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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守門人
——本文致敬老田

2022-04-01 03:53:05弋舟
小說月報 2022年2期

◎弋舟

在麗江古城一家略顯冷清——其實就是寒磣——的客棧,我見到了郭老師。客棧藏在窄巷深處,三層閣樓的樓頂上有著簡陋卻寬敞的露臺,攀爬其上,可以遠眺蒼山與雪峰。郭老師說客棧的男主人來自玉門油田,算是與她有著鄉誼。

“他給我打了八折。”她說。

“旅游淡季,估計所有買賣都會打八折吧。”

“不要總是懷疑別人的善意,你這樣的心態要不得。”

“好吧,可你還是欠費了,人家給我打了電話。”

“這是另外一回事,和八折沒關系,就算五折,也不能欠著。”

“沒錯,是這個理兒。”

郭老師躺在露臺上的搖椅里,雙手捧一只巨型的保溫杯。她不斷地擰開杯蓋,嘬一小口,水很燙,她嘬得非常謹慎。我努力不去盯著她看,否則不免要焦躁。擰開杯蓋,擰住杯蓋,其間加著一個頂多沾濕嘴皮的嘬飲,如是反復,讓嘬水顯得格外小題大做,也讓擰動杯蓋顯得格外徒勞無功——如同人與世界的關系,彼此映照,都顯得過分夸張。

凡事不可落差過大,否則只會讓一切沒了真實感。

郭老師則怡然自得,偶爾將嘬進嘴里的茶葉吐回杯中。

“無論如何,人家讓我省了不少,”她說,“這些天下來,是一筆數目不小的錢。”

我不想與她爭辯,她省下的這筆錢,不夠我買飛一趟麗江的單程機票。她現在看上去是難得的滿足與松弛。

昨天黃昏卻是另一番情形。我出現在客棧門口時,她是飛奔著從三樓沖下來的。她在憑欄眺望,等待我的到來。就在我們擁抱前的一瞬,她克制住了自己,只是有些不情愿似的跟我淺擁了一下。

她說:“你給我帶新手機了嗎?”

我覺得這很了不起。我辦完離婚手續的那一天,她打電話給我,讓我給她網購網紅雪糕。彼時我站在民政局的辦事大廳外,正想著是否要與前夫南轅北轍地走一個反方向——這會讓我多繞半個城的路。郭老師的電話打進來,用那種唯吾獨尊的語氣說:

“羅音,你知道有款很紅的雪糕嗎?”

她從自己的朋友圈獲得了新知,不甘落在人后。當然,后來她也找補了,說:“天那么熱,我覺得一款當紅的雪糕才是對你最好的安慰。”

我很快搞清楚了狀況。其實店主在電話里基本上已經跟我把事情說明白了。這是位中年漢子,長發在腦后扎住,胸闊肩寬,像下一秒就將撐破緊繃繃的襯衫,嗯,有文藝范兒,更有股玉門油田人的氣勢。站在客棧的回廊下,他又將電話里說過的內容重復了一遍,大意是:你母親的手機丟了,如今舉步維艱。

我問他:“古城買不到手機嗎?”

“當然可以。”他甕聲甕氣地說。

“其實你可以先幫她買一部的,是吧?那樣,她就能用手機轉賬給你了。”同樣的話,在電話里我已經跟他溝通過,而且還提議由我先給他轉一筆錢來應急。

“我也是這么想的。”他說。

“那為什么不呢?”

“我拗不過郭老師。”他的表情很無辜。一條雄壯的漢子,配上這種表情,令人頗有好感。

我去直面郭老師。她上了露臺,很明智地給我留下了一個求證的步驟。

“跑這么一趟,你是不是很不情愿?”郭老師說,“他告訴你我有多倒霉了嗎?”

