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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棱鏡里的夏天

2022-04-02 10:56:48二湘
上海文學 2022年4期

二湘

我在云端俯瞰大西雅圖地區(qū)。暗青色的城,黑藍色的湖。那是華盛頓湖吧,海一般遼遠寬闊,蕩氣抒懷。湖的西岸是西雅圖,東岸是貝爾維尤,兩個城市如兩個平行世界,雙子星一樣在湖的兩岸遙遙相對。幾座長長的大橋把它們連成一體。水繞著城,城依著水,水和城交錯融匯,一直延展到天邊。

我走出安檢口,晚風翦翦而來,若遠若近的天際是層層相疊的晚霞,一層暗紅,一層鵝黃,一層淡綠,一層深紫,有些像菲涅耳雙棱鏡實驗形成的干涉條紋。西雅圖的夏夜是溫涼的。機場等候區(qū)都是一個個低頭看著手機的旅人。我叫的Uber很快到了,是輛本田雅閣。車子很快上了高速,司機是個白人老頭,并不太言語。這樣最好。我給小米打了個電話。我們簡單說了幾句,約好明天晚上見面。放下手機,我呆呆地看著窗外。本田雅閣在車流和燈影里穿梭,我突然就很迷惑,這是哪一座城市?北京、硅谷,還是西雅圖?一樣的燈火輝煌,一樣的川流不息,我生出了一種人世蒼茫之感,唯一確定的是這不是家鄉(xiāng)的小城。我想起了故鄉(xiāng)燠熱的夏天。恍惚之間,許多夏天螢火蟲一般簌簌撲面而來又匆匆飛逝而去,我在心底暗自嘆息,那些回不去也抓不住的夏天啊。

好多年前的夏天,在南方,故鄉(xiāng)的小城,我第一次見到小米。那天日頭是明晃晃的,我站在頂樓的陽臺上往下看,她剛好抬起頭,我便看到一張圓圓的臉。她低了頭,在白花花的陽光地里一路走來。她穿著荷葉邊的青綠色連衣裙,像水波斑斕里的一片荷葉。我看著那團碧綠在光影斑駁里閃進了我們這個單元。我側(cè)耳傾聽,一層一層,我聽到她居然爬到了頂樓。我透過門縫看著那團綠進了她家的門——我家的對門。

我轉(zhuǎn)回身,對母親說,對面的鄰居搬進來了。

噢,母親應(yīng)了一聲,那天她做了紅豆粥,去,端一碗給新鄰居。

我小心翼翼地端了紅豆粥,輕輕地敲門。

一個和母親年齡相仿的中年女人開了門,她戴著眼鏡,很厚的鏡片,眼睛很大,可是有一點點凸。謝謝你啊,她笑著說,知書達禮的樣子。穿綠裙子的小姑娘從她背后探出頭。于是我看到了她,大大的眼睛,圓圓的臉,她的眼睛可真大,而且也不凸。她看起來真像個幸福的公主。

我們略微交談了幾句,我于是知道她叫小米,和我同年,比我小幾個月。

我以為我們會是同學。然而卻不是。

我上的小學離家很近,家園小學,是一所二流小學。小米上的是小城里最好的小學,陽光小學,離我們住的地方很遠。

我每天走路去上學,有時路上會看到小米坐在她父親的鳳凰牌自行車后面。她跟我打招呼,欣云!我輕輕地哦了一聲,低下頭,踢著地上的小石頭。

我一點也不喜歡我上的小學。那個小學的校長眼睛是斜的,她看著我的時候我以為她在看天。你們這些復(fù)員軍人的孩子,讀書都不行。她說。我也看著天,心里氣呼呼的,但是只能抿著嘴什么也不說。學校周圍是一條窄小的巷子和一座座老式的民宅,漆黑的屋檐,墻沿是一道道深色的青苔,層層疊疊,踏踏實實地記錄著時光的紋路。巷口有賣麥芽糖的糖畫攤子,還有一個個透明壇子,里面裝滿了紅彤彤的酸蘿卜片,五分錢能買一堆——那大概是我唯一喜歡的東西。

我每天放了學就是瘋玩,滿山遍野地跑。后山那時還沒建房子,山上有很多桃樹,到了春天,桃花燦爛,還有各式各樣的野果子,枇杷、桑葚、茶泡、野山莓。刺梨熟了是朱紅色的,上面全是刺,去了刺,吃起來清甜。野蔥是細小的一叢叢,拿回家炒雞蛋特別香。小米不出來玩,她母親每天督促她在家里做作業(yè)。我在家里隔著墻都能聽到她母親大著嗓子要她做這做那。

我有一次經(jīng)過陽光小學,在小城里最繁華的路段,市委大院的對面。教學樓是六層的高樓,外面的藍色玻璃亮閃閃的,不像我上的小學,原是一個破廟,后來在旁邊加了一排簡易的平房。我想象著小米坐在窗明幾凈的教室里聽眼睛不斜的老師講課,心里泛起酸蘿卜片一樣的酸意。

第二年,我妹妹和小米的弟弟也都上小學了,也都去了他們各自的姐姐去的學校。

我心里的酸意更濃,我問母親,為什么我們不去陽光小學?

母親嘆氣,你以為誰都能進陽光小學?那要靠關(guān)系的。

我愣住了,不再作聲,我知道小米的父親是單位的副局長,而我的父親只是一個小科長。

你加油考個好中學吧。母親說。

我撇了撇嘴,沒有說什么,心里卻攢足了勁。我要和小米上一樣好的中學,我跟自己說。

我知道小米成績很好,我的成績也不錯,可是我上的是二流小學,我于是加倍地努力念書。我也不往后山上瘋跑了,盡管我很想念刺梨的香脆和野山莓的清甜。我老老實實坐在家里看書,我知道自己并無別的路子。那些讓我們酸澀的東西也讓我們洞見了光亮。酸澀里浸潤著一粒種子,這樣的種子在有酸度的培養(yǎng)基里生根,發(fā)芽,倔強地探出頭,在那束微光的撥動和照耀下,一路流轉(zhuǎn),生長,填灌。要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樣的酸澀在孕育的同時也在腐蝕著同一粒種子。

小學畢業(yè)的那個夏天似乎是沒有盡頭的,我在焦急地等待錄取通知書。終于,那粒種子在無盡之夏聒噪的蟬聲里收獲了第一個成長季節(jié)的飽滿。我考上了市二中,這個小城兩所重點中學中的一所。小米沒有任何懸念地考進了市一中。那是兩所緊挨著的學校,鄰居,就像我和小米的家。

初中三年,我們平日在各自的學校里上學,并無太多交集。然而早上我們有時候會坐同一輛公交車,在同一站下車,亦是朝著同一個方向行進。我們會一路說著話并肩地前行,到了二中門口,我們揮手作別,小米繼續(xù)前行。我看著她的背影,有些慶幸我們沒有在同一所中學上學。上天大概覺得我們已經(jīng)住得夠近了,如果還在同一所學校,日日相見,大概是有些多了,多到我們會支起自己的盔甲。這樣還好,我們都有喘息的機會。

到了暑假,我們會在一起玩耍。

有一次,我們?nèi)ジ浇囊患易拥軐W校打乒乓球。水泥臺子一溜排開,每個臺子四周都圍了好多孩子,他們的眼睛盯著那顆小球,那么專注,就像今天的孩子盯著手機。我的拍子是普通的單膠球拍,小米用的是紅雙喜的拍子,有兩層膠。但是小米不如我靈活。我上躥下跳,喜歡逗著打,左邊一下,右邊一下,小米打不過我,三局下來,她都輸了。我心里是得意的。她放下拍子,手按在臺子上,看著我不作聲,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生氣。

有一天我們一大幫孩子又約了去打乒乓球,半路上看到有個騎自行車的男人車后面駝了一袋黃豆,袋子破了口,黃豆一路撒。我們幾個就撿了,乒乓球也不打了,直接跑到我家把豆子炒熟了,加點鹽,可真香。大家一搶而光。

小米說,你媽不生氣?

生什么氣?我詫異地問。

這么多孩子來你家。她說。

我想起自己是不大去她家的。她的母親章阿姨似乎是不大歡迎別人的。那時候總有人來我們這里討飯,據(jù)說是他們的家鄉(xiāng)發(fā)了大水。有一次有個男人來我家討飯,母親給了他一些米。那人轉(zhuǎn)身去敲對面的門。母親努努嘴,輕聲說,章阿姨是不會給的。我透過門縫看,果然章阿姨開了門看到是討飯的,立刻就關(guān)了門。我轉(zhuǎn)過身去,暗想,上帝造人的時候是怎么想的,一個人可以同時那么知書達禮又那么吝嗇苛刻。然而我又有些不屑母親的行為,她這么做是證明自己更高尚嗎?

