面,他的寫作又不單單滿足于肉體的縱情享樂,而是試圖給文學罩上某種高尚和理想的光環,在精神和理性方面有所追求,強調理性、節制和普遍的人性。由此他的作品也滲透出了一種先鋒所沒有的光芒,就是《正午的供詞》一類的作品里所顯現出的生命意識,超越以個體為特征的生命存在,這類似一種神啟的精神寫作。
我知道,人類生存在這個世界上,首先被預先賦予的是肉體的意義,以及肉體對于物質的無限求取,但是,作為一名優秀的作家,在寫作中并不單單去關注這一點。胡塞爾的現象學認為生活世界是由根本性的意向性構成的,這個根本性的意向性即精神,一個作家也是要具有這種自己意識的。在邱華棟的作品中,精神作為主體自我的共同意向性,強調生活世界的本質性的意向性統一,因此,在寫作中,邱華棟更注重現代社會中人與人、人與社會的眾多復雜多變、此起彼伏的物質關系和精神關聯,他在小說中雖然也張揚人的感性肉身,但又注重人的精神對存在狀態的內在表達,應該說,直到今天,我們依然可以看到,現代人在追尋現代性中所戴的層層“面具”的虛偽性,這正是人們在經歷困頓之后,毅然決然走向“身體之欲”的更大的困頓,《正午的供詞》所要展示的就是人們從欲望肉體走向精神意象的歷程。
在今天看來,經歷過先鋒文學的作家的創作無異于是一種奢侈,探討中國現代意識的發生,對原有文化資源的考掘和重造、現代意識與個體性承擔、現代主體的確立及其位置、現代主體內部的精神世界等問題,其依然如同在20世紀80年代所做的探討一樣具有非凡的意義。一代作家邱華棟們對于“現代性”所帶來的諸多問題的思考,依然是當代文學現代性操作的一種有效參照系,這也是與邱華棟一樣的諸多作家寫作的重大意義和價值所在。任何一種文學價值觀念的形成和確立,都脫離不開與之相契合的歷史觀、哲學觀、人生觀等諸多觀念的支持與制約。歷史性的偉大變革的四十年,是傳統與現代文化觀念激烈碰撞和中外文學思潮、流派對話、交融的四十年,邱華棟的寫作,就是這一段紛繁復雜又絢麗多彩的歷史進程和寫作歷程的代表性展現。如果將邱華棟頗具現代性的寫作放在這樣的歷史進程和巨大文學場域中來進行考量,他創作中的深度現代性和由此而來的熠熠生輝,就更是顯得很有一番味道和意義了。
【注釋】
①《德意志意識形態》,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60,第37頁。
②《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60,第91頁。
(王冰,《詩刊》、中華辭賦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