“丟手機挺正常的,”我說,“就像我小時候周圍人總是丟自行車一樣,越是必需品,越容易丟吧。”

“你是在貶低我的困境嗎?”郭老師面無表情地說。

我的情緒不好。我奔波得很辛苦,從西安飛來麗江,不能算是一件輕松的事;還有,候機時接到的一個消息也令人不快——一位“臥底”的同事告訴我,我在公司一個重要的考核中落敗了,上級部門的理由是:同樣的榮譽我已經得過三次了。我不知道這個消息和郭老師丟了手機相比,哪一個更糟糕些,但我知道,郭老師將如何表態。她會說出格言一般的警句,譬如勝利從來不會給勝利加分。不是嗎?聽起來有些道理,如同“失敗是成功之母”那般顛撲不破,而且,也符合一個母親良善的教導。但我還是愿意她替我罵街,替我鳴不平。

眼下的狀況并不讓我意外。我知道自己的親媽是怎么回事,同時我也驚訝于自己如今的隨遇而安——這的確是一種能力,說是一種品格,或許也不為過。這么想想,考核的不公也算不了什么了。三十多年來,在郭老師持續的教育下,我還是有長進的。

我也用一種說出格言警句的腔調回答她:“當然不,對于微弱的個體而言,沒有任何一個困境是可以被貶低的。”

以格言的句式說話,證明郭老師已經平復了她的慌張,或者說,她再度尋回了對我的心理優勢,盡管這次是我來馳援她。

郭老師問我看出來沒有,那條玉門漢子對我的到來頗為開心,這個男人很樂于接待我這樣的客人。“他知道你獨身。”她不動聲色地說道。她說自己待在這里快半個月了,不免要跟人聊聊自己的女兒,她并不覺得這么做是一件有失體面的事。“現在離了婚的女人可沒啥丟人的。”她補充道。

我也不覺得有啥丟人的,可我還是有些不滿。

“他也離了婚,好吧,我可能是為了安慰他,才順嘴說了句你的狀況。他是從玉門油田來的,多多少少吧,我會覺得有些親切。”郭老師說。

同樣,也是多多少少,一直以來,我都對郭老師的“玉門油田情結”抱著些許的同情。戈壁腹地,祁連山下,那是郭老師一生的起點——一想到這些,我就會對她生出沒來由的體諒之心。我遙想她的少女時代,她于浩瀚的曠野憧憬未來,眺望雪山時,迎著大風時,必定常常眼涌淚水。郭老師對我并不經常提及她的那些經歷,更多的,是出于我的想象。我陪她回去過兩次,有一次她帶我去戈壁灘上看夜晚的繁星,明確地給我指出了北斗七星的位置。蒼穹之下,七星燦然,近得讓人陡生順手摘下兩顆的妄念。

郭老師從近在咫尺的繁星下出發,考學,結婚,中年離異,像所有的人一樣痛苦大于歡樂,如今躺在云貴高原的露臺上嘬飲保溫杯中的濃茶,這讓我無法對她抱怨什么。微風中,她拂動的白發像是一份可以任性而為的特權,盡管,她在滿頭烏發的時候似乎就得享受這份特權。從側面看去,她的臉頰依然緊致,皮膚并無明顯的松弛,可能是嘴里嘬進了枸杞,她在慢慢地咀嚼,肌肉呈現出的輪廓還顯得有些堅毅。

“你不會不高興吧?”郭老師側臉看著我,“我覺得小顧還不錯,認識一下也沒什么不好。麗江這么美,以后你來玩兒也能給你打個八折。瀘沽湖我還沒去,聽說也很不錯,你要和我一起去住幾天嗎?”