那時的暑假怎么那么悠長呢?我們也不需要補課,就是很少的暑假作業(yè),也都很快做完了。我那時有個同學,父親是擺書攤的,我喜歡看書,總是去他的攤子上坐好久。他有時候也讓我多看幾本。有一天,我從書攤回來,突發(fā)奇想,對小米說,我們?nèi)[書攤吧,把我們兩家的書湊在一起,出租!小米連說好主意。母親把我拉到一邊,你要在自己的書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到時候好認。我看了母親一眼,我的母親是個普通的女人,但有時候會說出讓我吃驚的話。

我們兩家的書和雜志湊在一起不老少了。我們找了張塑料布,在大院外面的一棵法國梧桐樹下鋪開,把書和雜志一本本擺好。多年以后,我總會記起那一幕,兩個小姑娘一人一條小馬凳,比鄰而坐,眼巴巴地盯著每一個路過的行人,陽光透過梧桐葉子灑下絲絲縷縷的光羽,照著她們充滿希冀的臉。然而那些人都是行色匆匆——就像這世界上所有的過客。偶爾會有人邊走邊瞅上書攤一眼,更多的人看都不看,只是往前趕。我和小米都好失望。好在旁邊有個理發(fā)店,店老板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顯然手藝不精,生意也是不大好,總來我們這里租書看。他租得最多的就是《知音》《故事會》這樣的雜志,也總是看得很快。他給錢的時候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候。然而他很快也把我們的書看得差不多了,除了他,我們也沒有什么別的客人。這樣子沒多久,我們就沒干勁了,書攤就散伙了。

插圖/戴未央

那天我去小米家準備把書拿回來。我敲門,聽到一個羸弱的聲音說,進來。門沒有鎖,我進了門,沒有看到小米,也沒有看到章阿姨,只看到小米的奶奶。屋子里很安靜,似乎只有她一個人。天色將黑未黑,光影晦暗倦怠,她坐在客廳沙發(fā)靠墻的一角,靠著沙發(fā),暗黃瘦削的臉上有深深淺淺的褶痕,看起來如一朵正在枯萎的菊花。

我看到沙發(fā)一角那個紙箱子,說,我的書在里面呢,我可以去找出來嗎?

她并不作聲,只是點了點下頜。我便彎下腰去找書。

這是我的書,上面有我的名字呢,我拿回家了。我指著書上的名字給她看。她也不看,只是微笑點頭示意。

那我走了啊。我說,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

你們兩個要一起走很遠的啊。她突然說了一句話。我回轉(zhuǎn)頭,看著她,她的嘴是緊閉的。我疑心那話不是從她的嘴里說出來的,然而這屋子里并沒有別的人。她還是那樣靠在沙發(fā)上,神色自若。我什么也沒有說,走出了小米的家,奇怪的是那句話留住了,從此再也拂之不去。在以后我和小米分分合合,交錯遺落的歲月里,那句話總是會從時光深處浮出來,讓我心安,又讓我心慌。

那之后不久她奶奶就去世了,章阿姨哭得很傷心,厚眼鏡后面的眼睛都是紅的,也更凸了。我聽說,小米的父親母親其實是表兄妹,小米的奶奶就是章阿姨的親姨,怪不得她這樣傷心。我記得小米奶奶的樣子,坐在暗處,不作聲,臉上帶著笑。

初三的時候母親讓我去考中專。你到時候真想念大學了還可以再念嘛,帶工資念大學,就像小米的爸爸。我母親說。小米的父親去省城的大學念成人大學,他是個很努力的人,原來也是和我父親一樣的復(fù)員軍人,但是他能吃苦。他放暑假回到小城的時候,我父親幾個人去看他。他說學得很費勁,但是咬咬牙就堅持下來了。

我中學幾個要好的朋友都要去考中專,她們的成績也都很好,都是班上前十名。我去問小米,你考中專嗎?

為什么要考中專?我要考大學的。我媽媽說要我跨長江、過黃河。她笑了起來,圓圓的臉像朵向日葵。我仰望著向日葵,覺得章阿姨的眼鏡不是白戴的。我的母親人很好,可是見識和志向比起章阿姨差得太遠,一個人戴了眼鏡真的是不一樣了。

我跟母親說,我要念高中,不然到時候小米念了大學,我沒有,我會很難受的。

好吧。我的母親不再堅持,你不要和她比,人比人,氣死人的。我想母親大約是對的,但是她不知道那顆酸澀的種子已然在我心里扎了根,四處膨脹。小米是向日葵,是我仰望的方向,是棱鏡里反射出的微光,光影斑駁,擠進我少年的心,從此影隨光動。那些更迭的光影,交錯盤雜,飛旋掠動,在變幻莫測的時間的河岸上追隨著我們,不停歇。

我們依然是在各自的學校上著高中。小米繼續(xù)做她的好學生,章阿姨是很愿意和我的母親說起小米的事情的,小米評上了市三好學生,小米又拿了年級第一名。章阿姨是很以她為豪的。有一次吃飯的時候,母親說,看起來小米真的要跨長江、過黃河了,你不要和她比,你能考上南昌的大學我就很高興了。我氣鼓鼓地抬起頭看著母親,不要比你就不要說啊。母親忙不迭地說,哎呀,我說錯話了,說錯話了。我重重地甩下碗筷,看著窗外渾濁翻涌的贛江水和江岸一排排灰舊的樓群。它們影影綽綽,湮沒在這座小城黯淡的燈火里。我要離開這個城市,我暗暗地對自己說。

我的高中班主任是個剛從師大畢業(yè)的年輕人,很有干勁,他發(fā)誓要去每個同學家家訪一次。他到了我家才發(fā)現(xiàn)我的對門鄰居章阿姨是他的一個遠房親戚。他跟章阿姨說起我學習也很好,章阿姨很吃驚地看著我,她知道我學習不錯,但是她從來不覺得我能跟小米抗衡。其實那時的我的確不能,我在班上能排到前五名,年級只能勉強擠進前二十名。照這個水平,考到京城是不大可能的。我知道這個年輕的班主任把我拔高了。她有潛力的,班主任說。母親低著頭說,哎呀,她比小米差遠了。噢,章阿姨又看了我一眼,厚厚的鏡片后面閃了幾閃。我看看母親,又看看章阿姨,心里有些發(fā)虛,有些高興,又有些酸楚,我想,我得努力,我得配得上班主任的話,我得讓我的母親抬起頭說話。那一個學期,我頭一回考了班上的第一名,年級也擠進了前十名。班主任很高興,瞧,我沒說錯,你有潛力的。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力量源自那厚厚的鏡片折射出來的光亮。

小米的父親成人大學畢業(yè)回來后不久就升成局長了,章阿姨說話的時候下巴揚得更高了。可是沒過多久,我在樓道里碰到她的時候,她卻是低著個頭,也不理睬我。有時候,我聽到隔壁小米的父親和母親的吵鬧聲,有一次,我聽到碗摔在地上的聲音,清脆脆的。

小米就到我家坐。我母親給她拿了一杯綠豆沙喝。她坐在那兒,好像比以前更沉默了。

我真羨慕你。她跟我說。

我?我吃驚地看著她。她什么都比我好,學習比我好,父親的官比我父親的大,連皮膚都比我白。

唉,她不說話了,盯著那杯綠豆沙。

我也不好說什么。

我要離開這個小城,她突然又開了口,我早就想離開它了。她的眼睛里有一種決絕。

我吃驚地看著她,原來我們想得一模一樣。

我后來知道她的父親是在外面有了個情人,其實不奇怪,他官大,又念了大學,樣子也是高高大大,經(jīng)常在樓下的籃球場打籃球。

再后來,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總之我們都知道他的父親母親是不會離婚的,他們是表兄妹,后面的關(guān)系牽牽絆絆,斷不掉的。

而我一轉(zhuǎn)眼就進入了高三,班上整個的氣氛都變了,平日下了課嘻嘻哈哈的幾個調(diào)皮男生也不太說笑了,每個人都知道前面有一場惡戰(zhàn)。高三上半學期快結(jié)束的一天,我放學回家,在二樓就聽到章阿姨在樓道里高聲說,哎呀,主要是小米自己運氣好呢。北京大學計算機系,哪那么好進的,他們一中就一個保送指標就給了她了。母親在一旁附和,那主要是小米優(yōu)秀,可不得保送最好的學生?

