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佟佟
王鳳看著眼前的果籃有點恍惚,一個香瓜,三四只紅富士,兩個火龍果,頂上配一小串綠色的寧夏玫瑰葡萄,如果她愿意,還可以把寧夏葡萄換成普通本地葡萄,還能再便宜二十塊——但又怎么樣,再怎么省,也總歸比一只母雞要貴。三十年前,第一次見到黃鶯,就是她跟著她媽來王鳳家送禮,黃鶯手上拎著的正是一只老母雞。
那年王鳳初中畢業,家剛搬到市教育局新蓋的九層樓房。湖南夏天奇熱冬天奇冷,一般人都不愛選頂樓,但是王鳳喜歡,因為九樓多了一個帶天窗的小閣樓,八九個平方,外面還帶一個小陽臺,從小陽臺可以望見一中那個沒有一朵蓮花的愛蓮湖,天氣好的時候,甚至還能從小陽臺上看到風吹過湖面粼粼的波光。
王鳳已經把小閣樓的裝修都想好了,她可以做一面墻的原木書架,把所有的書都搬上閣樓,再擺一盞落地臺燈和一個沙發,天冷時就躲在上面看書,天熱時就在陽臺上乘涼,喝雀巢咖啡,是,一定是雀巢咖啡,因為電視里放廣告,滴滴香濃,意猶未盡。誰能抵擋意猶未盡的誘惑呢。
那天媽媽剛從深圳出差回來,幫王鳳買了一條粉藍色裙子,波浪裙邊還鑲了一圈水晶,把側邊的拉鏈拉上時,王鳳覺得自己好像《出水芙蓉》里的跳水姑娘,人輕得像一朵云,忍不住擺了一個芭蕾pose,轉起圈來。
這時剛好聽到門鈴響,她在藍色的波浪里探出頭來,從客廳中間劈過,一半是為了開門,一半是為了看一下效果,因為只有客廳有落地鏡。就那么一瞥之下,也忍不住為鏡中的美少女叫一聲好。
她志得意滿地把門一開,發現外面站著一對風塵仆仆灰頭土臉的母女,頭發蓬亂,氣喘吁吁,母女倆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只是一個老一號,一個小一號,一款的細眉細眼細鼻子細臉,白生生的面皮底上左右兩坨大紅,一頭一臉的大汗——九樓是難爬一點。
就在開門那一瞬間,那個細細瘦瘦的中年女人馬上對著她堆出一個薄薄窘窘的微笑。
王鳳扭頭就喊:“爸,有人找你。”
那年她爸剛升了處長,開學前川流不息地有人來送禮,要轉學要升學要開條的要感謝的……母女兩人手里各拎著一只舊網兜,媽媽網兜里勒著兩條白沙煙和一瓶高粱白,女兒網兜里勒著一只驚疑不定的麻黃母雞。
“這也是他們鄉下人能想到的最貴重的禮物了。”周主任說。周主任是王鳳的媽,教育學院的辦公室主任,同時也是教育局老局長的女兒。王處長若不是找了周主任,當年也肯定和黃鶯的爸爸一樣分到山里去教書了,再一不小心娶一個農村姑娘,就一輩子別想出來了——就像他的大學同學黃樹人一樣,一輩子卡在山里頭出不來,后來閉塞得干脆連山都不愿意出了,女兒上高中這樣的大事,也由著黃鶯的媽媽出面了。
等待的時間,門口的母女有點手足無措,小姑娘頭發黃黃軟軟地貼在額頭上,眼睛更是慌張得不知道往哪里看。王鳳一眼看到她們沾滿泥巴的鞋子,于是用手指著鞋柜,輕輕提醒她們去換鞋:“我媽剛擦了地板,那邊有拖鞋。”
“不進了不進了,弄臟屋子。就是來感謝王處長的。”中年女人眼尖,瞄見了屋里正披襯衣扣扣子的王處長,“我是黃樹人的堂客,感謝王處長幫黃鶯調校,還換到重點班,她一定會努力的,不辜負王叔叔的信任。”背完這幾句客套話,中年婦人松了一口氣,火速從黃鶯手中奪過那只母雞把兩個網兜往門里的墻邊一放,又扯著女兒過來認人,“這是王叔叔,黃鶯,叫王叔叔……這是你王鳳姐姐,你們小時候見過的,你們倆將來就是一個班同學了,有事多問王鳳姐姐,她初中也在一中讀的。”
小姑娘嘴里囁嚅著,聲音細細的,也不知道在叫還是沒叫。
什么姐姐,誰是你姐姐!十五歲的王鳳最恨別人叫她姐姐,她翻了一下白眼,恨恨用力踢了一下腳邊的網兜,老母雞一下子受了驚,在網兜里猛地往上騰了一下,力道太大,瓷磚太滑,順勢游走了半個客廳,在客廳里涂了一個大大的“又”字,是雞屎。呀,媽媽剛抹干凈的地板,到底還是被鄉下來人給弄臟了。
王鳳的果籃是小區門口“爽又甜水果店”里買的,她和李老板是老熟人,因為有次李老板和城管因為占地扯大皮,王鳳站邊上說要為李老板在她們報紙上說幾句話,唬住了城管,倒落下個人情。多少年了,但凡買兩斤水果她總要再多拿幾只蜜橘,“小李,多拿你兩只橘子啊。”王鳳總是會喊一嗓子,李老板也不和她計較,說你拿你拿。
王鳳搞不清李老板到底是怕她呢,還是有點喜歡她,畢竟,她拿的次數確實有點多,以她的經驗,男人愿意給你東西的時候,你拿多少他都不會生氣;要是不愿意給你東西時,你拿他一根蔥都不行,這個經驗是她的前夫劉韶光身體力行告訴她的。他們離婚的時候,他說走就走,帶著孩子,連一只孩子的襪子都沒給她留下作念想——想想就氣,索性不想了。
這世界,最傷你心的都是你認為最親的人,反倒外人偶爾對你還有幾分真心,你看小李給她裝個果籃扎得多扎實,一百二,小李一邊扎塑料透明膜一邊說這是個大人情哩送出去客氣,別個家這么大的果籃至少得賣你一百八。