“在瀘沽湖也給我介紹一個日后能打八折的嗎?”我問她,并無怒氣。

“怎么會,你想多了,嗯,不要認為到哪兒人家都會給你打八折,我們沒那么幸運。”

“倒也是啊。”

“可不是嘛。”

“瀘沽湖我是沒法陪你去了,你自己帶好手機,我還給你買了根掛繩,你就把手機掛在脖子上吧。”我說。

一直以來,對于郭老師我還是很服氣的。她從來都不高估自己,只把任性而為的特權行使在我們母女的關系之間。我對自己的兒子提及他姥姥時,不免總是強調郭老師的特立與獨行,乃至還有自知與勇敢。她在中學教語文,卻對天文很感興趣,畢生仰望星空,積累下不少的人生心得;很早的時候,除了我,她就舉目無親了;如果有足夠的錢,退休后,她一定會只身周游世界;她既不愿意高估世界的善意,也不愿意高估自己耐受惡意的能力。這些美德,都足以拿來教誨家族的后輩。

出門前,兒子要被我送到前夫那兒去,在車上我就是這樣教導他的。前夫已經再婚,兒子要去生活幾天的那個家庭自然如同一個微型的世界,他需要學會與之相處的方式,那么——別高估世界,也別高估自己。

“你能和安貝相處好嗎?”我問兒子,同時想象了一下兩個孩子在一起可能釀成的災難。

安貝是前夫再婚后有的女孩,七歲,對她的脾氣、性格,我沒有把握下判斷,因為我知道自己無法客觀。這個女孩我見過不少次了,如果一會兒見到她,我可能會故意逗逗她,問問她寒假有沒有什么偉大的計劃,是不是又要新學一門樂器。她呢,會攤開手,以一種成年人才有的篤定反問我:“你呢?”——這就是我對這個小女孩的認知。

“我知道你在擔心這個。”兒子說。

“沒錯,我是挺擔心的,畢竟你們沒在一起住過。”

“不會有事的,”兒子竟也是一副成人才有的篤定語氣,“估計她媽媽現在也會問她同樣的問題。”

“會嗎?”

“當然會,你不問我,她媽媽也會問她。她比我小五歲呢。”

“這跟年齡沒什么關系吧?”

兒子說我的這種擔憂應當是針對小孩子的,言下之意,年紀更小的那個,在睦鄰友好中承擔著更多的風險。那么好吧,我只能提醒他,年紀大的一方,將承擔更重大的謙讓義務。這種對話并不那么輕松,仿佛已經預設了一場博弈與妥協的征戰。

兒子卻一臉的若無其事,他對我說:“沒事的,該擔心的是安貝的媽媽。”

這句話讓我有些發愣,或許是我想多了,覺得兒子對于如今這兩個家庭的局面富有獨到的洞見——那個最微妙的角色,沒準真要讓安貝的媽媽來扮演。同父異母,兩個小孩相處得還不錯,經常在周末見一面,對于三位家長的處境,也許他們早有過推心置腹的討論:誰更為難一些,誰更超然一些。想當然的,我自然以為那個最超然的人非我莫屬,而前夫,活該多作難一些吧,但現在兒子提醒我也許還有另外的劇本。

我小的時候也一樣,比兒子現在還小的時候,就會跟親密的女生分析彼此的父母。有一個叫若琳的女生和我最要好,因為我們境遇相仿,都是單親,不同的是我跟著母親、她跟著父親。我們一起悲嘆人性,用的卻是一種夸張的諧謔態度,認為成年人的世界遠比他們以為的要弱智得多,甚至,我跟若琳還分享著郭老師懷春的蛛絲馬跡——她買新裙子了,最近總照鏡子,我還偷看了她的體檢報告,云云;而若琳,對我也開誠布公地道出了那位鰥夫的諸多秘密。這的確很刺激,儼然重要的啟蒙。我們常常因之掩飾不住地呼吸緊促,繼而尖叫大笑。

前夫等在小區外迎接我們。他現在是這個平庸人間故事里的樞紐,盡管如此,他也依然無法因之就顯得不平庸了。我坐在車里看著兒子向他走去,心想他會在自己的一對兒女嘴里被如何戲謔地談論。我覺得他老了,不是一個七歲女兒和十二歲兒子的父親,是七加十二,一個有著十九歲孩子的男人。