我走到四樓,看著她們。章阿姨說,欣云你加油,到時候和小米一起去北京上學啊。

她不行的,她哪能考到北京啊。母親在一旁說。我狠狠地盯了母親一眼,也顧不得和章阿姨客套就進了自己的家門。

晚上母親來我的小房間,她坐在我的床沿,輕聲說,我知道你這個孩子好強,可是在人前要示弱,再說,人要有些肚量的。

我抬頭看母親,心想,母親其實比我想象的有見識。

嗯,我應(yīng)了一聲,繼續(xù)看書。

過了一陣,我輾轉(zhuǎn)從班主任那兒知道,原來小米一開始保送的不是計算機系,但是小米的父親是局長,有門路,給來面試的老師安排得特別妥帖,找了高級轎車,一路陪著他們到下一站九江,又請他們幫忙給小米改了一個系。

唉,別說是花錢花時間,要是你能保送北大,我就是給老師下跪也沒問題。母親說。母親原來是棉紡廠的女工,幾年前被買斷了工齡,現(xiàn)在開了一家副食品小店,每天累得要死要活。

我聽得心酸,又難受又感動,媽,我加油,不用你做什么。我還想說我要努力跨長江、過黃河,但我終究沒有說。母親說,我知道你這個孩子省心的。

我那幾個月發(fā)狠似的拼命看書、做題。那之前我從來沒有奢望過考到北京,但是小米保送北大像是一道強光源,那樣的光亮發(fā)射出的光子源源不斷、不屈不撓地在我的血液里沸騰燃燒,讓我變得格外亢奮。

有一天晚上,我看書看著看著就趴在桌上睡著了。我醒過來的時候,母親坐在我對面,看樣子已經(jīng)坐了很久。唉,你不要太辛苦了,我們對你要求不高,你也不要為難自己,給自己那么大壓力。

我揉揉眼睛,接著低頭看書。

其實啊,你已經(jīng)比我運氣好多了,你好歹總能上個大學吧,我那時候連考大學的機會都沒有呢,那時候都體檢了,結(jié)果文化大革命取消高考了……唉,人呢,都有個命吧。

好了,我知道了。我不耐煩地說。我想,母親實在還是個沒有大志向的人。母親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黯淡無光的頭發(fā)在燈光下更加黃澀。我心里一凜,我不要這樣的未來,我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我覺得自己像是站在高高的懸崖之巔,我需要奮力地一躍,徹底地與現(xiàn)在的生活做個決斷。我聽到了懸崖下大海的喧嘩。

那是個苦夏。我已記不清那個夏日的蟬聲是濃稠還是寂寥,我的心思全在即將來臨的那場考試上,別的一切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然而我卻記得母親找了干黃連給我煮水喝,說是可以祛暑。她用白瓷的海碗盛了黃褐的水給我喝。草木的清氣四散,然而入口卻極苦,我差點吐了出來。

高考前一晚,隔壁鄰居家的音樂聲特別響。小妹說,章阿姨故意的吧,姐姐這樣怎么休息?母親猶豫了很久,終于去敲了鄰居的門,我聽到她低低的請求聲,更加心煩意亂。我久久無法入眠,思緒如光線一般雪亮,我在焦急地等待黑暗降臨我的頭腦,把那雪亮埋藏。然而越是等待,越是清醒,我的整個腦袋和整個世界都是雪白一片。我?guī)缀跻灰刮此诙涨宄空麄€人處于一種高壓下。我就是在這樣的高壓下?lián)芜^了三天。我覺得再多一天,我緊繃的弦就要斷了。

那樣的苦我再也不想受第二遍。然而接下來的等待更是苦澀漫長,比黃連水愈加苦澀,好在,苦澀之后是回味悠長的清涼。當我終于等到分數(shù)下來的時候,我已然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了,然而我確是那次高考之后開始相信奇跡的。我破天荒地超水平發(fā)揮,考了全校第一,我過了北大的錄取線,但是沒能錄到計算機系,我進的是物理系。

我一直記得小米奶奶的那句話,你們兩個要一起走很遠的啊。我甚至相信,是她的奶奶在冥冥中保佑我高考順順當當。我知道這很沒有道理可言,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對她奶奶有那么多好感。

章阿姨知道我被北大錄取的時候,厚厚的眼鏡后面的眼睛更凸了,她不再提我和小米一起北上的事情。我們各自安排著北上的行程,但就是這么巧,我和小米是同一列火車進京。

我堅決不讓父母送我,母親有些難過,我狠著心,沒有松口。其實母親根本也走不開,她要時時打理她的小店。送行那天,綠皮火車緩緩開出小站時,我終于沒能忍住自己的淚。我恨自己為什么那么決絕。我斜對面坐的男生遞過來一塊紙巾。他叫唐恒,是和小米一個中學畢業(yè)的,考上了清華自動化系。我和小城另外幾個考上北大清華的同學一起北上。我們幾個坐的是硬座。

到了晚上,小米過來了,她坐的是軟臥。走了好幾節(jié)車廂才找到你們呢,她說著,圓臉上的大眼睛撲閃著。她穿著白色的喬其紗連衣裙,露出白白的有些肉乎乎的胳膊,她可真像一個白雪公主。

我們一起打牌,打一種叫真話假話的牌,對家手里的牌,你說是真的還是假的,說對了,對方留著,說錯了,你拿走,看誰手里的牌最先脫手。唐恒喜歡猜我手里的牌,而且總是猜錯,最后拿了我一堆牌,他有些喪氣。小米不打牌,就坐在旁邊看我們打,大眼睛總是停留在唐恒身上,就像一只停留在花瓣上的蝴蝶。唐恒樣子不錯,只可惜他戴著眼鏡,鏡片有些厚,這讓我想起章阿姨的眼鏡。我的牌最先脫手,我看著唐恒笑了,笑得有些促狹。小米有些無精打采,看著黑魆魆的車窗。我覺得我們像是穿行在一個沒有盡頭的時光隧道里,她說。我看著她,沒有明白她想說什么。好文藝啊,唐恒笑著說。她沒有說什么,過了會兒,她說,我回我的車廂了。我看著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車廂盡頭,心底涌起一種莫可名狀的滋味。

開學后不久他們一中的北大清華的同學組織老鄉(xiāng)聚會,又把我們幾個二中的老鄉(xiāng)也喊了去,一大幫人準備騎車去天安門廣場看升旗。我沒有自行車,就說不去了。唐恒說,或者你可以坐我的后座。我有些尷尬,還沒說話,小米開口了,要騎兩個多小時呢,很辛苦的,我可以幫欣云借一輛車。她平常是公主,都是別人伺候她,一下子成了鞍前馬后的熱心人,我有些詫異,又有些感慨,愛的力量啊。那天唐恒對我的熱情和小米的失落形成了一個外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三角關(guān)系。于我,那是一種陌生的感覺。小米一直是站在高處的,她家里條件比我好,學習比我好,甚至她的弟弟,也比我的妹妹學習好,我是多么努力多么僥幸才擠進和她一樣的學校。但是在這個著名的園子里,她居然輸了我一局。我心里涌起一種陌生的站在高處的感覺。后來我曾問過唐恒為什么。或許,因為你是長臉,而小米是圓臉,他說,我一直都喜歡長臉的姑娘。多么獨特而又古怪的理由,我要感謝我的父母給了我一張長臉嗎?

