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作為資深外國文學編輯和杰出的東歐文學專家,高興也是一位優秀的當代詩人。組詩《光,落到路途的雪上》展示出一種多樣化的斑斕、熱忱和格局:寫日常,寫沉思,寫游歷,寫邊疆,寫異國……近與遠、自我與他者,構筑一個“詩性共同體”。高興是“詩緣情”的忠實信徒,他的詩歌誠摯而共情,有著安靜細膩的品質、雪與光閃爍的亮色,又有一種緩慢和從容,一種自由的旋律和迷人的憂傷。他的寫作是“在場的寫作”,結合起“最大的具體”和“最高的抽象”,將詩與思、經驗與超驗、抒情性與哲學思考熔于一爐。我在他筆下讀到了情懷和修養,又誠如他自己所言“我寫詩的姿態/像個童男子”,我將這個“童男子”理解成“赤子心”——是的,高興在追求一種重返“根子”和“源頭”的詩與人生。
多年前主編一份邊疆文學雜志時,做過幾次80后詩歌專輯,感到那種技術至上、修辭過度的同質化傾向比較明顯。多年過去了,情況有所改變,如何在“趨同”中“求異”?這是成長起來的80后的自覺追求和顯著特征,蒙晦是其中表現突出的一位。他的詩,致力于書寫詞與物、詞與世界之間那種復雜而深邃的關系,在“詞被簡化、替代,失去它們對應物”的時刻,在“事物抗拒著命名”和“言辭碎裂的噼啪聲”中,試圖寫出一種“巨大的真實”,甚至是它的不可能性,冷峻又介入,像一個“矛盾的統一體”,既有凝視當下的現實關照,又是一個充滿自我搏斗與救贖的“旁觀者”。蒙晦發明了一個詞——“第三現實”,即“心靈現實”,就詩歌的主體生成和建設而言,最終的成功仍是心靈的成功。(沈葦)
高興
高興,作者,譯者。現為《世界文學》主編。出版過《米蘭·昆德拉傳》《孤獨與孤獨的擁抱》《水的形狀:高興抒情詩選》等專著、隨筆集和詩集;主編過《詩歌中的詩歌》《小說中的小說》等圖書。2012年起,開始主編“藍色東歐”叢書。主要譯著有《夢幻宮殿》《托馬斯·溫茨洛瓦詩選》《羅馬尼亞當代抒情詩選》《尼基塔·斯特內斯庫詩選》《風吹來星星:安娜·布蘭迪亞娜詩選》等。2016年出版詩歌和譯詩合集《憂傷的戀歌》。曾獲得中國桂冠詩歌翻譯獎、蔡文姬文學獎、單向街書店文學獎、西部文學獎、捷克揚·馬薩里克銀質獎章等獎項和獎章。
間 隙
在詩與詩的間隙
讓我喘一口氣
給湖邊的女人打個電話
就聊聊家常
天氣,冰激凌,街上的見聞
反正什么都行
在詩與詩的間隙
讓我找把椅子,躺下
叫豆豆依偎在我的身旁
總會有風的,只要窗戶開著
總會有風的
在詩與詩的間隙
閉上眼睛
重新踏上那條路
通往喀納斯
通往綠的山和清的水
在詩與詩的間隙
索性去做頓飯
為自己,也為家人
紅燒排骨,毛豆炒絲瓜
雞蛋西紅柿湯
有誰會相信
這些簡單的菜肴
竟是我生命最大的具體
最高的抽象
獨 唱
合唱團演出時,
他總是跑調
不可救藥地跑調
引起了眾怒
他們終于忍無可忍
經過表決
一致決定將他開除
就這樣,他來到曠野
湖邊,山腳下
林中空地,成為一名
獨唱演員
布拉格之夜
卡夫卡的手
搭在哈謝克的肩上
里爾克正用漢語朗讀《秋日》
查理大帝寧可留在伏爾塔瓦河畔
也不愿回到金色城堡,子夜時分
莫扎特的琴聲從黃金巷傳來……
瞧,布拉格之夜,各種邊界皆被打通
甚至當你從夜色中歸來
開門的剎那,都會覺得有位公主在等
幻覺和現實已難以分辨
把所有的燈打開
布拉格之夜,光是最有效的護照
光站起身,光伸出手
光行起貼面禮,光跳起了探戈
光教你魔術、平衡術和煉金術
還是聽聽歌吧,反反復復
聽同一首歌。布拉格之夜,
一首王菲的《寒武紀》
螢火蟲樣嬌弱,又初雪般新鮮
飄蕩在老城廣場的上空,喚醒
一座又一座海關,在異域和故土間
筑起了一條條臨時通道
燈 光
燈光過于刺眼
我看不清對面的人
卻發現影子從上方飄來
沒有面孔,一只微醺的眼
在空氣中膨脹,裂變成
五只,十七只,三十九只,六十三只
充滿了酒氣
我醉了,順手抓住麥克風
開始詩朗誦,一首接一首
還揮舞著手,豪邁的樣子
將囚禁在身體里的詞語
統統解放,直到帷幕開啟
我跌跌撞撞走上舞臺
自己給自己頒獎
自己為自己鼓掌
并在突然爆發的煙花中
鞠躬,致意,流淚
高高舉起獎杯
觀眾席上黑壓壓一片
仿佛人人都頭頂著一只氣球
但我看不清他們
因為,燈光過于刺眼……
遠 方
——給SW
從喀什其尼瓦克出發,
仿佛還能聞到微醺的芬芳。gzslib202204022113那芬芳來自何處?