離婚不久,有一次郭老師對我說:“別讓你兒子妨礙你的幸福。”

我忍不住竊笑,認為這是郭老師在借機聲討我妨礙了她的幸福。是啊,至少有三個男人是被我從她身邊趕走的,一個女孩子對于圍在自己母親身邊的男人殺伐決斷,會爆發出魔鬼一般的破壞力。我永遠記得自己諸般小小的邪惡,那一次次難以啟齒的快慰與痛苦。但是兒子當時并沒有對我構成類似的威脅,也許因為他是個男孩,對于這種事情天然魯鈍一些?這樣想,卻讓我心里隱隱地作痛。尤其當兒子和我的新男友相處甚歡時,反而讓我充滿了無從說明的負疚之情。我見不得兒子傻乎乎地跟著一個陌生的成年男人笑,見不得兒子被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把戲哄得團團亂轉,因此,男人們的善意倏忽都成了詭計,我自己不過是諸般卑劣詭計的最終目的。那么,豈能讓他們得逞?

這么說來,在人生崎嶇的情路上,我妨礙了郭老師,兒子也委實妨礙了我。可是,我也相信郭老師會和我一樣捫心自問:就算沒有了妨礙,我們就真的能一馬平川地奔向幸福嗎?

“他可能要住一個禮拜,也許更久!”我把頭伸出車窗向前夫喊,這個時間并不是理性估算出來的,我只是下意識地想要給前夫制造些心理難度。

“沒問題。”前夫說。

他迎向兒子,伸手卸下兒子肩上的書包。這很自然,但我看在眼里,竟非常傷感。這兩個男人,或者兩個男孩——真的有些矯情,可我還是忍不住產生這樣的感受——他們令我瞬間感到了蒼老。我覺得他們的笨拙、殷勤、努力和平庸,都是那么地令人憐憫與難堪。那么好了,在郭老師眼里,我會不會也是這樣的呢?

目送他們走進小區,我生出了取消麗江之行的念頭。但我也不想回到既有的節奏里,公司的假已經請好了,我想我應該放飛一下自己。我用微信的語音通話撥給一個新近結識的男人,響了幾聲后,又自己掛斷了。男人五分鐘后回撥了過來,聲音聽起來充滿一個試圖哄小男孩歡心、以期捕獲他母親的卑劣詭計。我虛應了幾句,便中斷了對話。正午時分,陽光耀眼,我打開音響,驅車直奔機場了。

登機前,我打電話給前夫。

“放心吧,我很好,”是兒子接聽的,他補充說,“我們很好。”

“你們在干嗎?”

“在玩兒。”

兒子顯然很不耐煩,但我有意想跟他多說幾句,逗弄一般地干擾他,這對我就是一個富有安慰性的補償。

“玩兒什么呢?”

“游戲,游戲唄,還能玩兒啥呀!”

“我知道是游戲,我想知道是什么游戲。”

“瀑布守門人!”

“什么?什么守門人?”

“瀑布,大瀑布的瀑布!”

我還想進一步求證,兒子已經忍無可忍地掛斷了電話,于是“瀑布”這個詞懸置在我的耳朵里了,經久不散,讓我處在某種壯闊而磅礴的自然想象中。

我給前夫發微信,卻是說給兒子的:“明年暑假我帶你去有瀑布的地方玩兒。”

“好。”飛機開始滑行時,微信有了回復,我覺得應該是前夫的手筆。

“你可能有時候會把他們父子當成同一個男人,就好像你爸會把我和你當成同一個女人。”郭老師說。這時候暮色四合,在樓頂上張望燈火漸起的古城,真是讓人有種意興闌珊之感,連帶著她的聲音聽起來也略略有些惆悵了。“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的情緒是因為他們中的哪一個才會起變化。”

我不知道她想表達什么,但我覺得這是無稽之談,對于前夫,我自認已沒什么情緒可言。

“我爸把我當成你?”我問。

“是的。”

“我爸把你當成我?”