王鳳暗自冷笑,如今住豪宅的人家哪里會把這果籃當人情,如果一個果籃代表一個紅包,那么果籃就只是一個紅包殼子,里面厚厚的一沓錢和一對十克重的金鐲子才是硬杠杠的人情。這么重的禮她也是人生第一次送,是真的有點心痛,可不送重一點哪能成事。
一念至此,王鳳就感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怎么會想到有一天她要來求黃鶯呢?這三十多年,讀書、戀愛、工作……哪一次不是她去幫黃鶯呢。
上高中的時候,黃鶯怯怯的,如果不是王鳳帶著她,一中誰會認識她,還把她們并稱為“二鳳”,她也配稱“鳳”?!黃鶯高中穿的那些漂亮裙子全是拾她不要的。
高中三年,每到周末,黃鶯總會來她家蹭飯。黃鶯是住讀生,家里遠,兩三個月才回去一次,學校的伙食好差,王鳳見她每次都只買一兩飯一份白菜,就跟爸爸說,“學校那白菜根本不能吃,里面有蟲,我就碰到過一次,嚇死了,再也不敢在學校吃飯了。”
王處長聽了就有點不忍,對周主任說,叫孩子周末來家里吃一頓,改善改善伙食,反正添個人就是添雙筷子的事。周主任笑笑說,幫幫老同學也是應該的,但老黃也是,幫他這么多,也不進城來謝謝咱們。
王處長不耐煩,不是送了老母雞了么,心意到就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情況,一堆人吃飯只有黃樹人一人賺錢……王鳳最煩她媽媽拿腔拿調,“媽,你讓黃鶯周六來吧,閣樓沙發床又空著,她成績好,你都不用請人教我數學了。”
周主任一想也是,等于免費請個伴讀,就點頭答應。
黃鶯就成了王家常來常往的客人,這小女孩倒是不聲不響不招人嫌,吃完飯知道幫著拿碗筷遞紙巾爭著去刷碗,比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王鳳強。每次周主任都要戳著王鳳的頭恨恨地說,你看看人家黃鶯多懂事,眼里有活,你呢?什么都不會,一點眼色沒有,你將來怎么辦。
王鳳就笑而不語,黃鶯那就是裝個樣子討大人喜歡,怎么會輪到她刷碗呢?她是客人,家里有阿姨,黃鶯就是會裝,扮豬吃老虎,別看她瘦瘦的,吃得可多。有一次周主任吃飯時接了個工作電話,打得久了一點,回來一看桌上沒人,她拿著空碗到廚房盛湯,結果兩個鍋里都是空的,大叫湯呢,飯呢?我還沒吃呢!阿姨就呶呶嘴,黃鶯臉就紅了,后來就吃得少了。
但是王鳳還是喜歡黃鶯的,黃鶯在的時候,王鳳覺得自己的好就全都落到了實處,她那些踢踢踏踏隨處拋灑的小才情小趣味全都有人殷勤地拾起來細細欣賞、真誠應和——刻意巴結的人,王鳳不是沒見過,但黃鶯眼神里的光是裝不出來的。王鳳想,那時的她就是黃鶯眼中的神奇公主吧,任何一點東西在黃鶯眼里都帶著光閃著電在她原本貧瘠黑暗的生活里放出一個璀璨大煙花。
王鳳喜歡的書、她喜歡的音樂、她六個喇叭八個聲道的錄音機、她的衣服、她的書、她的閣樓……這些亮晶晶的煙花點子照亮了黃鶯的臉,讓她的眼睛出現了光,閣樓里長出了新世界。
每個周六黃鶯在閣樓的燈都亮到半夜,周主任起夜時看到嚇一跳,在下面喊,黃鶯趕緊睡,書可以借回去看……
有時做題做累了,王鳳就用那臺聽英語磁帶的錄音機放音樂,從鄧麗君到小虎隊,從《甜蜜蜜》到《祝福》。黃鶯最喜歡聽香港歌手張德蘭的《春光好》,聽了一遍還要再聽一遍,她說這首歌讓她想起小時候山里的春天,春風浩蕩,涼涼地刮過臉,讓人沒來由地高興。
王鳳有一次逗她,穿了一件張德蘭同款的白色短夾克配黑色錐形褲,拿了一節甘蔗,在陽臺這頭模仿張德蘭閉眼甩頭的表情,“我們在回憶,說著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巔,露出春的生機……”王鳳那行云流水的歌聲把黃鶯聽得如醉如癡,她坐在高腳凳上眼睛里滿是崇拜,“王鳳,你唱得太好聽了,張德蘭都沒有你那么厲害……”
說得興起身體左搖右擺,差點從坐的高腳凳上掉下去,王鳳眼明手快抓住她細瘦的胳膊,啊,黃鶯,你小心,這是九樓啊,掉下去就是個肉餅了,春光好不了了……黃鶯一下子就栽到了王鳳的懷里,碰到了她的胸,軟綿綿的發育得好好的胸。驚魂未定的兩個少女又大笑起來,笑聲像小船一樣輕輕推開了夜色,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
“啊我們的故事,說著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時光,留在我們心里我們慢慢說著過去,微風吹過冬的寒意我們眼里的春天,有一種神奇啊,啊啊啊,這就是春天的美麗……”錄音機里的張德蘭這樣軟軟地唱著。
王鳳現在想,她和黃鶯真的有友誼么?
