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晦
蒙晦,詩人。原名董學峰,1987年生于江西廬山,現居廣州。2007年開始寫詩,主要詩集有《橡膠人》(2010)、《索多瑪的回聲》(2016)、《色彩游戲》(2021)。
轉 譯
初夏夜,我從手機里收聽
一段從前錄制的雨聲。
耳道里響起,好像誰曾說過的話,
遙遠,已不再清晰。
一陣痙攣的雷聲閃過。
沒有生命,徒然地發送著信號
以及信號帶來的感覺。
看不見風景和人,仿佛被遠遠地
流放在潮濕的荒野里。
嚙齒動物消失的足印。
沉浸在無可置疑的嘆息中,
我們就這樣生活。
在失望的平靜中按下了
播放鍵,電流持續而穩定地通過。
那曾是一場真正的雨。
雨中曾有人舉起傘,
猶如藍色和紅色的電話亭,
究竟在說著什么——我聆聽,
我知道一定有人也這樣聽我。
二一年,雨
一片迅猛下降的海
在窗外翻涌。淹沒了睡眠,
當我們企圖在夢中登岸,
沒有回去的路。
停在重鑄世界的途中,
我們因醒來而厭倦。瞥見暗藍色窗外
玻璃燃燒,滾沸,發出了
言辭碎裂的噼啪聲。
平 衡
一個白發老人
試圖從階梯上抱下
調皮的小男孩。
遲疑,顫抖。
男孩的拒絕持續了數秒
——枯萎的雙臂停在半空。
平靜地等待,仿佛
老人習慣了眼前的遭遇:
生命對死亡的本能的厭棄。
我遠遠看著,
像一位冷酷的神,有
介于二者的年輕。
度 假
接下來,我們在海濱酒店
度過了這樣的假期。
窗戶緊鄰著窗戶,
巨大的蜂巢像待售的貨架。
樹叢耷拉著,在烈日下
以此承認它們也是生命。
我們拖著行李箱,躲進了柱廊
拱起的闊大風廳。
只要踮腳就可瞥見
一片耀眼的海
在臺階下面,
在抵達之前就已成型。
墻壁,燈塔,建筑物同一風格的藍色
涂抹著我們輕松的交談,
當我們無法描述得更多,
一陣悶熱襲來。
像沒有臺詞的角色
感到手足無措,在這電影般
如真似假的日子里
擦著額上的汗珠。
很快,我們就會醒悟,
照著最初的計劃,成為海灘上成群游客
那平靜的面具之一。我們準備好了
太陽鏡、拖鞋和玩具。
在歡笑聲所統治的中心地帶,
我們走進去,沒人發覺我們的到來。
夜 禱
我們赤裸如鴿子
在夜的手中飼喂
我們因黑暗而明亮的眼,
目睹彼此的果肉,肉中的核,核的苦味。
奧德修斯
眼前的世界已擁有成熟的語法
修辭感到了必要的羞恥;
當形式那最強大的美學
退讓于對內容的膚淺理解
散文,已經勾引了人類。
因為年輕人像老朽一樣無視隱喻
卻對佩涅洛佩的緋聞保有熱心,
當上百個求婚者顯然都相信
同一個謠言:奧德修斯的死
已成為語言的真實——
成為世界現在的樣子,成為是其所是:
那些平鋪直敘的街道和商店
沒有面孔的背影,也沒有幻覺和回憶
而在詞語之內,我們已經開始流亡
誰讀出,誰就永不歸來。
鏡中的泳者
二十一世紀某年
一個休息日的下午。
從療養院的客房鏡子里
龍眼樹枝那綠色的手臂伸進來
抓緊,抓緊瞳仁逃散的鎖孔。
樹葉的鋸片晃動
——斷斷續續的鳥鳴
把鑰匙掉在了地板上。
就像鎖芯頓開的一刻:
我在樹隙的深處,目睹裸身的泳者
在一塊煮沸的藍玻璃中掙扎,
在鏡中劃動而水銀毫無波瀾,
唯有,唯有粉紅的脖頸一躍
為我帶來真實的情欲。
當救生員沿著池邊的另一側
開始巡邏,捂住胸前的哨子——
一只閉緊的嘴:
泳池里反射著耀眼的光
像下個世紀。
找一個詞
那些不太使用的詞
在完整或不完整的句子里
被慢慢擠了出來。
簡化,替代,或者失去它們的對應物,
變成生僻字或遭到禁止
出現在有人認識它們的地方。
越來越奇異,
它們與那些被頻頻光顧的詞語
不再融洽,無法緊緊地連接在一起。
猶如過去世界的化石
被埋藏在看不見的遺忘里,
它們深知曾發生過什么。
現在,讓我們一起來回想gzslib202204022123那個消逝的世界及其面孔,
為什么不愿意再對我們說話。
無記憶
無數的日子
是這樣度過的:
我們紛紛從天上墜落,
向著無記憶的廣闊海域,看那
我們無限放大的臉——
啊,可怕的寂靜!
遺忘的鏡子完好無損,
沒有感覺和皺紋,也沒有海岸和樹。
我們著陸在鏡子的背面,
在沒有緯度的海底
我們下沉,慢慢變成了
成堆的假牙和外套。
有時候我們在潮汐的夜里走動,
沒有鰓,也不會有原諒。
外祖父
比陌生更熟悉的老者緩步走過
萬象衰變的街頭——我看見
就像我的外祖父。
突然——他活過來叫我,
我看見他的布衫和駝背
在一張消散的地圖上走動起來。
他說過的話再次被說出,
是死者留在世上的愿望
而我無從回答。
他因此創造了我們遺留在人世的沉默,
好像一座空中的墳墓總是在等他。
此刻,我看見他再次走入
這世上所有的行人突然停頓的一刻,
繼續,他朝著我的方向探望,
把僅剩的記憶叫做歸來;
我看見,他繼續在鞋底上擰滅煙頭,
把死后誕生的,統統扔進
一陣青煙的問號,又慢慢擦掉;
繼續,他把自己放進世紀的大樟木盒子里,
像死者死前的詞語爬進明天的詞典。
他總是留下對我最深的祝愿——
等待我讀,因為永不再把我看見。
五年級
我的童年早就結束了,
沒有一點聲音和跡象。
也再沒見過那些陌生的同伴。
他們一定長出了新的面孔,
從原來的五官
廢墟上。他們如今成了誰?
或許并不重要。
我留下的最后一個印象是
紛紛揚揚的書頁撕碎了,
從三樓的走廊往下扔,
我們快活地叫喊,不知道這就是
關于未來的隱喻——
如果不這樣認為,它就會真的
淪為一堆垃圾被掃走。
過去到底變成了什么?
我只能想起F的眼睛和A的雙頰,
C的額頭,E的上唇與下頜
——拼接一張完整的臉。
毫無疑問,過去變成了
現在——就像有人冒充我
走上街頭,宣稱是我。
一陣清潔工的呵斥聲仍在傳來——
拔釘子
要是沒有這些殘留的銹,
我們就無法理解露在空氣里的
那半截釘子。
要是沒有這顆釘子,我們就無法
理解那只藏進箱子的鐵錘。
要是沒有它的撞擊,
我們就無法理解墻壁
為什么決定從一個小孔中
再多看我們一眼。
要是沒有了這堵墻壁,我們就無法理解
一個人為什么站在墻壁前
保持著永遠不變的姿勢。
要是沒有這樣的姿勢,
我們就無法理解他所敲擊的那顆釘子
將在未來的今天
無比準確地穿過他的臉。
要是沒有這顆露出來的釘子,
我們就無法理解
應該怎樣把他的遺照掛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