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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我拼接,撕碎的張潔

2022-04-02 10:56:48張辛欣
上海文學 2022年4期

張辛欣

樹洞:

我的清晨四點,看到微信提示,是《收獲》退休主編肖元敏送我作協消息,二二二年一月二十一號,張潔在美國因病去世。

我打字問:年紀?

我又讀一遍那條消息,沒有寫逝者年紀,細心地為女性逝者藏歲數?報哀保持悅目?

元敏寫回張潔出生年月,我算了一下,她走的時候八十五歲。

我繼續睡,夢見走過一溜房間,挨個問,張潔在哪兒?空中漂浮著各種名字,全都是拼音,一個一個回答,沒有我找的名字,沒有,一路走一路問,都說沒有這個名字。

也許,我走錯地方?夢與醒之間想,為什么認定一個地方一條道?

然后,接二連三(也就三位),私信我她走的消息,三位都是知道我和她曾經非常近。也許怕我難過,轉消息不加評論。

樹洞,有靈異嗎?

幾天之前,我在朋友圈轉大學同班魏曉平朗誦《膽劍篇》的視頻,他回憶臺詞老師董行佶。董先生是人藝著名演員,臺詞功夫之深,可以說是中國戲劇臺詞第一人。聽說董先生要來學院,同班同學紛紛模仿董腔,我簡直是“笨蛋零”。

然而,鬼使神差地,我怎么就會蹭著臺詞訓練寫開去:我是同一師傅的弟子,考臺詞我念的是《拾麥穗》,張潔的散文。

我怎么會提到她?

當時,我們學院臺詞老師都不同意我使用這個材料,說開頭陳述太長了,說缺乏情節。我心想,太有情節了,小丫頭一心想嫁賣灶糖老漢,就為白吃糖,小心思傳到挑擔串鄉老漢耳邊,張潔描述,老漢笑起來,露一口大黃牙,滿臉皺紋彎起。

考試的時刻,天神董先生降臨,謙虛地坐第一排邊上,正好把著門。我站在中間,還沒有開說,自己先樂了,因為我看到,老漢低頭問,小妞抬頭踮腳答,我不由哈哈笑,止不住快樂地笑。

笑場,戲劇專業最忌諱的!

我被趕出教室,面壁思過,灰溜溜站十五分鐘,返回考場,重新開始。說畢,路過坐在邊上的董先生,我聽到他低聲贊,美啊……這是我在臺詞課在戲劇學獲得的最高獎賞!

后來,《拾麥穗》,成為考戲劇學院的標桿,能說好《拾麥穗》的,考生會得有文化底蘊的加分。

樹洞,在送來的關于她走了的短信里,我又讀到,她表示過不希望被繼續關注。

我站著,喝口粥,發一條微信:

你在安寧的地方,你不再掙扎人際—文學。

八十五歲,善終。張潔中年成名過程不是淡然的,我深知。

姥姥——她媽媽去了,她失去最后的主心骨。當初我幫她跑腿,給她報告消息,姥姥在窗里看我,我坐下就吃姥姥做的飯!姥姥私下給我說了又說,不贊成這樁婚姻……我愛姥姥,一頓一頓吃姥姥做的飯,但我是張潔的心腹……我心想。

我凝視微信讀者回應:

哦!知道你們有很多交集、很多故事!那個年代是你們站在時代前沿被眾人審視著……一直覺著她有些美艷、有些矯情、有些浪漫、有些世故……或許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文藝”吧!安息!一個標志性的美麗作家。

微信,我也就兩手指頭不超過十的讀者,我注意到,在這一條下回應的都是和八十年代文學有交集的人。我沒有在微博(我有十五萬粉絲)寫悼念,心情平淡,平到淡到,不夠形容詞。

樹洞,我一個月不能吃飯了,胃堅硬,但是絕對不會去醫院的,那不是自己送死與病毒相會嘛(呵呵)。沒有警察,遍地槍支,我不出門,喝粥度日,趁早上一點體力,修完手邊自己的書。

關于她,我早已寫完了。

在我未曾發表的《唯一的夜晚》里——三十多年前,首都體育館,當代中國作家和作品與一萬八千觀眾(我是總導演并寫劇本)——我寫了她幫我們救場的故事。

我是怎么寫的來著?