“是的,有時候會。”

我說我去一下洗手間。在三樓自己的房間門口,我遇見了那位名叫小顧的店主,他正扛著大桶的礦泉水挨個兒給每個房間送。

“接到通知,可能要停半天水。”他向我解釋。

“古城經常停水嗎?”我問他。

“這個倒不會,我也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可能是供水系統定期維護吧。”

“哦,那洗漱要麻煩了。”

“時間不會太久,但想洗還是抓緊洗一下吧。”

也許是臆想,我認為他的臉微微紅了一下。

我回到露臺時,郭老師用肅然的語氣對我說:“你會后悔的。”

“什么?”我問她,腦回路依然停留在方才的話題上,不明白我何悔之有。但我也知道,和郭老師對話,得適應她跳躍性的思維。有一次,在跟我討論素食的好處時,她突然問我:“你對男人還有需求嗎?”

我跟朋友們說,我的母親觀念非常開放,但僅限于說明她對我擇偶的態度。實際上,無從啟齒的是,她對自己的欲望也從不避諱。她幾乎沒有斷過異性伴侶,很早就把身體的需要與精神的需要分別看待了。差不多十年前,她驚嘆著對我說:“嚇死我了,我以為懷上了,原來是絕經了啊。”那語氣,是坦率的自嘲,卻也有些驕傲的自得——在更年期的時候依然還有熱烈的異性關系,這是她要傳達給我的信息。

“你會后悔的,”她又說道,“幾天后就有雙子座流星雨,瀘沽湖邊非常適合觀看,這是今年的最后一場流星雨了,會壯觀得像漫天的瀑布——你真的決定不和我去一趟嗎?”

“瀑布?”我怔了怔,心頭被莫名地觸動了一下。

“是,每小時上百顆的規模,就像是夜空的瀑布。我這次來麗江,其實就有這個計劃。一定讓你趕過來,也是想讓你一起去看看,丟了手機正好是個理由,你看,這就像天注定一樣,我得丟手機,你得跑這一趟,這都是神秘的天文感應。”

“那你可以直接跟我說啊,出發時就問問我,愿不愿意跟著你去看天上的瀑布。”我說。

“出發的時候我還沒打算叫你,噢,也用不著瞞你,我本來是跟人約好了的,在麗江見,結果呢,那家伙爽約了。”

“約了男人?”

“對,但別以為我會有多失望,沒什么的,爽約總是比踐約來得多些,你也得早點明白這個道理。好在星空從來都運行得守時守約,從來不會放你的鴿子。”

“就沒有過不確定的天文現象嗎?”我問,“比如,說好了的流星雨卻沒出現。”

“有,但是天文現象的不確定只是因為人類還有許多未曾掌握的規律,它們在自己的規律里一定不會胡來。”

“人的不確定性呢?是不是也有人類未曾掌握的規律?”

“噢,沒準真是。但人的大規律和宇宙是一樣的,生老病死,一天天衰敗,宇宙會坍塌,人會死。”

“好玩,我千里迢迢跑來跟你坐在樓頂聊這些事。”

“也沒這么可笑,”郭老師說,“我們是時候聊聊這些事了。”然后她令我震驚地說:“有一天我走了,身后的幾件事你要搞清楚。”接著她告訴了我她的銀行卡密碼。

“我不要你的錢。”我這么說,完全是因為被搞蒙了。我無法想象,這是那個十年前還在懷孕與絕經之間踟躕的女人——我的母親。我不要她的錢,只是在拒絕她突發的哀聲。

郭老師搖頭笑了,問我:“最近和你爸有聯系嗎?”

“有,他迷上釣魚了,前些天讓我幫他在網上買漁竿。”

“你給他買了嗎?”