我并沒有特別喜歡唐恒,不過我也不討厭他,大概更主要的,他是小米喜歡的人,想到這一點我就有些興奮,甚至有一種隱秘的快樂。我沒有想到曾經(jīng)盤踞我心頭的酸澀居然可以這樣濃烈,甚至是有些刺人的濃烈。我要唐恒把厚厚的眼鏡換成博士倫,他答應(yīng)了,我于是和他開始交往,或者說,約會。我總是讓他來三十一號樓找我,我知道小米或許會躲在她宿舍的窗后看到這一切。周末的時候我?guī)坪闳ケ贝髨D書館自習,去小米常去的“學四”吃飯。有一次我們在“學四”碰到小米。我拉著唐恒走上去和她打招呼。你好,小米,我的臉上帶著笑。唐恒的眼睛看著窗外的連翹。好久不見,小米微笑,不動聲色的樣子。我下午有個課,先走了啊,小米又說。她轉(zhuǎn)身而去,居然還是穿著上次在火車上那件白色喬其紗裙子。唐恒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半天。吃飯了,我沒好氣地說。

我和唐恒好了一個學期就分手了。唐恒是個聰明人,他大約也察覺到了什么。你不要欺騙自己,我也不要欺騙自己了,他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他又恢復(fù)戴眼鏡了。我沒有說什么,我其實是個慢熱的人,我慢慢地喜歡上了他有些天真的笑容,我甚至覺得他現(xiàn)在戴厚眼鏡的樣子也是不錯的,但是我居然什么都沒有說,一個人在宿舍里翻看他給我照的相片。他喜歡攝影,給我一學期照的相片比我后來三年半加起來的都要多。可是我也沒有去找他,我是個多么倔強的人啊,像扯不爛撕不破的牛皮筋,我討厭我自己。

我沒有去找唐恒,卻莫名其妙地去了小米的宿舍。我們的宿舍都在三十一號樓,也都在三樓,我在東頭,她在西頭。說起來,也不過一分鐘的路途。然而這一分鐘的路途,卻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除了剛?cè)雽W我們到彼此的宿舍坐了一坐,就再也沒有踏足過彼此的宿舍。或許這世界上心和心,人和人,是不能以物理距離來計算的。我在想,我們還是不一樣的人,又或者,我們太近了,太熟悉彼此了,從小就是對門。我總覺得她是公主,沒有辦法靠近,大概潛意識里也不想靠近,尤其我們之間又有了一個唐恒。

小米有些吃驚我的到來。

最近在忙什么?我問她。

轉(zhuǎn)系,我準備轉(zhuǎn)中文系。她的神色很平靜,這倒很讓我吃了一驚。

計算機系多好啊,你媽同意?

她自然是不同意的,我已經(jīng)做了好久她的工作,不管她了。

我點頭,我能想象章阿姨的樣子。

你知道的,計算機系比物理系難進,她一直很驕傲的,他們大人是會互相比的。她突然開口說了這么一句,倒讓我很吃了一驚,我沒想到她這樣坦誠,心里一動,前言不搭后語地說,我和唐恒分手了。

噢,她臉上沒有什么反應(yīng)。

我愣在那兒不好再說什么,說什么呢?難道她還會去拾我的牙慧?我真是太天真了。

她自然沒有去找唐恒。她是白雪公主,她的驕傲和倔強一點也不比我少。后來,我才慢慢意識到,歲月已然把我們鍛造得如此相似,或者,和歲月毫無關(guān)系,我和她,一生下來骨子里就是如此相似。盡管我們看起來如此不同,她是圓臉,我是長臉;她看起來冷靜,我看起來冒進。

我大概就是個比較冒進的人,我居然想轉(zhuǎn)計算機系,尤其是那學期做了那個雙棱鏡實驗以后。這個實驗的目的是觀察雙光束干涉現(xiàn)象,測量納波的波長。實驗要求把那幾個光學元件,雙棱鏡、鈉燈、單縫、測微目鏡、透鏡調(diào)到等高共軸,我怎么也調(diào)不好,接下來干涉條紋的調(diào)整我也不得要領(lǐng),我的動手能力太差了,我大概是物理系實驗最差的學生,甚至可能是上下十年最差的,我沮喪極了。我總覺得自己是僥幸混進北大的,物理系這些年招的學生不如八十年代的牛,可還是有很多大神,奧賽金牌得主就有好幾個,我混雜其間,學得也費勁,真是太痛苦了。但是計算機系更難轉(zhuǎn),本來就是北大招分最高的系,能轉(zhuǎn)進來的都是各系的尖子生,我兩頭奔波,自己系的功課也沒考好,概率差點沒及格,那個學期真是生無可戀,我覺得自己差不多就要抑郁了。

我居然又去了一次小米的宿舍,她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中文系,但還是住在計算機系的宿舍。

你看起來好郁悶啊。她說。

嗯,我沒好意思說自己的事情。

我們?nèi)ス蕦m玩吧,聽說故宮以后不對外開放了。她提議。

我表示同意,來北京念書,故宮,怎么都得去一次吧。

那個夏天就糾纏著故宮的深紅和明黃沉淀在我的記憶深處。記憶里京城的那個夏天是溫暖的,是的,溫暖,不知道是不是和故宮的紅墻黃瓦有關(guān),都是暖色調(diào)。我和她并肩擠在人頭攢動的人群里。我們兩個失意的南方小城的孩子,在這座森嚴的城池里仰望著高墻和高墻之上澄清湛藍的天。我們的心情都輕快了起來,我們甚至說起了家鄉(xiāng)話。我終于開口說起了自己的煩惱,她也說起了轉(zhuǎn)到中文系之后諸多的不順,中文系并不是她想象的文學系,好多課比計算機系的課還枯燥,還要補好多的課,有可能要延長一年畢業(yè),她邊說邊嘆息。

平生第一次,我和她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我們終于站在了同一個高度——或者說低度,我們都正處在人生的小洼地。我們都是那么用力才得以逃離那座南方小城,我們都是那么努力地想在這座冷冽的北方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以后的日子,我會想起我們在故宮里坦誠的交流,而同時也意識到,或許只有這樣的境況才能讓我們真正地靠近。

那之后,我們會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去大講堂看電影。有一次,我在澡堂碰到了她。她站在一個蓮蓬頭下洗頭發(fā),氤氳的水汽里,我看到她高聳豐滿的雙乳,我低頭看看自己比飛機場高不了多少的胸部,心底的自卑四處蔓延。

暑假從北京回到小城,就像轉(zhuǎn)換到另外一個世界。清晨天還麻麻亮,就能聽到自行車鈴鐺聲、汽車喇叭聲、鄰居的高聲喝罵聲從四面八方匯流而來。我站在陽臺上,低頭看到樓下的小街鋪已經(jīng)炊煙四起,蒸饅頭、蒸包子的香氣四處彌漫。而母親已經(jīng)早早起床去打理她的店了。我吃了早飯也去了母親店里。她請的一個伙計夏天回了老家,我整個夏天都在店里幫忙。那天母親要我和她一起去南坡嶺的批發(fā)市場進貨。我們買了很多貨,一壇壇的醬菜、一箱箱的料酒、一箱箱的陳醋,都很重。那是個小坡,母親在前面用力地蹬著三輪車,我在后面推。我喘著粗氣把車子推到坡上時,正好瞥見不遠處的小米。她挽著章阿姨的手,像是在逛街。她看到我的時候,慌忙地別過頭,我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那一幕成了那個夏日最深的印痕,一種比自己的平胸更深切的自卑尋了我來。我抬頭看天,夏日的天空布滿了魚鱗般細細的云,每一片都那么纖細、脆弱,就像一輩子纏繞不去追隨著我的自卑。

我后來有出國的想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華劍。他是比我高一個年級的師兄,那時候已經(jīng)拿到了紐約州立石溪分校的獎學金。我雖然成績平平但是樣子還行,其實在女生人數(shù)是個位數(shù)的物理系,只要是個女的,基本就會自動配備一個男朋友。我是去他宿舍買高等數(shù)學的教材時認識他的。他當場就說把書送給我,不要錢了,這一點讓我對他頗有好感。他后來不僅把所有的教科書和俞敏洪的“紅寶書”送給了我,還把他那輛破自行車送給了我。那時候校園里有偷車賊,我都丟了兩輛車了。那是他在北大的最后一個學期,我們迅速定下關(guān)系,這自然是我們對上了眼,不過也是因為我們各有各的小算盤。我看中了他馬上要出國,最不濟我可以和他結(jié)婚出國;他呢,則是聽說國外不好找女朋友,著著急急要在出國之前把這件事情搞定。

其實我在認識他之前就已開始準備TOFEL、GRE,但是因為自己成績平平而總是沒有太上心。華劍給我鼓勁,也給我不少實質(zhì)性的指導(dǎo)。我的成績單不漂亮,但是我的GRE和TOFEL都是高分。那時候,美國的網(wǎng)絡(luò)比國內(nèi)發(fā)達,他到美國以后,可以找到很多訊息。他幫我找那種看重標準考試分數(shù)的學校,又幫我改文書,幫我寫信給系里請求免申請費,這樣就可以多申請幾所學校。整個申請過程我就像在綢緞上滑行。當燕園的迎春綻放出第一縷鵝黃時,我順利拿到了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的獎學金。那粒種子還在生長膨脹,我收獲了又一個成長季節(jié)的飽滿。那個初夏,我和華劍已經(jīng)決定要去杜克大學,華劍轉(zhuǎn)學到杜克的計算機系,我去物理系。讓我們一起去南方吧,華劍在信里說,他是廣東人,實在受不了新英格蘭漫長嚴寒的冬季。