晚會的開場,我們設計的是冰心、張潔、鐵凝,三代女作家開始。一直說得好好的,日子臨近,冰心突然帶話她不來,說她根本不知道這臺晚會,說舊社會唱堂會也會先說一聲。于是我去見冰心(此生頭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問,你怎么早不來看我?來,來看看我的書房。

作家書房,我帶著錄音師,是從錄音組專挑一位最秀氣最安靜的,為冰心對晚會的祝福錄了音。史鐵生也是錄音。難道我們開錄音大會?

我覺得,整臺向新時期文學和觀眾致意的戲劇文學之夜,唯一之夜,眼看著,沒有開始就完蛋了。下面讀我寫的,是從我找導演顧問、我的老師開始:

鮑老師的家,擁擠小公寓晃著長高的孩子,導演系學生作業和鋪著彩色織品桌面上的瓜子糖堆在一起。鮑老師妻子也是我校友和師長,她一拐拐來去,患嚴重風濕性關節炎,滿臉笑意緊著招呼半學生我。所有的潦亂是溫暖是全部了。

鮑老師廁身小廚房,正挽著袖子淘米做晚飯。他看了我一會兒,沉著臉,然后,安靜地問,“全完蛋了?”他手抄碗柜上的煙盒,叼起一支,同時,撕開煙盒,摸出鋼筆畫起來,就像課堂做小品一樣,“想想還有什么招兒?!彼没鸩窆鳟斪魇O碌膬晌慌骷摇3鰣雎肪€,追光,臺詞修改。飯菜爐火上,鮑老師的臉是柔和的,不過口氣非常嚴肅:

“落實張潔?!?/p>

張潔。我已經很久根本不和她來往。自覺地不和她來往。特別是她結婚以后。

一九八三年,在大風里,我和司法界有路子的郭子,跑來跑去替人打官司,大半是為她的事情。我們在醫院秘密來去,在北京宣武醫院、上海華東醫院,替她和律師討論,替她和她那個人討論,替她安排她和他見面的時間,還得替自己避開對方的家屬。簡直像影子一樣奔走在她的情愛官司中間,并且對誰也不會說。但是,突然地,編輯警告我,你不要賣命了,張潔跟人說了,你為她做這些,是想拿她的事寫小說!

我在刮大風的街上亂轉,寫什么狗屁小說!全是因為她對我說了一句話,說要是和這個人結合了,她能詳細討論倆人的故事和背景,三十年代上海地下黨到工業改革什么的,這樣她可以寫出一部八十萬字小說(張潔對自己小說會寫多少字有著很準確的預計)!純粹是為她要寫的小說才奔命!我從頭不贊同她的婚姻打算。下了課,朝醫院一趟趟奔波,私心一直驚訝,什么樣的欲望潛在我以為一上來就深知的她的心中?

我和她從“文學新時期”開頭就認識,在縣城招待所上下鋪中間,在滿街結冰路上小心地挽著手,在大食堂吃白色豬油凍著的兩菜一湯。文學座談會,第一眼看到穿家常小棉襖的她,就立即非常貼心。

然后,知她入骨髓。到她還是小科員的一機部去找她,在四外喝茶看報紙的大辦公室正中間,她半拉著抽屜,不聲不響地埋著頭,我叫她,她不由受驚,趕緊關抽屜,和我一同離開之前,又拉開一下抽屜,叫我看一眼藏在里面的東西,是《契訶夫短篇小說選》。她帶我在旁邊小飯館坐下,為我點椒鹽肉(后來我們都有了一點錢的時候,一起出去吃飯總是點這個菜)。我立即告訴她,我必須做流產,必須離婚,我沒有任何人可以討論?!皼]想到你也這么慘。”她這個交心的句子,交換了我們的全部身世。我從來不問她,但是以她對我說過的其他短句,靠縫手套養活孩子,計算小說字數——稿費,我都能直悟到她。于是,到她會說我想拿她寫小說,我只有反復想著她說的她自己“曾經直想從窗戶上跳下去”。