當然是有的。
她們畢竟一起經歷過少女時代的秘密成長,那些周六臉紅心跳的臥談會是青春沉積巖下最深的底色。
考大學時,王鳳是提早錄取進了南湖大學的英語系。而黃鶯是正正經經考的,那年題難,只進了歷史系。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王鳳說,太好了,我們還在同一個學校。
還是按高中的節奏,黃鶯三不五時來找王鳳玩,這也很能理解,因為王鳳忙,唱歌跳舞廣播站聯歡會主持人編系刊哪一樣離得開她,她像一根哧哧冒著火星的仙女棒,自帶光芒,耀眼奪目。很快,她的身邊就有了護花使者劉韶光,那個在校園里開重型摩托車的建筑系帥哥,他一件黑色皮衣,里面襯一件白T,戴著墨鏡,頭發梳得溜光,車燈打得雪亮,從學校的東門開來西門,油門轟轟響,全校都能聽到王鳳銀鈴般的笑聲。
王鳳沒有忘記黃鶯,時不時還是叫上她一起玩,不要的裙子拼命塞給她,看完的書丟給她,甚至不要的追求者也打發給她——實事求是地說,連黃鶯后來那位挑不出毛病的愛人,也是王鳳不經意間發給她的。
黃鶯現在的愛人叫王鋒,是隔壁學校計算機系的,王鳳去那個學校廣播站聯歡,和他跳了一次舞,他就追了過來,一直守在學校的舞廳里,一看就是好小伙子,高高大大,目光誠懇,戴著一副方框眼鏡,一笑起來露出白白的牙齒,“有點書生氣,可絕對是個聰明人”,王鳳對黃鶯說。那天正好是她十九歲生日,她穿著一條火紅的吊帶裙,頭上歪戴著一個紅色的蝴蝶結,眼睫毛涂得又長又翹,紅嘴唇涂得厚厚的,活像米老鼠里可愛的米妮,嬌得來有點艷,艷得來又有點憨,劉韶光把她的腰摟得緊緊的,一分鐘也不讓她脫離他的視線。王鋒在舞廳里干待了半晚,王鳳又有點于心不忍,于是就使了個眼色給黃鶯,低聲附在她耳邊說,“黃鶯,有個外校的傻子,跟過來了,我今天不能陪他,你替我去找他跳支舞,就說我已經有男朋友了,讓他早點回去吧!”
這樣陪人的事其實黃鶯也干過很多次,只有這一次她截了胡。這兩個人倒是在王鳳的眼皮子底下真的談起了戀愛,一畢業就結婚,一結婚就生孩子,結婚也沒有請王鳳,惹得王鳳說了他們好幾次,你們都沒給介紹人送呢子短褲——湖南人做介紹是要收大禮的。
少女時代的友誼起于分享秘密,終于男人。王鳳和黃鶯的友誼自從黃鶯和王鋒好上之后就慢慢淡了下去,女人嘛,重色輕友,王鳳自問也沒時間分給黃鶯啊,又要談戀愛又要找工作哪有時間再像高中一樣和她整天膩在閣樓里瞎想,那些猜來猜去的生理問題在真刀實槍的演練里顯得如此的輕飄和不值一提。
而且王鳳也能理解,誰讓王鋒一開始追的是她呢,換了誰也是有點膈應的。
王鳳拎著果籃走出水果店,招手叫了一輛的士。
好久沒坐過的士了,以前家里有車有司機,好幾部車輪著開,王鳳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學車,現在好了,想學也不行了,眼睛都老花了。
今天天氣真好,風清氣揚,的士廣播出奇地應景,居然是那首熟到不能再熟悉的張德蘭的《春光好》:“我們在回憶,回憶那冬天……啊,啊,我們眼里的春天有一種神奇啊這就是春天的美麗。”
黃鶯是最愛這首歌的人,王鳳想起她們在閣樓上聽這首歌的樣子,嘴角就微微揚起來,要到四十多歲回望,才知道沒有出閣前的少女歲月是最無憂無慮的。是啊,王鳳原本是溫暖閣樓上最嬌俏最天真的豌豆公主,生活在云端的仙女,偶爾低頭俯看人間疾苦時,黃鶯已經是她能看到的最低的底線。
人是講命的,比如她王鳳,前半生就是用好東西的命。王鳳坐在的士里一抬眼還可以看見對岸坡子街當年她和劉韶光結婚時住的那一棟白色公寓樓,怡鳳臺,香港人做的樓盤,一九九九年一平米要賣三千,那時一個人一年的工資還沒有三千。那個一百多平米的公寓是劉韶光的領導兼老板萬豪哥買下送給他們的新婚禮物,裝修得美輪美奐,全套港式家具席夢思還帶煤氣帶冷暖空調,整個長沙都沒有見過這么闊氣的新房,一推開窗,一江春水向東流,橘子洲岳麓山,要多氣派有多氣派。誰知道這房子后來竟然被劉韶光給抵押掉了,萬豪哥更慘,怎么就進去了呢?這二十多年,真是瞬息萬變啊,王鳳感嘆。
幸虧劉韶光走得早,自己開了公司,沒有攪和進萬豪哥這樁事。他就是走狗屎運,年輕時什么好事都叫他撞上了,讀書的時候讀的是土木工程,那時節誰能想到后來房地產這么紅火,他的同學全部都發財了,十五周年同學見面會是在深圳灣游艇上開的,他那個深圳的同學當年也是追過自己的,因為長得矮,被她pass了,誰知道人家就在深圳成了大老板呢?和劉韶光離婚后,他還叫她去深圳玩,他以為她傻啊,三十八歲的女人去做什么?她王鳳也是見過世面的人,那些男人一翹屁股,就知道他們要拉些什么屎。王鳳瞇著眼睛笑,在智商上,她還是有自信的。
只有一件事讓她真的惆悵,怎么回事呢?年輕時看著清清朗朗的男孩子,十幾二十年以后怎么就變得這樣面目可憎了呢?就像劉韶光,年輕時多帥,一件黑色皮衣,里面一件白襯衣,一條黑色蘿卜褲子,一雙馬丁靴,頭發長長蓋過眼睛,可是眼珠子盯著人的時候會變成栗色,真是個帥哥啊。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心一下就軟了下去,什么藍天什么白云都不存在了,只有她和他……怎么后來就變成那樣一個渾身散發著酒氣的惡俗中年男人呢?