隱秘的源頭,興許同遠方有關。
而遠方又在哪里?
曾經,我只向往遠方,
相信詩意僅僅在遠方流淌。
可是,每次抵達遠方時,
我都沮喪地意識到
遠方在剎那間又變成
荒灘、廢墟或者鹽堿地。
后來,在帕米爾石頭城,
一顆星星湊近我的耳朵,
告訴我:遠方其實就是近旁,
近旁隨時可以成為遠方。
這道神諭,這個道理,我讀了
那么多書,走了那么多路,
想了那么多時間,才一點點明白。
兄 弟
初次見面,
你就拍著我的肩膀
大聲地招呼:兄弟!
我一愣,然后笑道:
是啊,詩人都該是兄弟。
在你熱氣騰騰的話語中,
我仿佛又回到了
上個世紀的童年。那時,
雨就是雨,風只吹來風,
一場電影就是一個節日。
那時,聽從媽媽的吩咐,
無論見到誰,都要叫
叔叔或伯伯,阿姨或嬸嬸
爺爺或奶奶。那時,
我開心地想:
原來所有人都是我的親戚,
所有親戚
肯定都會給我帶來糖果和玩具
凌晨四點
我已忘記
自己是怎樣醒來的
醒來,才發現:
剛剛凌晨四點
索性起床
在書房坐著,半睡半醒
聲聲鳥鳴,從窗外傳來
強調世界的靜
那些鳥兒,在清晨
仿佛都有急切表達的愿望
那些鳥兒,它們在說什么
我聽著它們,
卻永遠也難以明白它們的心思
鳥鳴,同歌聲混合在一起
同陰影混合在一起
凌晨四點
夢,懸在空中
詞語,在重新組合
青島幻覺
又到海邊
貝殼隱藏的記憶,沖破海面
初冬和盛夏,原來只隔著一瓶酒
只隔著一座棧橋
誰在說
那只船不見了
沙灘上,足跡與足跡
重疊,消磨。離別緊挨著抵達
約會又如何才能完成?誰在說
茉莉是七月的衣裙
在藍天中飄舞,浪濤將改變姿態
誰在說,時間開始奔跑
暈眩模糊了視覺:
冰與火,光與影,遠遠望去
早已融為一體。誰在說
白晝太短,海岸線太長,凝望者
還沒來得及凝望,天就黑了
誰在說,想喊就喊吧
大聲地喊,或者雙手合十,祈禱
霧已散去,風在為你壯膽
興許,海的深處
帆,就是一座房子,正臨空升起
漫山島
——給小海
夜色已將水深隱藏,只泄露
湖面點滴微光。已將天高
隱藏,只顯示樹梢幾縷暗影。
已將時間隱藏,只吩咐四只
虎貓,把守著島的海關,
不開口的寂靜。夜色隱藏的
還有田埂和湖的界限,
蘆葦的私語,螃蜞的秋夢,
農具的嘆息。只喚醒風吹
草動,和桂花飄香。
只掩護一群詩人,突擊隊般
登上島嶼,個個懷揣著毛筆、
宣紙和聯想筆記本,
在往昔和未來的中間地帶,
搭建營帳,點亮蠟燭,
依靠老白茶的精氣神,
抵抗睡眠的誘惑,坐等著
翌日清晨去問候
那些早起的鄉親,為他們
捎去遠方兒女的消息。
再打幾桶井水,撿幾只野鴨蛋,
對著還沒被污染的空氣,讀幾句
唐詩宋詞,唱幾段蘇州評彈。
當太陽終于揭開漫山島的
一層層披巾和面紗時,
所有的細節里,所有的空白處,
興許都有夜色悄悄
撿回的夢,讓眼睛擁抱眼睛。
太湖邊
——給車前子
子夜,太湖邊
丹桂伸出指尖,用暗香
輕輕抓撓游船的心坎
靜謐將桌子
擺到樹下,鋪上手織的臺布
記憶忙乎著
端來奧灶面、小餛飩
五香豆、油豆腐塞肉
話梅、碧螺春、黃酒
枇杷林身穿過節的衣裳
邀請大運河,楓橋
盤門三景,和面含羞澀的
退思園赴約。螃蟹們一只只
笑瞇瞇爬近,把秋的謎語
當作紅包丟進詩人的夢里
寒山寺為了助興
破例敲響了古詩詞的鐘聲
時間忽然不見了蹤影
唯有微醺的姑蘇城
在夜色中露出最江南的神情
哈巴河畔
我們站在哈巴河畔
望著星星
一顆一顆亮了起來
發出孩童般的尖叫
僅僅半個小時后
夜幕便掛滿了燈盞
并一寸一寸地垂下
誰也沒有注意到
不遠處的草地上
露珠也一粒一粒
亮了起來
它們微微閃爍著
宛若一只只因為光
而拒絕入眠的蟲子
新 春
新春也許早就上路
從夏天,從那片荷葉
風吹荷葉,水的暗語涌動
一點點確定季節的基調
夜色中,光在提示
我們把酒杯舉得高過嵩山
我們有意忘記時間和冷
只想留住峰頂的祈愿
用那只無形之手
測一測古樹的溫度和心率
再量一量星群的分布圖
而就在這時
新春也許早就上路,早就
和洞庭湖中的水鳥達成默契
僅僅一抬頭,僅僅一個眼神
你就出現在空中露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