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隨柳永的字句走上兩三里（組詩）

是落了羽毛最后的啼鳴

對自己說話

自己不答應

握緊枝杈高看世界，看秋風

一件件剝盡大地的春衣

唱，給誰聽？

千年千番更替

有誰

能停？

大事已經發生，蟬鳴斷斷

續續，講著過去的熱情

歡情短于寸金

你的嘆息被秋風吹盡

只剩下兩道眼光

看著湖水

無聲。秋風

吹過

也各自領著皺紋歸去

有明眸皓齒點亮了長裙，也點亮了

這一帶妖嬈的路燈

誰的青春頂風冒雪踏上了長堤？

漸漸夜深，千家萬戶被睡眠帶入了她家的邊門

我也是，床上驚起，只看見

月亮像惋惜，彎彎冷冷的

剛剛離開我的窗欞……

花錢買蘭舟，我送你

岸上人流都在主體思想的手指之中

從家庭的角度看

每個人都是一則氣象消息

只要開門

就會有灰塵

所以上蘭舟，去起伏的水上漂浮

花塵埃的錢

走離開塵埃的路

誰還在發言？下面的人

還在艱難地挺著這個下午……

算了

讓自己與喝醉相依相伴，并無紅顏

也無阿里巴巴前來告知：你有好消息

家庭也是風雨

活著便是風雨的樹根

朝人微笑，需要佛教

坐下辟谷，需要灰心

來吧，萬古愁的牛皮吹得太大

一小盅

剛好讓此刻的時間

睜開眼睛

最初的曉風是家門口擦肩而過的兩條辮子，是一件紅上衣

向路燈口走去，她等她的爹

然后她得知她的爹

忽然杳無音訊

她傷心、驚訝

一串眼淚灑過門前、灑到了我的家清白的石階上

有不解風情的青苔也承受了她歪斜的踩踏

就像秋雨，從來不管人間，只顧著落下

哪里低，就往哪里流，多么像人間

像她，最后就成了街上最著名的

一道眼光，誰都不敢直視她

曉風故去，變成一道傳說

只是除去了悲傷，留下

凄哀的一道風景

一彎殘月

掛著

永遠不再說話……

船娘點燈，如果燈不亮

船娘就會想起去年上岸的那個男人

那男人眼里有光，手上有老繭

但他的嘴里卻沒有語言，他不說話

他一直看著船上的風燈，直到燈光低暗

他走了，沿著最后一縷光一直走到黑暗深處

船娘從此沒了他的消息，船娘從此

對點燈特別在意，如果燈不亮

船娘就會對自己生氣

就像我，或者你

如果沒有燈

我們就會覺得缺了一個人……

有愛你的想法，接近你，想帶你遠走

也有停下遠離的念頭：兩股風

在兩個地方吹，一個吹山林

一個只吹門邊的街巷

瀑布自天而下

不顧惜生命

那是絕望

就像荊軻拔劍狂歌于荒涼的岸上

他還沒出發，死亡已經

在他的鞋上向下一步發信

秋天帶來的不僅是金黃，也帶走熱情

只留下念頭，如流星微螢閃爍飄忽

忽而在江上，又忽然消失在

人世嘈雜的紅燈之下

在詩里寫詩，就像此刻

看自己到底能夠在哪些字句中

徹底安家

曾為鹽官

比陶潛的五斗米更多一斗米

也曾規劃土地，更廣闊的眼睛

也曾望向兇狠的海域

一小盅酒

一雙白腿與媚眼的斜啟中

棄了，都棄了

全部才華向微醺傾斜，連死

都倒在肥妓的懷里……

可惜，不認識你

追思你竟然讓蘇軾生妒

點起一支煙，煙霧裊娜的人生中

我對你說：你可以

你非常可以。

楊柳依依，你去京城無枝可依

你傷感橋下流水冷如路人，水上石橋

對你輕撫的手掌緊閉堅硬的眼睛，你不是首領

雖然你在這棵樹邊種下了愛情

古人折柳，我不留你

楊柳再多情，一遇秋風，就干脆把衣衫脫盡

把整個西湖當作酒杯，把天與云與山與水

當做難得遇到的陪酒的兄弟：

一喝：為大地永存，沒有我們，它繼續永存

二喝：為此刻，沒有我們，此刻就如丟失父母的一雙兒女

三喝：為以后，為我們曾經在詩歌里同行

然后走散了，然后杳無音訊

最后一喝，我們從來不曾相識

我拍拍你的肩膀，就當我們此刻如黑發的年輕人

握手，不奢望，彼此珍惜彼此的眼睛……

梁曉明，1988年與詩友創辦中國先鋒詩歌同仁詩刊《北回歸線》。1994年獲《人民文學》建國四十五周年詩歌獎。2019年獲名人堂2018年度十大詩人。2021年第6期《收獲》雜志“明亮的星”專欄推出。出版詩集《開篇》《披發赤足而行》《印跡——梁曉明組詩與長詩》《用小號把冬天全身吹亮》《憶長安——詩譯唐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