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

王斌的網絡科技公司坐落于北京通州某居民樓內,公司一共四個人,除了王斌和他的老鄉,還有兩個偶爾來幫忙的大學生。
王斌每天的工作是在網上發廣告、接活,他們的業務涉及評職稱等方面的訂制出版。據王斌介紹,在全國各地,像他們這樣掛著網絡公司旗號做“槍手”生意的公司不在少數,這條灰色產業鏈已然形成了一套操作準則和規范。
王斌打過交道最多的是教師和體制內的公務員,前者多為評職稱找他們代筆,后者則是找他們替領導干部寫論文或者調研報告。
2021年底的某天深夜,北方某縣一名處級干部的工作人員在網上聯系到王斌,需要他們代寫一篇3000字的領導調研文章,選題是關于用綠色發展理念推進鄉村振興。由于對方催得緊,要求第二天必須成稿以備上級領導檢查之用,并稱自己是“病急亂投醫”。王斌穩住對方,說自己的團隊十分專業,并列舉了之前替他人寫的調研報告,終于打消了對方疑慮。
收到1000元訂金兩個小時后,王斌將調研文章發給對方,兩天后,收到對方打來的5000元尾款。據稱,該調研報告最后順利過關,并得到領導表揚。在王斌看來,用120分鐘速成一篇調研報告,在他們這個行業并不稀奇。
在某搜索引擎上搜索“代寫”關鍵詞,各種代寫平臺和廣告映入眼簾,隨便點擊進去,立即會有人工服務詢問需要哪方面的代寫服務,代寫內容涉及調研報告、論文、文案、講話稿、材料……不一而足。某代寫平臺的接待員介紹,他們全天24小時接單,百分之百滿足客戶訂制需求。
據王斌介紹,代寫平臺有的只是一個人或者幾個人一起做的網頁廣告,他們作為中介,將接到的工作交給有合作關系的寫手,從中賺取差價。而寫手大都是高校在讀學生或者媒體編輯記者。
120分鐘寫完一篇3000字的調研報告,對于有四五年代寫經驗的人來說并不困難,難的是對方提供的基礎資料過于匱乏。王斌稱,有了基礎資料后面就是結構設計和文字的潤色。一般的“調研情況—發現的問題—解決的意見和建議”的三段式結構四平八穩,不會出現大問題。但也有一些介紹成果的調研文章,結構可能是“成績綜述—具體做法—經驗總結”的三段式結構。如果基礎資料不夠,代筆者往往會經對方同意后自己發揮,造出假數據假經驗以支撐文章的論點。
“調研文章一般都要反映某個地方或者某個單位成績,反映問題的有,但不多,所以往好的、虛的地方寫準沒錯,完稿后會預留3到4天,這幾天內對方可以要求免費修改,不滿意可以退訂金。”王斌說,至今他們遇到過的最大風險,是對方在尾款上扯皮。
某知名的文案寫作平臺一名寫手透露,由于行業和客戶的特殊性,代寫業務報酬都是口頭商定,對方一般要求將對話、轉賬痕跡全部刪除,做到從頭到尾不留痕,這個行業本來是存在風險的。
早在2020年,王斌的同行鄭某代寫的一篇論文被他人舉報抄襲,差點攤上官司。王斌表示,做這一行隨時面臨法律風險,整天戰戰兢兢、如履薄冰。2022年開始,王斌不再從事代寫業務。
“灰色的行業,能在陽光下大行其道,只因需求太旺盛,以至于人們忘記了眾多交易掩蓋下的惡。”羅遠說。
幾年前,羅遠在貴州某大學的法律專業念碩士,導師將一個基層法律服務建設的調研文章安排給她與一名同學。兩人在黔西南忙活了半個月,成稿后再無下文。半年后,二人的調研文章在某期刊上發表,署名為某廳級領導的名字。文章自己沒有署名權,自始至終他們也沒有拿到一分錢的報酬。
之后,導師前前后后多次安排羅遠撰寫相關的調研報告,有時給幾百元的報酬,有時一個飯局下來要接到幾個代寫文稿的活。一來二去,羅遠對代寫行業逐漸有所了解。她的同學有的為補貼生活,主動去接活,也有的接完活再轉手給代寫平臺的寫手,從中賺差價。據介紹,她有一名同學曾為一名廳級“一把手”代寫過一篇調研論文,拿到近萬元報酬。
