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老媽的“不來等”婚姻

林可依

我覺得我媽高攀了我爸

小時候，我總覺得我爸媽的婚姻并不般配，也不平等。主要是我媽，高攀了我爸。

我爸不但外表英俊，五官精致，身高一米八，常常被第一次見到的人夸贊長得像那個時代的男神——電影演員趙丹。而且還是當時少見的大學畢業生，師大中文系有名的才子。在他任教的中學里，那也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據說，那些比我爸小不了幾歲的女學生下課后都喜歡追著我爸，一遍又一遍地討教問題。

可我媽呢，也不是長得不好看，只是濃眉大眼，少了女孩的細膩和溫柔。和我爸的玉樹臨風、斯文儒雅一比，就顯得太“粗獷”了點。而且我媽學歷也不高，技校畢業，在我心里，和我爸的大學生身份相比，要差了好幾個檔次。

我一直覺得奇怪，這兩個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究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相親認識的唄。”我媽大大咧咧地告訴我。“我看他長得挺好看，還是大學生，雖然是個外地人，想想也就算了，還是嫁給他了。”我媽這話，滴水不漏，那意思明擺著，你爸雖然其他條件都還不錯，卻是個外地人。綜合下來，我嫁給他，也不算高攀。可到了我爸嘴里，卻完全是另一個版本。我爸說，當初別人介紹他們認識，我媽的條件其實在他眼里很一般。但有一條，他發現我媽的性格和他初中時的一個女同學非常像。活潑外向，熱情開朗，所以我爸才有了和她繼續交往下去的意愿。

“可到后來我才發現，這世上哪有真正相像的人呢！”我爸一聲輕輕的嘆息，似乎帶著些許的遺憾。雖然我當時年少，卻也聽懂了其中的含義。那個女同學應該是老爸曾經喜歡過的女生吧。老爸把一份年輕時對一個人愛而不得的情愫投射到了老媽身上，結果卻發現老媽其實不是他想找的那個人。所以才會失望，會嘆息，也會遺憾。

我媽其實比我爸更厲害

我不清楚老媽知不知道這個故事，但她生性樂觀，很多事情放我爸身上，可能就會“多愁善感”，引發許多感觸。可我媽卻根本不在乎。

還記得我讀小學時，有一回我爸在報紙副刊發表了一篇文章，雖然只有一塊“豆腐干”大小，可把我們全家都樂壞了。

那天，我爸早早下班回到家，萬分珍惜地從手提包里取出那張報紙，小心翼翼地展開，然后招呼我們一起去看。

最開心的還是我媽，她一邊嘴里夸贊著我爸“了不起，大作家”，一邊拿著報紙大聲朗讀起來。讀著讀著，我和姐姐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原來，我媽讀了錯別字，把千里迢迢念成了“千里昭昭”。我們幾個人笑得前仰后合，我媽卻一臉的鎮定自若。聽到我們告訴她正確的讀音后，她表情嚴肅地點點頭。“要不怎么說有文化好呢？所以我當初才愿意嫁給你們爸。別人都說我傻，嫁了個窮老師，現在讓他們看看我到底傻不傻。”說完，她又一扭頭，一本正經地叮囑我和我姐：“你們都要好好學習，將來和你們爸一樣成為一個有學問的人。”

我媽說完這句，我們忽然都止住了笑聲。我媽的不卑不亢，忽然讓我對她肅然起敬。不錯，她是沒我爸有文化，可她并不妄自菲薄。她敢于承認自己的缺點，卻也真實地表達著對文化、對知識的向往。這樣可愛的老媽，我們又怎么好意思嘲笑她呢？

那天的晚飯桌上，破天荒地多了一碗紅燒荷包蛋。我們正奇怪呢，我媽緩緩地開了口：“這是為你們爸慶祝特意加的菜。一人兩個，盡管吃。”我心里不禁一動。平時我媽是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分花，今天卻這么大方。她對我爸，是真愛啊。

經歷了這件事后，我對我媽開始刮目相看。并且發現我爸其實也不是十全十美。很多時候，我媽比他更勇敢，也更厲害。

那時我們家經濟條件其實挺差，因為我爸老家在外地農村，爺爺奶奶沒有工作，都需要我爸媽贍養。我爸又是當老師的，收入不高。所以每到月底，等不及下個月初發工資，我們家就揭不開鍋了。要解決問題只有一個辦法，去借錢。可我爸臉皮薄，低聲下氣求人的事他干不來。每當此時，我媽總是安慰眉頭緊鎖的我爸：“別擔心，我來想辦法！”而神奇的是，只要我媽一出馬，事情就總能順利地解決了。米缸里白花花的大米裝滿了，晚飯桌上也飄起了炒菜香。我爸愁眉不展的臉上，也才泛起了一點笑容。