小米卻是不順。她成績不錯——她是個多么好強的人啊,轉(zhuǎn)系后她一點點趕了上來,在中文系成績名列前茅。按成績是可以保送北大中文系的碩士的,哪知她的保送名額卻被別人拿走了。據(jù)說那個人的家里非常有背景。在家鄉(xiāng)的小城,小米是有些特權(quán)的,她的父親已經(jīng)做到了總局的一把手,然而在京城,全無用武之地。她立即動身去了上海,最后總算落實了保送上海交大的研究生。我那時候只覺得交大也是很好的學校,后來才漸漸知道,交大的中文系和北大的中文系,不能比的,她去那兒,實在是有些虎落平陽的意思了。

那個夏天于我是輕舞飛揚,是江畔煙隴的柳枝,是淺淺的滿懷希冀的綠,于她卻是諸多不平和郁怨。我離開小城動身去大洋彼岸的前一晚,章阿姨和小米意外地來了我家。我們已不再是鄰居,她們早些年搬去了總局的大院,我家還住在分局,雖然也是換了地方,房子比起總局是差了許多的。

章阿姨帶了很多水果,蘋果很大,葡萄是有些酸的。以后,你到了外面是要幫著我家小米的啊。她帶著笑。我總覺得那笑有些假,我承認我有些偏見。但是,是誰說過的,偏見是極端的真理,真理又不過是庸俗的偏見而已?

小城的夏夜依然燠熱,法國梧桐旁的路燈依然昏黃,陽臺上看到的贛江依然寬闊而洶涌,我記起那時候的夏天,我和小米赤足一起蹚過清澈的河水,去贛江中央的江心洲游泳,我有些感慨。然而小米并不怎么言語,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我于是也沒怎么言語。她們坐了不多久也就走了。母親卻還在嘮叨,你們這么多年的鄰居,又在同一座宿舍樓住了四年,緣分不淺呢。

緣分,緣分是個多么古怪、神奇又執(zhí)拗的東西啊,就像我們的脾性,扯撕不破的牛皮筋,剪也剪不斷。那是我在這番分手,十年后硅谷再一次相遇時深深的感受。

那時的我,全然不會想到十年后我們的生命軌跡會又一次緊密地相連。那次短暫的相見之后,我們各奔東西,然后,我們之間是虛空的很多年。我們各走各的路,我知道她在哪兒,她也知道我在哪兒,但是我們彼此沒有聯(lián)系。就像平行的兩個宇宙,卻總有信息在兩個宇宙之間轉(zhuǎn)換、穿梭。

我那時候先是在杜克物理系,很快就轉(zhuǎn)到了計算機系。我早就不想學物理了,申請物理系不過是塊跳板。畢業(yè)的時候趕上好時候,就在RTP(羅利、達勒姆、教堂山的研究三角區(qū))找好了工作,華劍比我先畢業(yè),也是在RTP工作。我們住在凱瑞,華人很多,房子也不貴。除了夏天有些悶熱,凱瑞是塊溫潤的玉,山是清綠的,那么純凈,羅利湖是靜謐而怡然的,山間水邊的樹,筆直地茂盛著。我們最喜歡去大煙山國家公園野營,住在小木屋里,森林深處,常有柔軟磅礴的云霧繚繞,繞著山,繞著樹。最妙的是,春末夏初,山里會有一群連著一群密密疊疊的螢火蟲撲面而來,亮閃閃的,像是進入了一個童話世界。我們兩個在美國南方的這座城市住了很多年,我們買了房子,生了孩子,拿了綠卡,就像很多留學生那樣。

我常給母親打電話,到最后,頓一下,母親就會給我說些小米的事情。我其實并沒有開口問,母親實在是了解我。我于是知道小米念了研究生也出國了,在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念書,先是念的東亞系,后來又轉(zhuǎn)到了計算機系,畢業(yè)后去了硅谷的一家公司。一年后,這家公司被我在的那家公司買下了。

她那家公司和我那家公司合并完成之后,我特意去公司的黃頁查她的信息,她的職稱、她的照片,很少的訊息,我看了很久。我久久地看著照片上的她,大眼睛、圓臉龐。我看著那張十歲時就相知相熟的臉,像是看到時光變成一張黏稠的絲絲縷縷相連的網(wǎng),將我們慢慢收攏。

這之后不久,我們在公司的對話系統(tǒng)里聊了一次。我已經(jīng)忘了是誰先發(fā)起的對話,大概是她。我們聊的都是家常,我焦急地等著她發(fā)過來的每一個信息,想知道更多關(guān)于她的信息,我們用這種無聲的文字對話完成了多年來第一次交流。我傾聽著來自時光深處的寂靜之聲,那些純真的、美好的、隱秘的、酸澀的各種滋味洶涌而來。我看到時空之城里我們的軌跡再度重合,我只是沒有想到我們會有更緊密的對接和交錯。

那次對話后不久,華劍換工作去了硅谷,我在公司內(nèi)部換工作,輾轉(zhuǎn)多個部門,最后換到了小米所在的那個部門。那時候,金融危機已露出端倪,公司外部招聘早已停止,內(nèi)部變換也是非常困難,所幸我的職業(yè)導(dǎo)師幫了我。我的這個導(dǎo)師是個美國白人,非常強勢的那一種,他被空降到小米原來那家公司做頭,大概也是想安插一點自己的人,就費了氣力幫我調(diào)到了那個部門。

那個夏天,時隔十年,我們又見面了。我在我的新辦公室沒坐多久,就聽見門口一個熟悉的聲音,欣云!我看到門口的小米,圓圓的臉龐上帶著笑,還是有些肉的胳膊,只是已經(jīng)不如小時候那么白了。我站起身,我們微笑著伸出手,給彼此一個大大的擁抱。她越來越會打扮了,涂了些淡淡的眼影,大眼睛顯得更深邃了,曾經(jīng)的公主一轉(zhuǎn)身,成了如今的時尚女郎。她穿著件淺藍色無袖緊身裙,露出了婀娜的小腰身,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胸部,啊,還是那么高聳,我的腰背不由低了下來。

我的辦公室就在你對門,她笑了。

噢,我有些吃驚地看著她。

是這樣,我特意向老板提出來的,我對面的辦公室空了好久,原來那個做開發(fā)的工程師走了,我們是同一個項目,我做測試,你做開發(fā)。

噢,我又吃了一驚,我只知道我們是在同一個大的部門,我再也想不到我們會做同一個項目,同一個小組,一個開發(fā),一個測試。

命運多么奇妙,曾經(jīng)的對門鄰居,曾經(jīng)的同一座樓、同一層只隔了十幾個房間的樓友,如今,時光流轉(zhuǎn),我們又到了同一個公司,辦公室面對面,而且,還是同一個項目,同一個小組。我想起了母親說的那個詞,緣分。緣深緣淺,我們之間實在有太多縱橫交織的淵源。

我是做開發(fā)的,做出的產(chǎn)品由測試部門來測試,真正的測試部門在公司北京分部。她是測試小組的頭,不需要直接動手,而是指揮北京的人員做具體的工作。這樣好,我們之間少了一層直接的摩擦。但是我和她同在一個小小的組。我們每天都要開會,各自通報自己項目的狀況,說說碰到的問題。我剛加入新項目,要學很多新技能——做軟件工程師就是這樣,這一行更新得太快,得不停地學新的技術(shù)。我的壓力自然不小,整天灰頭土臉,忙七忙八。她則是做熟了,每天指揮北京的人馬做具體的工作,自己輕輕松松,做做報表,喝喝咖啡——她是個咖啡控。有時候她端著咖啡到我桌前詢問一些工作上的事,有時候見我忙完了手頭的活兒,她會過來和我小聊一會兒。我暗自喟嘆,自己又輸了一局。我稍微有些欣慰的是自己有家有室,有兒有女,她獨身一人。我和母親打電話說起這個,母親說,她條件不錯的,怎么還是單身。