“代寫一般的文稿不難,難的是技術性的稿子,比如機械工程、生物農業等類別的,必須找高校相關專業的學生代寫。而其他文章中,調研報告相對比較難。原因有以下幾點,調研文章講邏輯和數據,行文要求簡單清晰,還必須具備較強的政治性,既要體現上級的決策需求,也要回應百姓具體的關注。”羅遠說,“代寫人需要對相關的政策法規有所了解,即便不了解,也需要這方面的網絡檢索能力。”
某事業單位技術崗的科技干部講述起這樣一件事情,單位領導評職稱需要,將一個調研選題交給自己去辦。由于該科級干部是干技術的,語言功底稍顯欠缺,便在網上找了人代寫。一開始,他心里糾結,擔心事情敗露,不僅領導臉面全無,甚至可能丟掉烏紗帽,自己的前途也將遭遇重大挫折。結果,代寫平臺的編輯不斷安慰他,讓他寬心。成稿之后,該單位領導還表揚他寫得好。此后,相安無事,該科級干部的焦慮慢慢打消。
羅遠認為,根據我國著作權法的規定,科研著作這類作品,法律并不禁止委托他人創造作品。但是,調研報告請他人代寫,首先是道德層面應被譴責;其次,代寫其實就是學術造假,在官員這里還要加上政績造假。“這些需求者其實都在走鋼絲,當你出錢讓別人代寫時,你根本不知曉代寫出來的論文是否涉及抄襲侵權等等。”
從司法部原黨組成員、政治部原主任盧恩光到湖南省高院政治部主任董嵐和益陽市委副書記黎石秋等等,論文涉嫌抄襲造假的官員屢屢被曝出。國內高校不少學校領導因抄襲論文而被給予黨紀政紀處分,比如安徽農業大學原副校長李曉明,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原副校長陳德萍等等。相關法律人士認為,目前的監督和處罰機制缺失,社會必須建立一套科學、嚴厲的處罰體系,讓所有的人不敢“以身試法”。
“調研都是下屬寫,這個在我們機關里面是約定俗成的。領導在職研究生和博士論文會找專業槍手,一般領導先把大致要求告訴我們,我們再找在校學生代寫。”褚旭曾在某省級機關研究室工作,他介紹,研究室每個處室都有明確的調研任務,其他的機關一般來說沒有明確的調研任務分解到各個處室,但隔段時間會搞類似于“大討論大調研”這種活動,針對性地完成任務,而最終的調研成果都是“一把手”獨享。
在褚旭近8年的研究室工作經歷中,他沒有遇到過一名領導自己寫過調研報告。大多數領導到調研點位看一下,后面的工作都交給下屬辦。
北京市懷柔區深化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原副主任王海峰曾談起自己在市級綜合決策部門工作時的感受,認為有的干部重視調研,但視野過度宏觀化,把所謂“高度”等同于只從“廣角鏡”看問題,使得調研報告不具可操作性,難解決實際問題。他指出:“不可否認政策研究需要借助高校和專家力量,但有的部門將調研報告都轉包給學術單位,自身研究能力無從提升。”
在北京大學廉政建設研究中心副主任莊德水看來,從兩個小時完成的調研報告到領導干部調研“一日游”,再到調研文章的“轉包”,反映了某些黨員領導干部沒有貼近實際,只顧做表面文章,更反映了某些黨員領導干部錯誤的政績觀和權力觀。調研本身是領導干部開展工作的重要方式,通過調研,能夠掌握真實情況,有利于制定出符合實際的決策。但在現實中,有些領導干部沒有去實地調研,或者是走馬觀花,然后把調研任務壓給身邊的秘書等,讓他們寫一個調研報告或者是論文。
“這樣寫出來的調研文章被注水,脫離了實際,并沒有把基層最真實的聲音反映出來。黨員領導干部也沒有真切地了解實際。”莊德水指出,調研一旦成為表面文章、虛假文章,就會使調研陷入形式主義和官僚主義的桎梏。“要解決這個問題,還得從思想根源上解決領導干部的政績觀問題。還要加強對調研工作的評估,這個評估不僅是要看調研文章本身的質量和水平,更要看領導干部是不是通過調研反映了實際的情況,解決了實際問題。”
(文中王斌、羅遠、褚旭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