有一年的冬天，一個飄雪的日子，凌晨十二點多，家里的門忽然發出輕微的聲響。我們全被驚醒了。我和姐姐嚇得面面相覷，我爸的臉色也有點泛白。因為就在前段日子，弄堂里傳言被偷了好幾家。就在我們膽戰心驚的時候，我媽隨手操起一根窩搓頭（上海話，意為晾衣服用的衣桿），站到門后，大喝一聲：“啥人，做啥？”那聲音一下便戛然而止。我媽舉著窩搓頭又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身來，對著我爸安慰似的說：“別怕，跑了！”

久而久之，我終于明白，外表光鮮的我爸，其實生活中更仰仗外表不起眼的我媽。家里的大事小情，哪怕那些本該男人管的粗活、重活、拋頭露面的活，也總是讓我媽安排得妥妥帖帖，而我爸只要管好他那份老師的工作就成。

越老越般配

我越來越敬佩我媽。感情的天平也開始慢慢從我爸這邊向我媽那頭傾斜。

上初中三年級時，有一次，我晚上從外面補課回來。快走到自家小區時，忽然有兩個騎自行車的身影從我身邊一晃而過。一個是我爸，另一個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我定睛一看，這人我認識，是我爸學校的英語老師。

我曾經見過她。不但人長得高挑漂亮，平時打扮得也總是很時髦。看著他們有說有笑的樣子，我忽然心里一動，一反常態地大叫了一聲“爸爸”！我爸一下停住了車，邊上的女老師也停了下來。我爸的臉色有些尷尬，小聲向我解釋：“我和王老師一起去看電影。學校發的票。”王老師也討好地看著我：“呦，依依長高了，越長越漂亮了。”我不接話。王老師強笑著對我爸說了句：“那我先走了。”便騎上車，搖搖晃晃地走遠了。

我和我爸一起慢慢地走回家。一路上我爸低著頭，不吭氣。我心里越發地證實了自己剛才的想法。

第二天，趁著我爸不在跟前，我悄悄地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媽。沒想到，我媽既不氣也不惱。只是在晚飯桌上，我媽看似不經意地問了我爸一句：“昨天的電影好看嗎？”我爸愣了一下，還沒想好怎么答話，我媽又慢悠悠地來了句：“我也好久沒去看電影了。要不，你哪天有空，陪我去看場電影吧。”我爸又是一愣，然后便如雞啄米般，頻頻點頭。

過了兩天，我爸真的搞回來兩張電影票，和我媽一起出了門，沒帶我們姐妹倆。等他們晚上回來時，兩個人手牽著手，有說有笑。

一件本來足以形成一場大地震的“大事件”就這么被我媽給舉重若輕地解決了。

很多年以后，偶爾回想起這件事，我還是很佩服我媽。原來，在她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外表下，隱藏著的是深藏不露的大智慧。她和我爸，看似毫不相干、兩個世界的人，能平平安安、波瀾不驚地走到現在，也許正是得益于我媽的這種大智慧。

誰說我媽配不上我爸？這輩子，能娶到我媽，那才是我爸的福氣。

大約我爸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年紀越大，他對我媽也越來越好，越來越體貼。有一年，我媽因為脈管炎住院治療，平時從不下廚的我爸，竟然冒著炎炎酷暑，坐了十幾站的公交車，給我媽送去他自己做的菜。

我媽一邊吃，一邊把我爸夸得像朵花似的。我悄悄地問她，菜的味道究竟怎樣，她卻沖著我偷笑，并暗暗地搖搖頭。

前些日子，老兩口五十金婚，我爸還特意給我媽買了一件金光閃閃的羊毛衫，我一看，差點一個“俗”字脫口而出，我媽卻朝我擠擠眼，一臉的心滿意足：“老頭子你眼光真好，這件衣服太漂亮了。”看著我爸都快“飄”起來的表情，我偷偷樂了。再看我媽，戴著金絲邊老花鏡，一頭銀發，竟然有點老知識分子的韻味，我忽然發現，這老兩口，越老還真越般配了。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