年底公司的新年聚會上,我看到了她旁邊站了一個高高大大的白人,黃褐色的頭發(fā)特別打眼。看兩個人的狀態(tài),已然不是普通的關(guān)系。她站在他旁邊,還是不大說話,臉色卻是柔順的。我和華劍走了過去,我們交談了一番,果然是她的男朋友。他的個子可真高,我看看旁邊比他矮一頭的華劍,心里又暗自酸澀了一把。我想她運氣可真不錯,找個洋帥哥,到時候結(jié)了婚就有綠卡了。我想起自己那時候為了拿綠卡如何費盡心思,苦苦煎熬,心里又有了些不平。

杰森是挪威人,她說。

哦,居然不是美國人,我有些意外。

我們準備結(jié)婚了,她又開口了。這樣,他能跟著我把美國綠卡辦下來。原來居然是洋帥哥蹭她的綠卡。她又悄悄把我拉到一旁,你不要跟他說我的爸爸媽媽是表兄妹。

噢。我點頭,暗想,我來硅谷也半年了,居然都沒聽到她說起個人的事情,可見和我還是隔了一層。我心里隱隱有些不快,又一想,我們這么多年,何時又真正走近過?我心里突然冒出了一絲壞心眼。我承認,人心有時候是隱晦齷齪的。后來,我隱隱聽說她好像是和一個有婦之夫糾纏了很多年,最后黯然撤出,又迅速地找到了杰森。我想起了她的父親,想到命運的回旋和重復(fù),心里暗自嘆息了一回。

她的婚禮沒有邀請我,他們是去歐洲結(jié)的婚。我后來聽說章阿姨去了歐洲,回來后跟我母親說挪威的街道是如何的整潔,羊肉是如何的鮮嫩多汁,挪威人的環(huán)保意識如何強烈,目光里帶著歐羅巴人種高人一等的神氣。我聽了有些發(fā)笑,歲月流轉(zhuǎn),穿梭其中的只是容顏的改變,筋骨卻是太難改變。奇怪小米卻是和她母親大不一樣。

一切都還不錯。我們上班之余會一起去參加聚會,一起去看場電影。有一次我們一起去看一個車展,她抱著我的兒子坐在新車后面,說,看,我們兩個都是圓臉龐呢。我笑了,忙跑去給他們照了張合影。還有一次,我們一起去野營,吃了炭火烤魚之后,別人都好好的,唯獨我們兩個都不舒服,一前一后跑到廁所吐了起來。華劍說,你們兩個可真是鄰居,連腸胃都是一樣敏感。

我們中午在公司常一起吃飯,一邊吃一邊聊。有時候,我們會談起我們共同認識的舊人、舊事,仿佛那么遙遠,說起來卻像在昨日。唐恒去年得了個《中國國家地理》的攝影獎,她說。她和唐恒是高中同學,他們有一個高中群。噢,我應(yīng)著,想起了我人生中第一個攝影師,心里有一點點的疼。還有一次,我們說起了各自的母親。

我媽,她很不容易,她為了那個家,也犧牲了很多。小米說。我想起了章阿姨厚厚的眼鏡。多有意思,每個人,不管什么樣的性格,在她孩子的眼里,都是一個好媽媽。

是啊,我媽也是。我想起了那個夏天在母親的小店里幫忙,從早忙到晚,才知道母親的不容易。母親后來腰椎間盤突出,估計是和當年搬了太多重東西有關(guān)。

小時候,那么不能忍受那個小城,現(xiàn)在想想,多美的小城啊,好多溫暖的記憶。小米又說。

是啊,最難忘的就是回民食堂的米粉。我說。我們都笑了,故鄉(xiāng)在我們的交談中變得清晰透亮如一滴水珠,我們一起跋山涉水,溯源而上,追憶故鄉(xiāng)之樹的寬厚和溫涼。我覺得有一種比友誼更柔軟卻更有韌勁的東西在我們之間穿流不息。

然而命運的轉(zhuǎn)變是猝不及防的。那一年的年底,我被提職做項目經(jīng)理,我的職業(yè)導(dǎo)師幫了不少的忙,我自己其實也一直在朝這方面努力,考下了一個項目管理經(jīng)理的證書。我那時候是很有些職場上的野心的。我記得那時候作為技術(shù)新銳人才被老板推薦去波士頓參加全美高科技女性大會,主席臺上一排的女高管,鏗鏘玫瑰一般坐在那兒,那一刻,我真正明白了“熱血沸騰”幾個字的含義。

一下子,我們就從平行關(guān)系變成了上下級關(guān)系,我們之間不再那么清爽,而是像小時候吃過的麥芽糖,牽牽扯扯、沾沾黏黏起來。

有一次我去詢問她們測試組的情況。你們進度如何?我站在她的門口問。

她坐在那兒,還在看著電腦,嗯,還可以。

后天就是這個周期結(jié)束的日子。我又說。

這個你不用操心,我們北京的測試小組什么時候耽擱過?她又開口了,居然還是沒有抬眼看我。我有點不悅,自己新官上任,她這樣不冷不熱的,什么意思。

明天你再給個準信吧,我要安排演示。我說了這句話,也沒等她回話,就轉(zhuǎn)身走了。

沒過多久,她們測試組有個項目計劃會議,我要求參加。

這些是我的事情,不需要你管的。小米有些不高興。

我剛開始管這個項目,第一次旁聽一下,以后就不會了。我也有些不高興,但是還是耐著性子跟她說。

她不再說什么,給了我他們電話會議的號碼。

那個會議我問了很多問題,我實在是沒有經(jīng)驗,又和她上上下下這么多年,我暗地里是有些占了上風的得意。那次會議之后,我們的關(guān)系更為晦澀糾葛了。

我的頂頭上司是個臺灣人,她是原來被收購的那家公司的經(jīng)理,并購時跟著進到我這家公司的。小米以前是直接匯報給她的。一個星期后,她找我談了話,她說得比較委婉。小米一直和北京那邊打交道,她很有經(jīng)驗的,臺灣經(jīng)理這么和我說。顯然是小米繞過了我,向這個臺灣老板告狀了。我又氣又惱,心里怨恨小米,便又向臺灣老板的上司,也就是我的導(dǎo)師訴苦。這一下情勢就有些復(fù)雜。我們幾個人的關(guān)系都有些別扭了。

小米不再去我的辦公室喝咖啡、聊天。我每次從她門口過也當沒看見她。我們之間又生出了一層隔閡。這樣的隔閡比起我們年少時候的隔閡更不容易去掉。這期間我的父母親來美國探親,正好小米的父母親也在,小米買了新房子,我們準備去看看,也是問候一下老鄰居。在我們家鄉(xiāng),是很看重禮數(shù)的。然而那天小米也好,她的洋老公也好,章阿姨也好,都沒有開口留我們吃飯,連禮節(jié)性的客氣都沒有。父親對此很耿耿于懷,這么多年的鄰居,那么老遠地去看他們,居然吃不上一頓飯。母親倒是有些諒解,她嫁了洋老公,做不了主了,我聽說洋人不喜歡我們中國人喝湯聲音那么大。我什么都沒有說,我知道我和她已經(jīng)開始慢慢地疏遠了。

小米這家被購買的公司其實原來是我們公司的競爭對手。我們公司干不過他們,就把他們買了下來。現(xiàn)在,真正地整合起來,就發(fā)現(xiàn)產(chǎn)品很多重復(fù)。為著該保留哪一款產(chǎn)品,被購買一方和空降派有了更多的矛盾和爭斗。而我,成了這場爭奪的犧牲品,以至于半年后不得不換到公司在硅谷的另一個部門,降職重新做開發(fā)工程師。我辦公的地方也隨之換掉了。沉沉浮浮,起起落落,命運用川劇變臉的速度把我的職場夢揉捏成一堆爛泥,我在這樣的挫敗中暗自喘息,心情郁郁。

我去原來部門收拾東西那天,小米正好不在,她那天在家上班。我想,這樣也好,不然彼此更尷尬。我拿著自己的東西離開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那兩間相對的辦公室,像暗夜中兩盞昏黃飄搖的燈。我知道,我們做鄰居的緣分,就此結(jié)束了。我們又要行走在兩個平行的世界。那兩間辦公室,就如兩間漂浮的飛船,短暫地并行之后終于各自掉轉(zhuǎn)頭,向著不同的方向行進。