“買了。”

“這是迷上一個比找女人還燒錢的事。”郭老師調侃道。

對于自己的前夫,她從來都是以調侃的態度來談論的,即便說起兩人之間仇恨的舊事,也是以“搗蛋著呢”“壞家伙”這樣的句式來概括,如同只是在談論一個調皮孩子的過錯。

我也曾不斷地琢磨過這兩個人復合的可能性,當然,也不斷地否定掉了,直到最終再也不做此想。離婚后,父親也走馬燈一般地換著女人,最小的女朋友年齡恐怕比我還要小一些。我的父親母親,這兩個都有著不懈激情的人,為了無可阻遏的自救的沖動,不惜挑戰既有的生活秩序。

很不幸,對于他們而言,我恰恰是“生活秩序”的一個標簽——我是他們的女兒,是一個人間的事實或者鐵律,以此宣示了責任與義務,甚或還有人倫與道德。于是,在漫長的成長中,他們的激情,就是我不得不與之激戰的敵人。但我不怨恨,至少如今不怨恨了,因為我也面對過自己的激情了,知道這激情,確乎是自己與自己的憔悴的激戰。

郭老師忽而關心起我來,問我是不是要給兒子打個電話。

“他玩兒得顧不上跟我說話。”我問郭老師“瀑布守門人”這種游戲她聽說過沒有。我想,她做了一輩子老師,應該對孩子們的把戲了如指掌。

“不知道,但肯定是種濕身游戲。”

“失身?”

“就是互相潑水,弄得像落湯雞一樣吧,大差不差,望文生義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這大冬天的……”

“別擔心,小孩一般玩兒是玩兒不壞的。”

我說不是這個意思,我并不擔心兒子受涼,是想不通一個“濕身”游戲在這種季節條件下,如何才能開展。

我說:“穿著泳衣在沙灘上玩兒行,裹得像粽子一樣,怎么玩兒?”

“我想他們可能會鉆到浴室里玩兒吧。”

“可他現在洗澡時都不讓我進浴室了,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個男人了。”

“嗯,但他不會拒絕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光著身子。”郭老師開心地大笑起來。

“真是麻煩……”我也覺得挺好玩兒,卻也有某種隱隱的憂愁。

“別擔心。”

“什么?”

“生命令人苦惱,但也正是如此才顯得迷人。”

我感到不安,對于郭老師的格言警句我已經習慣了,此刻卻覺得微言大義,她有著非比尋常的心情。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古城的燈火堪稱輝煌,但在樓頂仰望蒼穹,高原夜空的繁星毫不遜色地碾壓著人間的煙火。

“我查出了癌。”郭老師突然平靜地說。

很久以前,郭老師因為胃穿孔倒在了講臺上,那次算得上是從鬼門關走了一趟。我被她的同事帶著去醫院探視,明確地體會到自己的生命里不能沒有她。那時我十四歲,心里想:她要是死了,我也要跟著一起死。

我回頭看著她,她俯瞰著樓下的古城夜色。我很想跟她把這個話題展開,卻只是順著她的目光望向遠處,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夜色不是純然的漆黑,和燈火與繁星無關,它幾乎本身就是一種透明的藍色,就是一種光源。遠方的山影是漆黑的,不僅僅是顏色,更是一種距離的色感。遠即是黑。

郭老師幽幽地說:“這樣的夜色和玉門的夜色很像,油田在晚上也燈火通明,但一點都不會減弱夜晚本來的性質。”

我點頭稱是,然后提議下樓去,夜風中,露臺上已經感到有些冷了。我們各自回了房間,我本來打算沖個澡再去找她,但打開淋浴才發現停水了。這讓我敲響她的房門時心情更加糟糕,如同披掛著一生的積垢。