王鳳真想時間就永遠停在他們相遇的那一年,他是建筑系的王子,她則是剛考進外語系最可愛的系花,黃鶯是她最可靠的朋友,父母追在她后面叫你出去玩多穿點衣服啊多穿點啊當心膝蓋著涼啊……
那一年每天都有像今天這樣的陽光,清澈得可以望見千米萬米外春天的山麓,碧綠中夾雜著點點桃花的粉和新葉的綠,“我們眼里的春天,有一種神奇,啊這就是春天的美麗”。
車子到了萬瀾閣,奶白的大理石門樓配黑色高大木門,五只雪白粉嫩的小天使不知疲倦地飛翔在噴泉水霧里,這噴泉得有三十米高吧,得費多少電啊,王鳳被這派頭震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完全不是當年怡園那種港式的小氣作風,萬瀾閣大門大窗大樹,進了小區大門里面還一轉十八圈才到E棟樓門口。大門緊閉,王鳳上下打探了半天,才知道原來是要按門鈴。
王鳳對著微信里黃鶯的指點鄭重地按下去,3502,又按一次,3502,可是擴音器里面永遠在說你撥的號碼是空號,打黃鶯的電話,也沒有接,如此三番四次,王鳳就愣在了當場,天哪,這可怎么辦?如果依她往日的脾氣,恨不得把果籃扔下就走,今天可斷斷扔不得,扔了,就沒工作了。
她在單位是怎么鬧到這步田地的,王鳳真的有點恍忽,自省了一萬遍,她真的沒有做錯任何事啊。
九九年她們那一屆的工作可是真難找,她也是左找關系右找關系才進的晨報。那時媒體方興未艾,黃鶯這種歷史系的分去小縣城當三流大專的老師,還是憑借劉韶光爸爸組織部的鐵關系硬插了一個她進去。
王鳳從小的理想就是當記者,成為法拉齊,各國政要全都要在她的詰問下垂下高貴的頭顱,結果一入行才知道根本沒戲。一切都只能按通稿,還不能錯一個字,有一次王鳳在通稿上多寫了幾句,害得報社的副總連著去做了一個月的檢查。王鳳受不了拘束,剛好當時晨報系統新申請了一個刊號叫新報,根本沒有人愿意去,全是從外面招的人,王鳳就報名去組建新報,結果新報一下子就做起來了,一下子幾十萬份,王鳳理所當然就成了副刊部的主任。新報是份都市報,副刊上約來的個個都是全國叫得響的專欄作家,那是王鳳跑北京跑廣州跑上海親自約來的稿子,那十來年,哪一個到長沙做活動的作家歌手見了她王鳳不得親親熱熱地叫上一聲鳳姐,發不發稿,發多大的版,全在她一句話。
她二十八九歲就做到主任,三十歲做到編委,也算是事業女強人,曾經有一度獵頭公司老打她的電話,要她去北京或者廣州做媒體,她想想都拒絕了。有些是職位不滿意,有些是工資不滿意,關鍵還是因為劉韶飛不同意。劉韶飛說你跑去廣東干什么,過幾年我們就要生孩子,我公司那么忙,你難道想我找個小的么?你要愿意,我也可以。
王鳳劈面就打了他一個耳光,厲聲喝道,你敢!
但是也就不去了,一個女的,在全省效益最好最出名的報紙當副主編,事業對得起自己了。家里劉韶光也給她長臉,白色奔馳車送進送出,哪一個報社領導見了她王鳳不點頭哈腰,都知道她老公手里隨意漏一點宣傳費就夠報社吃半年。
那真是十來年錦緞般的好日子啊,流光溢彩,驚喜連連,干什么都順風順水,戀愛升職加薪生仔,只可惜花無百日紅——王鳳現在感概最深的就是這五個字。黃鶯啊,就算你現在住著豪宅,生了二胎,和王鋒夫妻恩愛,又可以一言定我生死,你也要記得花無百日紅啊……
但人在興興頭的時候,誰能想到這五個字,誰又愿意聽這五個字呢?
正想到此,手機響了,是黃鶯的電話,她的聲音還是如當年一樣輕快,只是更多了一份自信。自從上次在高中同學聚會上見過一次,她們倆也是小兩年沒見了,當時黃鶯正懷著二胎,王鳳說好生孩子要來看她的,誰知一拖拖到現在,孩子都快一歲了,若不是這次事出突然,王鳳也不想見她,尤其是自己不那么順的時候。
人生像個轉盤,一轉三十年,轉來轉去,王鳳居然就轉成了黃鶯的下屬,中間還隔著三四層。誰能想到呢,她王鳳也有一天要來求黃鶯呢,好在,王鳳覺得自己硬要泊的話,還是泊得到黃鶯這個碼頭的,畢竟,高中三年吃了她王鳳家三年飯。
黃鶯電話里說她剛才在喂奶,沒聽到,王鳳說那你幫我開門啊,黃鶯說我開不了門,要你按一個井字再加3502再按一個井字,我聽到鈴響,才能給你開門。
送個禮,這么折騰,好不容易進了電梯,王鳳竟然覺得自己像虛脫了一樣,果籃是重得要死,衣服又穿多了,熱得頭發全是濕的。碩大的金光閃閃的電梯往三十五樓狂升,也不知是失重還是脫水,王鳳竟然覺得真的有點暈,在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突然理解了二十多年前黃鶯的媽媽臉上的窘迫和累心——真的,世上只有求人,是真難。
出得電梯,王鳳在樓梯間呆愣了半晌,滿目是晶光閃亮的云紋大理石,根本找不到門在哪里,要定好久的神,走過一個拐角,才看到細小的門牌號。暗黑色鑲金的大門是半開著的,通天通地的白色大理石地面,再襯上大廳那盞水晶燈,照得人睜不開眼。王鳳感嘆,原來豪宅都要搞得那么亮閃閃,其實就是要震懾來客心神,讓人臣服的,這不,她還只剛到門口,就居然心虛腳軟起來。
這時黃鶯就穿著一套淡藍色的絲質睡衣走了出來,她還是細眉細眼的秀氣樣子,只是臉略方了一點,看人的時候,頗有威儀,這是多年官場生涯對她的改變。上次見面,王鳳就發現黃鶯早就不是那個睜大眼睛聽她胡扯的小女孩了,她話不多,但是句句藏著刀鋒,帶著護盾,倒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這大概就叫“官腔”吧。
王鳳在媒體這么多年,“官腔”她是見得多了,但是沒想到黃鶯也有官腔了,沒辦法,這就是屁股決定腦袋。今天她王鳳也是有備而來,懷揣著幾萬人民幣和一對金鐲子還有她們十幾年前的閣樓友誼,她不信就炸不開黃鶯這后天生成的官腔堡壘。
只是,萬萬沒想到,跟在黃鶯后面出來的,竟然是十多年未見的王鋒。
王鋒當然也胖了一點,但是那不叫肥,叫壯,他穿著一身黑底紅條子運動裝,顯然是要出門跑步。王鳳模糊記得王鋒原來是一個略帶點羞澀露著大白牙的大男孩,現在果然有了互聯網大廠高管的派頭,方頭大臉面色紅潤,跟豪宅十分搭調。
黃鶯神色莫測地對王鳳笑了笑,還記得我老公王鋒吧?你們也好多年不見了吧!