果然那之后不久,她也換了家公司,一家西雅圖的公司,是去做測試經(jīng)理。我們又回到了十年前,我們都知道彼此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但是不太想得起對方了,又或者還是記著的,卻沒有勇氣再靠近了。

有一年春假的時候,我們開車去溫哥華玩,經(jīng)過西雅圖,車子開出很遠了,我才想起來,小米住在這個城市呢。然而,也就是那么一個念頭,我們的車子繼續(xù)往前開,五號高速路上車水馬龍,不停息,像怎么也回不去的舊時光,那么多一起走過的夏天,就被我們甩在了身后。

這樣子又過了虛空的很多年。

在虛空的日子里,沒有來由地,我會時不時想起她,尤其是回到家鄉(xiāng)的小城時,藍色玻璃的灰舊高樓,靜靜流淌的贛江,長滿層層青苔的老城墻,陽光小學門口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小學生,仿佛穿越時光隧道,那些年少的記憶逆水而來。我也記起在硅谷,我們說起故鄉(xiāng),身子里便有一種淡淡的如煙的憂愁和歡喜。母親說,你要不要去看看章阿姨他們。我不作聲,不說去,也不說不去。母親嘮叨著,這么多年的鄰居呢。妹妹說,算了吧,你們跑那么遠去她家都沒撈上一頓飯吃。母親便不作聲了。

我換到新部門后,一直做得不順,經(jīng)過那次打擊之后,我在事業(yè)上的野心突然就小了很多,尤其是看到亞裔在大公司里的玻璃天花板。不久我又意外懷孕了,想到事業(yè)上反正也不可能有什么突破,我于是繼續(xù)生孩子。我休了很長的產(chǎn)假才回到公司。孩子小,事情多,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沒日沒夜地加班,我和我的職場夢漸行漸遠。我突然意識到,夢想雖然縹緲,卻蘊藏著無窮的動力。現(xiàn)在,那個夢想落花流水,工作變成謀生的一個手段,也因此變得無趣。

這個時候,拐角處,我偶遇了文學。我先是偶然地認識了一群真正熱愛文學的人。在她們的影響下,我也開始寫字,寫散文,寫詩歌,然后開始寫小說。我就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整個新大陸,對寫作賦予了盛夏驕陽一般的熱情,像當初追求那個職場夢一樣追求這個新嶄嶄的夢想。我的運氣不錯,很快就開始在一家海歸高管開的微信大號上連載我的《河流三部曲》的第一部《長河》,小說反響很不錯,不久有出版社找上門來。我的一個朋友把我的一個短篇小說推薦給一家文學期刊,我于是開始在文學期刊上發(fā)表作品,看到自己的作品在小時候常看的雜志上發(fā)表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突然就斜枝旁逸地蹦出來一個文學夢,對于人到中年的我來說,其實是一種不可承受之重。我把所有能擠出來的時間拿來寫作,甚至上班的時候也偷偷地寫。有一次,老板從我的桌子旁經(jīng)過,看到我的屏幕上都是中文字,問我,咦,你是怎么輸入中文的?我漲紅著臉,向他演示我用谷歌拼音輸入的文字。噢,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不再說什么,走開了。華劍對我意見也很大,你每天寫些個真真假假的故事,有什么意思?又沒幾個錢。人也失魂落魄的,孩子的事情你也不管,你老老實實寫代碼過日子不行嗎?他是個典型的理工男。

我表面上應(yīng)著,照樣還是寫我的字,孩子們喊我要喊三遍,才回過神。然而我漸漸發(fā)現(xiàn)在經(jīng)過最初的井噴期后,寫作突然變得如此艱難,我不停地閱讀,不停地思索,卻總也無法下筆,構(gòu)思來構(gòu)思去總是不滿意,那些句子在空中飛揚,我卻一個也抓不住。

這一年,華劍決定海歸,我說,那怎么行,我一個人怎么能搞定這么多孩子,還要上班。

你把寫作的時間省出來就都有了。我實在受不了你了,每天眼里就沒我這個人,也沒這個家。這個機會難得,我回去一年,我們都好好想想吧。華劍以前是個好脾氣的男人,這幾年跟變了個人似的,不知道是中年危機還是我寫作鬧的。

華劍回國后的那天,我一個人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孤獨和不安全感從四處尋來將我深深包裹,我意識到,華劍是會在未來的任何時刻和我分手的。一種被遺棄的感覺潮汐一般涌來。焦慮和恐懼攫住了我,我聽到了自己深重的呼吸在暗夜里的回響,我成了一個溺水的人。

我想,我得先保住謀生的手段,得先把寫作扔到一邊。事實上,華劍回國后我也沒什么時間寫作了,每天上班焦頭爛額,然后接送孩子上下學、上各種課外班,這些簡直就要了我的命,哪有氣力寫作?我突然意識到,這幾年,華劍一個人做了很多事情,他其實已經(jīng)對我很寬容了。

年中評估的時候我拿了一個很差的評估,我的老板說,你這樣很危險啊,你要好好干。我一個人去了公司后面的人工湖坐了半天,人工湖里的噴泉噴得很高,我抬眼看,日光在高高的噴泉上顯示出一條彩虹,紅的、綠的、橙的、紫的,初夏如此絢爛,我的心情卻如此灰暗。

我低頭看手機,看到我的微信里有一個新的邀請,是小米!我們是一年前共同進到一個北大江西老鄉(xiāng)微信群的。她的微信頭像是一朵木槿花,單瓣的紅色花,溫柔而安靜的樣子。我看了很久她的頭像,又試圖看她的朋友圈,卻什么都看不到。我們就是這樣靜默地在同一個微信群里沉寂了一年多,她沒有加我,我也沒有加她。現(xiàn)在,她居然主動加我了,我慌忙接受了她的邀請。

我們說了幾句。很突兀地,她在微信的那頭說,我得了乳腺癌,浸潤性導(dǎo)管癌二期。

我注視著手機屏幕上這個陌生的醫(yī)學術(shù)語,半天說不出話來。一種深深的不可置信涌上心頭。我其實一直在LinkedIn上關(guān)注著她。我知道她去了新公司后升遷得很快,去年剛升成director,看到她職稱更新時,有一種酸澀在我身體里黏稠地涌動。嫉妒,我得說我嫉妒她越來越靠近我曾經(jīng)的那個職場夢想。然而,我沒有想到她會遇到這樣的劫難。我回了微信,胡亂地安慰了她幾句。她倒是鎮(zhèn)靜,回說已經(jīng)動了手術(shù),幸好還沒有擴散,現(xiàn)在在做化療。我無言以對,心情墜入更深的沉郁。我抬頭看著那噴泉頂端的水珠,晶瑩剔透,珍珠一般,卻迅速地落入湖中,蹤跡難覓。我想起我們曾經(jīng)走過的日子,想到我們曾經(jīng)的夢想,都是煙云,我突然想大哭一場。

一個月之后,正是盛夏,我跟她說,我要去西雅圖出差,順便來看看你吧。我撒了謊,公司并沒有要我出差。我為什么要撒謊?是想證明自己在公司做得還不錯,還是想掩飾自己飛過去看她的意圖?人心永遠是一個光影斑駁的謎,飄忽、變幻,連自己都猜不透。

她連說好啊好啊。

我于是把幾個孩子臨時托付給我的一個朋友,自己一個人飛到了西雅圖。我也需要一個人喘口氣。

白天,我在西雅圖閑逛了一天,去漁人碼頭嘗試各種小吃。我還去了西雅圖藝術(shù)博物館,我喜歡那些絢麗至極的玻璃制品,玻璃球、玻璃水果、玻璃器皿,明艷、脆弱,折射出各種流光溢彩,把整個夏天都盛滿了。我還去了華盛頓湖旁邊的一家星巴克,敞亮、干凈,一進門就是濃郁的咖啡香。有一個流浪漢在店子的一角彈吉他,特別輕柔閑適的調(diào)子。他穿的衣服看起來像是手工蠟染的質(zhì)地,暗紅色的底,上面有大朵金黃的向日葵。他把琴譜放在前方,認真地看著譜彈,全然不覺周圍的人來人往。我沉浸在音樂和咖啡幽幽的香氣里。我想,西雅圖畢竟是星巴克的發(fā)源地,這里的星巴克和別的地方不一樣,怪不得小米選擇了這個城市。