子宮癌。

第二天一早我就在古城瞎轉起來。我沒有驚動郭老師,想讓她多睡會兒。而且,現在我有些懼怕面對她。黎明時分的古城一片闃寂,高原的晨風委實有些凜冽,紅色角礫巖鋪就的小徑水洗一般的干凈。在一家開了門的小店,我逗留了很長時間。店主是個蓬頭垢面的中年女人,她可能沒有料到這么早會有顧客,任我在店后掛滿了東巴扎染的院子自選,自顧自去忙碌晨起的家務了。我突然對那些樸素的粗布著迷極了,它們懸掛在竹竿上,隨風輕舞,令人好似陷入了一個柔軟的迷宮。藍地白花,仿佛一片片垂掛的天空。我意識到自己為什么有了沉醉之感,因為如此我才能短暫地擺脫失措的情緒。我挑了幾十米布,把它們抱在懷里,感到一種軟弱的沉重。我并不熱衷這類民族風格的東西,壓根兒不知道買回去做什么用。拎著兩只大袋子出來,我繼續在縱橫交錯的小巷中漫無目的地走。

我想起另一次經歷。兒子兩歲的時候發急疹,高燒不退,嚴重到伴有驚厥的癥狀,醫生告訴我有導致腦病、肝炎、嗜血細胞綜合征等等可怕后果的風險。我知道這是所有醫生慣有的作風——總是把最壞的可能扔給你,除了免責需要,沒準也借此滿足了人性中對于惡意的隱秘享受。我讓兒子和他父親留在醫院里,自己去逛街。那一次,我第一次透支了自己的信用卡。在一家情趣用品店,我還給自己買了件昂貴的玩具。我也記得接兒子出院時的情景,他和我坐在車子后排的座位上,惶惑地盯著一身珠光寶氣的我。他不能理解他的媽媽怎么會換了個人一般。當我試圖去撫摸他時,我感到他正緊張地躲避——他的小肩膀縮緊了一下。然而我還是幾近殘忍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感覺我的孩子在生命的困惑里顫抖。剎那間,淚水抑制不住地奔涌而出。這更嚇到他了,我差不多能夠感到他在努力地讓自己變小,小下去,小下去,一直小到不用再負重。

后來兒子當然沒有得腦病,沒有得肝炎,沒有得嗜血細胞綜合征,他很健康,只是在成長的過程中,有了一次想要無限變小的生命記憶。

在一座掛著“十月文學館”牌子的院子門口,我撿了一塊石頭,把它放在了門樓邊一個隱秘的角落里。沒有特殊原因的話,這塊石頭就將永恒地藏身于此了,不會被人為地挪動,也不會任性地自己跑開。我四下望了望,巷子里除了我沒有他人。這算是我的一個秘密——經常在陌生的異地留下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小標記。我幻想,有一天把某處的小標記告訴某個男人,如果他真的能循跡將之找到,像在七個不同的地方集齊七顆龍珠,他就將是我最后的男人。我知道這事的難度有多大,因為我不高估世界,也不高估自己。

臨近中午的時候我回了客棧,還未走進門廊,便看到了奇異的一幕:大水天譴似的奔涌,瀑布一般,從三層閣樓上傾瀉而下。一條漢子背對著我站在門廊里,舉頭仰望,整個身姿都寫滿了深深的困惑。有一天我會專門說說這個“客棧之王”的,但此刻我被眼前的奇觀完全俘獲了。從我所在的位置看過去,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瀑布守門人”。大約一分鐘的光景,這個名叫小顧的漢子才行動起來。他沖進瀑布,在我看來簡直是歡天喜地奔上了樓。禍患的源頭就是三樓我的那個房間——昨夜我打開淋浴后并沒有關閉,今早來水了,蓄積半日,終于釀成了水患。

我也跟著跑了上去,穿過水簾的一瞬,不由得失聲尖叫,心情真的是莫名歡喜。沖進房間,水已經沒過腳踝,水面上漂浮著我的高跟鞋,還有一些可疑的小物品——應該是床下未被清掃出的垃圾——紙屑、藥片、小小的塑料包裝。花灑已經被關了,但小顧已然濕身。也許他是情急之下忘記了避水,也許他干脆就是有意地讓水澆了澆自己。我們站在水里,面面相覷。片刻后,我抬腳撩起水來踢向他,他遲疑了一下,以同樣的方式反擊我。幾腳之后,我們都控制不住地撒起歡來,他搞過來的水花都潑灑到了我的臉上。聞信而來的人吃驚地擠在門外,看著我倆起勁地又喊又跳。