王鳳有點心慌地敷衍道,記得記得,畢業之后就沒見過了。
王鋒笑嘻嘻地走過來,像無數工作會面一樣,和王鳳握了握手,眼睛像掃描機一樣上下瞄了一遍王鳳,臉色微變,王鳳就覺得心里一疼。
千算萬算,找了個不是周六又不是周日的平常日子,以為王鋒在深圳上班不可能在家,誰知道這么寸,居然就撞個正著,黃鶯不是跟她說王鋒一個月才回來一次么,早知道,王鳳就打扮得漂亮一點了。本來想著要請女同學幫忙,她還特意往老了打扮,穿了皺巴巴的一件灰色太空小襖子,一條黑色運動褲,粉也沒打,眉也沒畫,頭發也沒去染,完全是想討個同情分,這下好了,當年的形象算是在王鋒的眼里徹底垮了。
“王鳳,我們當年的女神,你真的……變化大啊!”王鋒笑著說。黃鶯回過頭就打了他手一下,“王鋒,不會說話你少說話,沒有一句中聽的。”
黃鶯又過來接過王鳳的果籃順手放在地上,“來,王鳳,換一下鞋,我們先去看寶寶,不要理這種不會說話的理工男……我跟你說,你今天一定要參觀一下我家的閣樓,我是照著你家閣樓裝修的,我太喜歡你家以前的閣樓了,一看到這個樓盤有一個閣樓,我就說一定要買,實現我少女時代的夢……”
王鳳木然跟著她往屋子里走,一走竟然走到洗手間,王鳳說不是看寶寶么?黃鶯說現在養仔門道多,我十多年前生老大時沒這么多講究,現在的育嬰師說抱小孩子之前都要消一下毒,你先到這里來,我跟你噴一下,然后你再洗個手,我們再去抱寶寶。”
黃鶯拿著一根大管子對著王鳳前面后面噴了一下,噴得她一頭煙,又拿出一瓶白色的東西要她噴手上,再給她套了一件布圍兜,前前后后弄了五分鐘,這才算消毒好。王鳳在這種擺弄里突然覺得有一點惱怒,她像有毒的人么?看個寶寶,用得著這樣防著人么?
人在屋檐下,王鳳咬緊牙關,在心里對自己說,忍!
“是輕傷,我真的沒打她,就是想嚇唬嚇唬她,她鼻子流血是她自己撞到桌子的,不是我打的。”王鳳翻來覆去重復著這幾句話,客廳里的沙發太大,她甚至有點看不清黃鶯臉上的表情,只是感到和黃鶯之間像是隔了一條滔滔大河,任她怎么撕心裂肺地喊,那邊都好像無法聽到。
王鳳頹然地想到,她們可能真的沒有她想象的那么熟。
大學畢業這二十多年,斷斷續續見過幾次面,但都是巨多人的場合,只來得及加個微信。黃鶯先是分到一所理工學院當團支書,后來干脆就從了政。有一次王鳳帶著一堆省里和中央的記者下基層采風,還到她掛職的縣里參觀過。她當時是縣長的助理,王鳳問她過得怎么樣,她說比較難,因為那一任縣長沒讀過大學,也特別不喜歡她們這種名門正派大學生出身的下屬。看得出來,她小心翼翼地伺候著,晚上吃飯連上桌的份都沒有,只是戰戰兢兢在門口打點。后來還是王鳳硬把她扯了過來,跟大家介紹這是她最好的朋友,把那個大肚腩縣長嚇了一大跳,以為黃鶯有這等通天的關系。后來黃鶯還特地打電話感謝過王鳳,說要不是她說那幾句話,后來她和縣長的關系慢慢又好轉了,要不然她可能就在那一年辭職跟著王鋒去深圳了。
世事難料,誰能想到黃鶯后來如此之順利,補選的時候因為她是女的,被派去一個地級市當管文化的副市長。她干得很不錯,幾個回合,居然被她運作回到省里面,成了出版集團的書記。前兩年晨報也歸到集團,黃鶯就一躍成為王鳳的頂頭上司,這才叫山不轉水轉,誰能想到有這么一出。當然,黃鶯當她的官,王鳳也犯不著求她,新報山高皇帝遠,王鳳也自有一塊地盤,記者是無冕之王。
無奈新報的好日子只持續了十年,然后就慢慢變得奇形怪狀,先是訂報數不斷萎縮,于是新報請了一個南方的名報人掌舵。王鳳興興頭頭跟著他干了一段時間,結果發現新老總的眼睛總是盯著報社里的小女孩,搞出些不三不四的事,王鳳就一萬個看不上了。有一次帶著她出去見客戶,喝醉了自己乘亂摸王鳳的手,還居然在酒桌上色瞇瞇地說“讓我們鳳美女和張總喝個交杯酒”。“陳世光,你把我當什么人了!”王鳳一點面子也沒給他,當場就甩杯子走人了,第二天,上至報社領導下至普通群眾,全部收到她的電子郵件,鬧得這個陳姓人灰頭土臉卷鋪蓋走人。
再后來,又是斗轉星移的十來年,新報幾起幾落,王鳳自巋然不動。她的文憑過硬,又是創業元老,誰能動得了她。只是新報的規模越來越小,收入也越來越低,編委還要拉廣告。王鳳哪里是拉廣告的人,劉韶光的公司又垮了,再加扯皮離婚這些破事,再后來就是父親去世……王鳳料理完父親的喪事回來就像丟了魂一樣,頭發白了一半,變了一個人。
她再也提不起精神去參加那些毫無意義的會,也再沒有心氣去和一任又一任的新主編周旋,有時會開著開著就滿臉淚水,把一屋子人嚇得不輕。慢慢地,就有些風言風語傳出去,還是和王鳳相熟多年的老財務提醒她說,新主編對她很不滿意,老在社長那里告她的狀。
王鳳想著當這個窮地方的破編委也沒什么意義,收入還沒有晨報一個老編輯高,于是就申請回晨報。社長見她纏得緊,就跟她說晨報現在編制緊,沒有位子給你。王鳳說,我還要什么位子,去晨報的文化版當個普通編輯就好,過幾年等退休,我兒子在美國,我退休就去美國找他,給他帶孫。
最后總算是安排了一個文化部副主任的位子給她,純粹是面子,因為副主任有三四個,全是她這樣等退休的資深職員,大家都不怎么上班,就是混日子。“也沒什么不好,至少圖個清閑。”王鳳安慰自己,巧的是她回晨報的辦公室還是一九九九年時的那間屋子,連桌子都沒變,當年她坐這桌子的時候是二十二歲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二十年以后,已然是頭發半白的中年婦人。以前青春氣盛的她進辦公室,帶著光帶著彩,都能感覺到同事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打過來,照得心里亮堂堂的。現在只覺得同事的目光詭異得像狼,雖然看上去沒人看她,但王鳳能感覺得到背后發涼。