傍晚,我去了小米家。她家在貝爾維尤,華盛頓湖的東面,屬于大西雅圖地區(qū)。從西雅圖到貝爾維尤要經(jīng)過一座浮橋,當車子下坡時,湖水迎面而來,光影斑駁,湛藍清澈。她住的高檔小區(qū)整潔清爽,路旁有很多夾竹桃,大朵大朵盛開,桃紅挑染著粉白,或者,那該是叫玫紅的,總之,是那種大大辣辣的紅。樹干卻是青麻麻的,冷不丁看過去,像是條青蛇。斜陽照過來,半明半暗,半是冷寒,半是熱絡(luò),就像我們曾經(jīng)走過的三十年的長路。

她開了門,那個穿著青綠色荷葉裙的女孩,那個穿著喬其紗白裙子的少女,那個穿著淺藍色緊身裙的女子,一個個從時光的隧道里奔跑而來,重疊交錯,最后定格成眼前這個穿著長長的幾近腳踝的淺灰色長裙的中年女子,略顯憔悴卻依然溫婉。我們相對無言而笑。

她的洋老公和我聊了幾句就上樓了。他們一直沒有孩子。

小米給我倒了杯咖啡,然后坐在我對面沙發(fā)的一角,沙發(fā)后面的墻上是面鏡子,旁邊的茶幾上擺著一盞臺燈,發(fā)出昏黃的光亮,燈影交錯里我仿佛回到故鄉(xiāng)的小城。小米曾經(jīng)圓潤的臉盤已然消瘦,酷似多年前她奶奶的臉。我的心里一抖,那句熟悉的話語從歲月的長河里迤邐而來,你們兩個要一起走很遠的啊。

果然如此。

我注意到她面前沒有咖啡。

醫(yī)生要我戒咖啡,她說。我想起了下午去的那家咖啡店,可惜了,我說。

生了病以后,我總是想起小時候的事情,我們一起擺書攤,還有一起去曹家井買涼粉吃。她開了口。

我笑了,是啊,曹家井的水涼,做出的涼粉吃著透心涼。

我們都笑了,淺綠、深紅、明黃,那些我們一起走過的夏天一個個搖曳而來,帶著時光的溫涼和色彩。我在想,這么多年,我們都只記住了那些傷害,卻忘記了在一起的歡樂,是的,歡樂。我記起我們一起炒黃豆,撒了鹽巴,一人一把往嘴里塞;我們同時伸手接過理發(fā)店老板遞過來的一角錢,陽光透過法國梧桐的樹葉照在我們發(fā)亮的眼睛里,又從那兒折射出來,發(fā)出更加愉悅的光芒;我們并肩走在故宮的人潮人海里,在那個古老城池的最中心真誠地說起彼此的困境;我們在硅谷的公司再一次相遇,我們擁抱,沒有意識到怎樣的緣分才讓我們又一次做了對門鄰居。現(xiàn)在,人到中年的我們輾轉(zhuǎn),奔波,遠離南方的小城,在地球的另一端相對而坐。

你怎么樣?我問。

還好,做了兩期化療了。她笑。

我看著她濃密的頭發(fā)。我戴了假發(fā)套,她說,幸好西雅圖的夏天不熱,要是咱們老家那樣的夏天可受不了。

我有些難過,嘆了口氣,你工作上做得這么好……

現(xiàn)在也沒法上班了,她說,前些年真是累死累活,干得太辛苦,現(xiàn)在好,可以好好休息一回了。

你比我想象的要堅強。我由衷地說。

其實我一開始也很憤怒,就是那種沒有方向的憤怒,為什么是我?但是漸漸地,也只能接受。能怎么辦?上帝在玩擲骰子的游戲,我給挑中了。她依然那么平靜自若,像一個真正的公主,那平靜后面蘊藏著一種力量,一種鐫刻在她DNA里的倔強的力量。然而我能感覺到平靜降臨之前的掙扎和痛楚。時間,時間是多么涼薄,又是多么堅韌。多少的苦痛掙扎,時間都能把它慢慢磨平吞噬。

你呢,這么多年,你還好吧?她笑著問。

嗯,還好吧。我無意識地說著,我無法解釋為什么在她面前總是將自己緊緊包裹。

我看到你的《河流三部曲》在連載,她說,我一直在追著看。

我吃了一驚,哦,你有在看啊?

當然,我一直喜歡文學,我媽媽要我念計算機系……其實,不能怪她,我自己也會這么選的,北大計算機系多難進。但是我后來還是轉(zhuǎn)了中文系,我是真心喜歡文學,那時候還有個文學夢。

但是,到了美國你不是又轉(zhuǎn)成計算機系了嗎?我笑了。

因為你啊,你那時轉(zhuǎn)了計算機系,找了好工作……也是推動我轉(zhuǎn)系的一個動力。她笑了,其實……這么多年,我們都是一直在暗地里較著勁的……

我的心里有夏日的螢火蟲飛過,我感到了它們翅膀細微的顫動,我想起了大學做的那個雙棱鏡實驗。來自同一個光點的一束微光,透過雙棱鏡,產(chǎn)生了兩個虛光點,這兩個虛光點又產(chǎn)生干涉條紋,就像必須通過測量這些條紋之間的距離最后得到波長,我和她的生命彼此交錯,互為棱鏡,我們的身體里折射出或閃爍或刺眼的光,互相照耀,互相傷害,造就了自己,成全了對方,也侵蝕著對方,蠶食著自己。我們,一直是如此地相似,如此地不可分辨,彼此吸引,彼此排斥,不斷地靠近,又不斷地躲閃。因為,那兩個虛光點原本就是來自同一個光源……

我那么尋思著,居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把咖啡杯端到嘴邊,試圖掩飾自己的失語。

我很喜歡看你寫的小說,她又開了口,你接下來準備寫什么?

接下來,我失聲一笑,我不準備寫了,寫作是個性價比太低的行業(yè),我得好好上班了。

不寫了?她吃驚地看著我,業(yè)余可以寫啊,好多人都是業(yè)余寫作的。

我沒有作聲。

她嘆了口氣,挺了挺胸。

她的胸部還是那么豐滿,我的目光停在了她的山丘上。

也是假的。她凄然一笑,低頭看看,又看著我的目光。

我心里突然有些疼,假造的、虛構(gòu)的、留不住的、抓不回的,一種飛花落盡、繁絲搖落后的悲涼逆流而上,涌上我的心頭,我感到了洇濕我眼角的淚。她的豐乳,我的平胸,她的文學夢,我的職場夢,我們曾經(jīng)的一切,糾結(jié)纏繞,平行交錯,最后都成了空,成了一個永遠也填不滿的黑洞。

其實還好,她遞給我一張紙巾,乳腺癌治愈率很高的,尤其是早期。

我接過她的紙巾,擦了擦眼睛,我開了口,說到了我和華劍的爭吵,他的海歸,說到了自己寫作上的瓶頸。說完后,我松了口氣,我終于褪下了自己的盔甲。

哦,你要寫下去的,你要堅持,她抬起頭,大眼睛瞇縫了起來,又挺了挺胸——她的人造假乳。

她的話語里有一種細微而真摯的熱情和力量,真菌絲一樣生長蔓延而來,填滿了我們之間的溝壑。這么多年,我們一直是對手。我的眼睛又有些濕潤,我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善感,我討厭我自己。我說,其實你也可以寫的,我現(xiàn)在真沒時間寫。

我可以嗎?她笑了,我倒是有時間呢。

可以的,我說,你不是有一個文學夢嗎?你要知道夢想的力量,你人又聰明。我說著,微微笑了一下,最后一句是我的真心話,雖然這么多年我從未親口向她吐露。

她抬起頭,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暗了下來。我還是先好好休養(yǎng)身體吧。不過謝謝你,我是真的喜歡寫呢,有一次你送給我一本日記本,外殼是兩朵并蒂的木槿花,我好喜歡,一拿到就寫了好幾篇。

日記本?我的頭腦里一片白,記憶突然變成了一片空曠的田野,然而似乎又有什么東西執(zhí)拗地從那空里長了出來,生根,發(fā)芽,向上。我抬起頭,看著對面的她和她背后鏡子里的我,我像是看到一塊巨大的雙棱鏡,從兩個相干光源發(fā)出無數(shù)衍射的條紋,層層疊疊,光波起伏,暗紅、鵝黃、淡綠、深紫,照耀著我和她,照耀著時間和空間,照耀著我們來時的路和我們未來的路。在路的盡頭,一棵法國梧桐的樹蔭下,兩個老婦人在夏日的一樹蔭涼和吉光片羽里相對而坐,靜寂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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