閣樓大部分是木質的,我緊隨著小顧下樓去查看相應的房間。情況糟糕透了,樓下房間的天花板已經溶洞一般地滴著水了。還好,這間房沒有客人入住。小顧查看床品是不是已經被淋濕的當兒,我不假思索地從身后推倒了他。一切結束得飛快,我們都自覺地在和某種緊迫的事物競爭。不,不完全是因為時間,也不完全是因為環境,是因為更深層的、跌宕的情緒令我們深感時不我待。我從未像這般徹底地自由,大朵大朵扎染一般人造的白云在我腦子里爭相怒放。天空倒垂,萬物都是平行著的了。這是一場單純而極致的游戲,名字不妨就叫作“瀑布守門人”。

整棟客棧必然是喧鬧的,人們在大驚小怪地救災。我卻覺得萬籟俱寂。這種感覺縈繞了我很久,當我走出房間時,那些奔忙的身影都是無聲的,好像電視被關掉了音量。小顧張嘴對我說著什么,可我聽不到,我也張嘴跟他說著什么,自己也聽不到。這樣也挺好,我想,一個無聲的熱鬧世界,反而顯得莊嚴肅穆,令人敬畏。

“造成的損失小顧會給我打八折的。”是夜,我在露臺上對郭老師把握十足地說。

我的聽力尚未完全恢復,所以音量不由自主高了很多,像是詠嘆。

郭老師說:“你瞧,世界有時候是會優待你一下的,做個游戲,打個八折什么的。”

“你還需要我陪你去瀘沽湖嗎?”我問。

“這個要看你的意愿,不過我還是建議你一起去,在空氣稀薄的環境里看一場天上的瀑布,這種機會并不多。”

我舉頭望向夜空,儼然已經看到了那個奇跡一般的時刻。

“宇宙的高潮,”郭老師說,“你只有看到了,才會知道有多震撼。”

“宇宙的高潮,這個說法不錯。”

我感覺今天晚上的郭老師像一個詩人,或者像一個哲學家兼天文學家,就是不像一個癌癥患者。她披著羊毛披肩,抱著巨大的保溫杯,巋然坐在時光里。

“明天再做決定吧。”我說。

“好,別急著做決定——跟著鼻子走就好。”

“對,跟著鼻子走!”我說,“早點休息吧。”

“你下去吧,我再坐會兒。”郭老師嘬著茶水說。

我走到露臺邊的木梯時,郭老師大聲對我說:“在你爸眼里,我們是同一個女人。”

那天下午我從被水淋濕的床上起來,站在窗子前向樓下眺望,想象著兩天前郭老師也是以這樣的視角張望我的。我看到巷口遲緩地走來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極致的余波還在我的身體里蕩漾,我目睹的一切微微有些搖晃,好像沒有拿穩的鏡頭,于是來者看上去凌空蹈虛,腳不沾地。這個踐約者、壞家伙,從奔放而泥濘的生命中跋涉出來,拜衰老所賜,于長久渴求的不安和不安的渴求中解放了自己,如今,他來奔赴一場觀摩宇宙高潮的邀約。現在,他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個平靜的人,一個忠誠的人,一個純潔的做完游戲后往家跑的小孩。

我很想就這樣站在窗邊一動不動地看下去,并且想象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這樣回家。不需要誰給我集齊七顆龍珠,一切都將是無條件的,只要你終于擺脫了那沼澤一般蒸騰的、因為恐懼而不得不求生般掙扎的熱欲。可我還是轉身下樓了,去迎接我那風塵仆仆遲到了的父親。我知道,在我們擁抱前的一瞬,我也會克制自己,只是好像有些不情愿似的跟他淺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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