他們都恨她,王鳳知道,晨報完全是上面撥款的單位,多一個編制同事們就少分幾千塊獎金,有一次路過茶水間,王鳳還聽見兩個年輕同事在罵她“又多一個老妖婆,占著茅坑不拉屎,活全我們干,工資獎金倒是照拿”。
王鳳何曾吃過這等虧,她是別人給個壞臉色都嘴不饒人的人,走過去一腿就把純凈水臺子踢翻,又把桌子上同事們中午吃飯用的碗筷全都掃落在地,乒乒乓乓一陣響,地上紅的黑的再加剩茶剩菜,把兩個同事嚇得目瞪口呆。王鳳拿起桌子上開著瓶蓋的剁辣椒就往兩個同事身上潑,破口大罵,“老娘在二十多年前幫晨報打天下的時候你們還在吃屎呢,你們這些小人,只敢在背后罵人……”
現場之駭人,創了晨報三十年的紀錄,同事們雖然披紅戴綠,但也沒有受傷,報社領導知道請了尊難惹的菩薩,但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再加上文化部主任是以前王鳳帶過的實習生,他也怕她,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自此,在辦公室王鳳就落了單,倒是沒有人敢議論她了,但是人人看她眼睛都不對了,王鳳也不以為意。自從父親死后,她就覺得這世間再也沒有什么事可以傷到她了。
但她還是小看了這個世界。
苦日子還是那個羅小蕾來了以后。羅小蕾是出版集團空降下來的新社長,王鳳盤算著再熬個兩年就搞個病退,哪里知道新社長上來三把火,硬是要推行什么末位淘汰制,淘汰的人只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資,沒有獎金。要知道,他們晨報主要的收入是在獎金這一塊,四千來塊工資還要打七折,在長沙是真的活不下去。
白癡都知道在他們文化部一投票,當然就是淘汰她啊。王鳳跑到退休的老社長家里哭訴,老社長說他也沒辦法,現在羅社長不買他的賬,然后就說自己累了要休息。老社長的老婆臉色尤其不好,嘀嘀咕咕說老社長病了沒來關心,被人騙了錢追不回來,倒是這些麻煩事來家里哭……王鳳心中有愧,自己平時不燒香,不來老社長家走動,出了事誰管你呢……劉韶光在的時候倒是來燒過香,可惜后來搞集資一把都搞走了,本來就欠人家一個人情。
只能靠自己了。王鳳在聽到宣布她末位淘汰的消息之后,就跑到羅小蕾的辦公室大鬧,拍著桌大吼:我是單位的正式編制,創辦了新報,沒有功勞有苦功,報社不能這樣把一個老臣子就丟到保管室,我是正正規規南湖大學的本科生……
羅小蕾冷笑著說,本科生就不要拿來說了,現在集團非碩士不進了。王鳳又說,憑什么安排我去保管室。羅小蕾說本來想安排你去工會,但你和同事們的關系都不好,又不是黨員……王鳳說我堂堂南湖大學正規本科生,我堅決不去保管室,如果要我去,出了什么事你們負全部責任……
“你能出什么事?發神經啊!我這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發神經。”羅小蕾出了名的不怕邪,但是她沒有想到王鳳發起神經來,也夠她喝一壺的。王鳳冷靜地抄起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就扔了過去,羅小蕾被她扔了一個冷不防,人就想往外走,不小心絆到電話線,一個踉蹌臉就磕到了桌角,仰面摔在地上,血已經流了一臉。
“是輕傷,我真的沒打她,就是想嚇唬嚇唬她,她鼻子流血是她自己撞到桌子的,不是我打的。”王鳳又說一次——她確實太輕敵了,她沒想到羅小蕾那么潑,馬上報了警,又住了院,各種做檢查,號稱被打成腦震蕩。
“書記勸我認錯,說這樣不會處理我。結果檢查費九千多我也賠了,到醫院賠禮道歉我也做了,可是姓羅的還是不放過我。昨天我們書記說她已經報告集團說要開除我,這幾天就要決定了,所以我才來找你想想辦法——我還要兩年就可以內退了,前幾年我爸去世以后,我媽得了老年癡呆,我真的不能沒有這份工作啊,小鶯,你幫幫我吧!”王鳳帶著哭腔說,“要不是沒有辦法,我真的不會來找你,你知道我一輩子都沒求過人……”
可是王鳳看不懂此時黃鶯臉上的表情,是不是當久了官的人就是臉上不會透出半點信息呢。王鳳心想要不要豁出去趁著哭腔給她來一個震撼的雙膝跪地時,跑完步的王鋒打開門沖了進來,“還在聊呢你們……”
黃鶯好像突然看到救星一樣,招手叫王鋒過來,“過來過來,來給王鳳出出主意,唉,王鳳你這件事還真的麻煩,眾目睽睽之下沖上去打了領導,還流了血,性質很惡劣,羅小蕾這個人又是個犟脾氣,這件事難辦啊……”
王鋒拿著擦汗的毛巾坐下來,“王鳳,依我說,你這工作不要也罷,我當年也是從公務員辭職去了深圳,你看現在不是蠻好。”
王鳳苦笑道,“你辭職那時多年輕啊,我四十幾歲的人了,誰還要我啊。而且這是長沙,不比你們深圳那種大碼頭,根本找不到工作,你要為我想一想,我在晨報待了這么些年,再過兩年我就可以拿全額退休金退休了,在長沙,一兩萬不是小數目,當然,你老總不知道我們小老百姓的苦……”
“話不是這么講的,”王鋒哈哈大笑打斷了她的訴苦,“我也是老百姓,我覺得這件事上吃個教訓也好,你也要反省反省自己的脾氣……”
一口氣從地底涌上來,抵住了王鳳的喉管子,讓她幾乎出不了聲。
她怒目圓睜,霍地站了起來,倒把黃鶯夫婦嚇了一跳,“黃鶯,王鋒,我一生就求你們這一次,這次你幫了我,我下輩子給你做牛做馬,如果幫不到的話,我就只有去跳樓了。”
“跳什么樓,不要講這種氣話,好日子在后頭。”王鋒說,“按我說,你減減肥,收拾收拾,再找個男朋友,別一個人越過越獨。當年你可是外語系的系花啊,你看你現在成什么樣子了……”黃鶯看著王鳳的臉越來越白,啪地打了老公一下,“王鋒,你不會說話就滾遠一點……”
“好好好,講錯了講錯了,我走了我走了。”王鋒順勢站了起來,蹦著跳著就走了。
看著這么嘻嘻哈哈耍花腔的夫妻,王鳳凄然一笑,說:“那你們忙啊,我走了。”
電梯快到的時候,王鳳突轉過身對送她出門的黃鶯悄悄說,“果籃里有一個紅包和一對金鐲子,是我給小寶寶的見面禮,收好,別讓保姆拿了哈。”
黃鶯大驚說那怎么行,趁著她急急回去找果籃的當兒,王鳳三步并兩步撲進了剛好上來的電梯,按上關門鍵。屏幕顯示到了十八樓,王鳳才低低地吼出一聲。她的兩個拳頭握得緊緊的,走到家里時,都沒有松開。
劉韶光出事是在二一二年,拖累了一圈人,欠了那么多債,害得連王鳳娘家都被人潑紅漆。那幾年真是活得膽戰心驚,劉韶光突然就失蹤了,后來才知道是躲到馬來西亞好幾個月,把王鳳丟到熱鍋上煎熬。那是王鳳人生第一次知道追債是怎樣的嚇人,幾個人坐在你家里,吃喝拉撒,默默無言,專等孩子回來,在廚房剁殺一只雞,雞頭跳幾跳,雞身滿屋瘋走,王鳳當場就嚇暈了,暈血也暈人。醒來以后,她就拿了一把刀,瘋了一樣地砍那些人,“我沒錢我沒錢,你們去找劉韶光,你們不能欺負孤兒寡母”。
真是造孽,那幾年不知道是怎么熬過來的,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吃了安眠藥也沒辦法睡著,眼睛永遠睜著,走在路上總感覺有人在后面跟蹤她。事實上也是,跟過她好幾次,把她嚇得躲在報社不敢回來,還是她爸爸過來守著她過了幾個月。
所以婚是王鳳堅決要離的,不得不離,誰知道劉韶光還能搞出什么花樣來。劉韶光說他要出國找他哥,孩子是劉家獨苗,他一定要帶走。走就走吧,總比在國內這樣擔驚受怕的好。孩子一年寄回一張明信片,沒有地址,摸著明信片上媽媽兩個字,王鳳眼淚就流個不停。她沒辦法,她保護不了他,誰讓他攤上一個這樣的爹呢。
如果說人生真的有什么過不去的坎,那就是二一五年父親的死。她從來沒想到爸爸身體那么好會得肺癌,他一病,媽媽就崩潰了,什么都做不了,只是躺在床上說頭暈,不肯去醫院。她說她一進醫院就腿軟,王鳳明白其實就是不肯面對。媽媽不肯去,就只有王鳳自己去。她跑了半年醫院,別的倒沒什么,就是天天想搞錢,因為爸爸的病沒有別的大礙,就是要買進口的神藥吉非替尼,一粒一千,一個月三十萬。王鳳一生沒有差過錢,只有那半年像瘋了一樣到處借錢,但是哪里借得到,劉韶光把能借的人都得罪光了。
爸爸很快就走了,火化的那天,天灰蒙蒙的,她抱著骨灰盒回家的時候,又是疲倦又還有點開心,嘴里喃喃自語,“爸爸,回家了,終于結束了終于結束了,我們的苦日子終于結束了。”
爸爸的苦日子結束了,但她的苦日子并沒有結束。媽媽越來越糊涂了,天天自言自語,有一次還爬到閣樓上跑到陽臺上唱歌,王鳳沒有辦法,只好把閣樓焊死,派了一個保姆日夜看護著。
她一個月回去看一次媽媽,看一次回來的心情就更惡劣。如果她退休了,她現在立即就可以搬回湘陰去和媽媽住在一起,但是她無法想象和一個瘦得如雞每天喃喃自語的七十歲女人如何相處。她跟媽媽一直不太對付,媽媽像爸爸的大女兒,她像爸爸的小女兒,她們在一起總是吵,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從來沒有照顧過人,她的兒子是婆婆帶大的,她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這幾年是好不容易學會了做飯和搞衛生。
王鳳原來的打算是熬到四十五歲可以內退,拿著一份不錯的工資,然后再找個老實人結個婚,她甚至想到了最差的結局,實在不行,就跟水果店的老李。老李老婆死了幾年了,有了那份一萬二的退休工資,不怕他不待她如菩薩。
可是這份工資也沒了。
從黃鶯家回來的第五天,也是一個周一,早上她剛準備好保溫壺,要去上班,收到人事處的電話,要她回去結算工資,說她還可以補兩萬塊補休工資,但是和單位就沒有關系了。
也就是說她被開除了,生活把它最后一層鴨絨被也抽走了。
黃鶯果然沒有幫她,她早就應該知道,那天簡直是自取其辱啊。她從見到她的第一秒就知道她不會幫她,可是千不該啊萬不該啊,你不幫我,你不要嘲笑我啊!吃了我家三年飯,甚至還救過你的命,可是你轉臉就不認人。她打著她的官腔和她那個有錢老公一起嘲笑她,嘲笑她的失意,嘲笑她的老,嘲笑她的潦倒,嘲笑她的無能,嘲笑她的蠢。
太熟的人,吵架在電話里比較容易進行,因為那好像是另外一個時空里的故事。
“王鳳,你不要生氣,不是我不幫你,這件事是黨委會決定的,我一個人也做不了主,五個人有四個人說堅決要開除,我再反對也沒有用,王鳳,你要理解我的難處,你想一下,不可能為了你的事我把工作也不要了吧……”
“嗯,但是你為什么要跟高中群里的人說我的事?”
“我沒說啊。”
“你說謊,你跟劉露和吉娜說了,你說我神經質,打領導,所以被單位開除了。”
“……不好意思,小鳳,她們問,我就答了幾句,沒有惡意的。”
“黃鶯,你不幫我就算了,要給我留一點面子吧,你讓我回老家都沒法見同學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多嘴了,真的對不起,以后別人問你的事,我一句話也不說了。”
“你記得以后真的不能說我的事了,一句也不能說了。”王鳳的聲調突然一轉,像是突然想開了,變得輕快和高昂起來,“沒事,這工作我也干厭了,早就想走了,我要去美國看兒子了,我解脫了,還要感謝你呢。”
黃鶯窘迫地笑道,“你這樣想就好,有什么困難你和我說,我能幫的一定幫,對了,你上次給我的紅包和金鐲子,你看是我給你送回去,還是寄給你?”
“不用了,我去拿,上次你不是說你家的樓房有個閣樓么,你說照著我家閣樓做的,我這次想去看看。”
王鳳最后一次到黃鶯家來是空手來的,臨走的時候,她還去老李的水果店轉了一圈,“小李小李,我要走了,我拿你幾個橘子哈。”
“你拿你拿。”李老板堆著笑說。
她一路走一路吃橘子,二十分鐘的路倒走了四十分鐘,一身的熱氣。啊,走路真快樂,而且還讓人不長肉,王鳳想當初應該多走路。
熟門熟路上了樓,黃鶯已經在家里候著了,穿著舊色的睡衣,一如當年在王鳳家閣樓里周末的打扮。王鳳這一回才細看,大廳原是落地玻璃,框了一個碩大的湘江在里面,倒像一幅活動的畫,對面那燈火闌珊處倒恰好是王鳳生活了十來年的地方,看著還真是有點眼熱。
人生真是太快了,一轉眼,世界就調轉了個兒。
黃鶯一手拿著紅包和金器盒子,一手拿了一盒燕窩,“對不起,王鳳,沒有幫到你,這燕窩你拿回去補身體……”她紅著臉說,“其實我的權力也很有限。”
王鳳止住她的話頭,“今天不說這些不愉快的事,只敘舊。”
“那好,敘舊,敘舊。”
“去閣樓上聊吧,春天了,也暖和。”
王鳳上得樓來,發現黃鶯幾乎是照著她的裝修復制了一個閣樓,果然是真的喜歡。“原來你對我家閣樓一直這么掛念,記得比人深。”王鳳說。
黃鶯又紅了臉。
她在閣樓上放上水果和咖啡,是王鳳當年最喜歡的牌子,兩個人同時念出來,滴滴香濃,意猶未盡。“你還別說,這個牌子的咖啡現在蠻難找,”黃鶯說,“沒幾個店有賣。”
“我現在不喝咖啡了,喝了睡不著。”王鳳說,“其實黃鶯啊,我蠻想問你,那時候,你每周到我家來,開不開心啊?”
“嗯……”黃鶯沉呤半晌,“晚上熬夜躲在你家閣樓上看書的時候最開心。”
“其他時候不開心啊?”
“也不是不開心,就是覺得好緊張,去別人家里做客,肯定是很緊張的,特別是你爸又對我那么好,所以我媽要我格外懂事,不要惹人不高興,所以我跟你們在一起的時候,都特別小心。”
王鳳淡淡一笑,“我好傻,我一直以為你在我家玩得特別開心,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王鳳,你什么都好,就是不太知道人心,吃你剩下的半邊蛋糕穿你不要的裙子,其實沒有那么開心。你記得么,我有次在你家吃多了,害得你媽沒飯吃那次。”
“不記得了。”
“你肯定忘了,我永遠記得,唉,那個時候學校伙食實在太差了,實在是餓,沒忍住,結果鬧了笑話。這件事導致我后來一直在你家不敢吃飽飯,我怕你們笑我。”
黃鶯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王鳳,在這一刻,王鳳突然明白了一點,原來每個人回憶里的世界是不一樣的。
“那你覺得我家誰對你最好?”
“你爸。”
“你知道他是怎么去世的么?”
“肺癌。”
“他是跳樓去世的,本來他可以不死的,但是他要吃的靶向藥叫吉非替尼,一粒一千,一個月三十萬,他知道我拿不出這么多錢,他是為了不讓我為難。”
王鳳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黃鶯,黃鶯滿臉驚愕,也不知如何接話,只好兩兩相對無言。
大約過了三五分鐘,王鳳說,“這里氣悶,不如去陽臺坐坐,哎,你陽臺上也放了高腳凳啊,以前我記得你就最愛坐這張高腳凳。”
“是啊,我喜歡坐高腳凳上看風景,喝咖啡,望遠方,有書看,有歌聽,那時,你活得像個公主……”黃鶯走過去,坐上了凳子,“真的,少女時代最讓我記憶深刻的一個瞬間,就是我們在陽臺上聽《春光好》,你拿著一支甘蔗做話筒,我們一起合唱《春光好》……”
王鳳突然就放聲唱起來,“我們在回憶,回憶那過去……”黃鶯出神地聽著,一如當年,唱到高潮處,她忍不住也應和起來,“啊,啊,啊,我們眼里的春天,有一種神奇,啊這就是春天的美麗。”
她抱著膝蓋陶醉地唱著,身體歪向欄桿外,幾乎同三十年前一模一樣,王鳳問自己,如果時光穿越,讓我再選,我還會拉住她么?是啊,要是當年不拉住她就好了,這一切悲慘的事就不會發生了。王鳳抬頭看了一眼樓頂,倒是沒有裝監控,她飛快地跨了一步,用力推了一下,黃鶯就掉了出去。
王鳳用三十年前一樣的聲音大叫:“啊,黃鶯,你小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了“砰”的一聲悶響。
王鳳渾身發抖,探頭往下一看,黃鶯就跌坐在樓下大陽臺的白色藤椅上,眼睛睜得巨大,兩人對視的時候,都嚇呆了。
Oh,shit!黃鶯說過她家是頂樓復式,她居然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