我必須理解她的多疑。但是,難道,她掙扎著的,小人物的,在我高度尊重的看來是一樣的只重孤苦奮斗的內心里,其實還有仰慕我們的權貴?而我,出身這種權貴邊緣,就比她更超然?我真非常討厭這些東西,包括人。我為她奔波,同時一點沒有隱瞞我不同意她對婚姻的努力(她母親也不同意,姥姥——我也這么稱呼她媽媽,姥姥私下對我說的話,我都聽著使勁點頭)。但是我以為我更是她的朋友,所謂“哥們兒”什么的。我忠于的畢竟是她。當然,后來我得承認,她很重視苦難的自己,把人都看作苦難爬行(向上或者掙扎)的自然鋪墊,這種自我悲劇的角色,古典小說從《紅與黑》到現代領路人陀斯妥耶夫斯基都表達過了,然而,制造匠自己還是比常人更十分深入這類角色。我們幫那人把婚離了,她又說她不想結婚了。跟屁蟲不傻,不在意白努力,因為都是她的事。她又說她得結婚,我繼續我的角色,就把難堪的前景替她說出來了,她很解氣地聽著,似乎必須聽人描述出來。我還就說。你什么都知道,這么聰明的寫小說的人,要人以小說方式勾畫自己所見才來勁。于是,再有一天,一個和我和她都近的圈里人說,她結婚了,吃驚我竟然不知道,吃驚她竟然不通知我。我很理解。自然,她特別不想告訴我。我全不在意。我們真正的關系應該說比做女人還深刻、還現實,我們的關系全在寫小說里。開始的時候她的短篇都背給我聽,后來的長篇我從手稿讀起,再后來,是不是想拿她寫小說的復雜似乎比我和她之間更復雜些了,因為她地位越來越“高”。李陀寫了一篇評論,討論她小說的里“新儒生形象”,她去《讀書》活動,不容許這篇東西發表——李陀這等人怎么配評論她?我寫了一篇她的特寫《撕碎、撕碎了是拼接》,翻譯她《沉重的翅膀》的德文翻譯家阿克曼說是寫她最形象的一篇,想收到她的書后面,她堅決不許。我和阿克曼一樣微笑。她倒不是不讓我寫她,實際上,她仔細地讀了,寫了一個短條給我,但是,她不能允許別人借她出現在世界舞臺。她走上法蘭克福書展了,先給眼睛做了整容。從機關統一的辦公桌抽屜爬上世界書展的臺面,你們憑什么跟著我的艱辛占便宜?連翻譯都是沾光得利的家伙。契訶夫的小職員都是很精明的。

我熟悉103總站那塊空地,熟悉樓前狹窄的彎道,熟悉到知道,姥姥——張潔的母親,站在窗前先看見我走過來。張潔要去銀行取款,于是,我陪她去,她戴著戒指的手在柜臺上神經質地敲著,口氣十分焦慮,“我得掙錢養家啊!”我幾乎粗魯問出聲:“你差不多已經堅持了大半輩子,為什么到頭來做這樣一個愚蠢的決定?!”(也許后來我的經歷會讓我慢慢撫摸一下她的手背。那一次我只是忍住沒有訓斥。)我們仍然在她的小房間里說話,仍然在姥姥的房間吃飯,仍然是太好的飯菜。她的床改了沙發,依舊兼床。這個小小的家我太熟悉了,連同她的廁所,那時候兩家人合住,她說她坐在馬桶上寫《從森林里來的孩子》(我此刻居心叵測地想,這是不是一個編造的細節?)還有那些契訶夫的舊版破書,是他的,我幫著藏這些婚外戀證據來著。我坦率倒出我的大困境——文學晚會的大困境。

她很坦率:“你的事情我全力支持?!?/p>

然后很具體:“我穿什么呢?”

我們打開唯一的衣柜,我為她選了一件藍印花衣服。

空前絕后的唯一的夜晚,張潔、鐵凝開場,舒婷來了,安憶來了,王蒙念《青春萬歲》(八十人環衛)。我詠誦著巴金的話,是火,是希望,首都體育館高空巨大五彩帆,緩緩飄落。

冰心走了,巴金走了,史鐵生走了,鮑老師走了,董老師走了……二二二年寫到此,張潔,你也走了。

前幾天,《IT84》的編輯要我為張潔寫一個版面,三千字,零點零零一秒消失的文字,或者從來沒有浮現。而我,一個月喝粥度日,要我的體力填滿一張數碼版面,工程巨大到,寫好這行都有點難。

我用逝者的話回:她說過不要回憶。

實在地,暗問,張潔,你應該被大規模回憶嗎?你的得獎作品(兩次茅盾獎)又如何?私人以為,你最能被記住的是我念過的《拾麥穗》,我驚憾自己,當時能通篇背下來,現在,不,老早之前,我就記不住自己的手機號碼了。

幸而,我用文字回憶記錄了你。

最大場地最高光的你。

樹洞,你知道你,網絡術語,遠古寓言,秘密的聽眾,風中傳播者。

而我,在《撕碎,撕碎,撕碎了是拼接》——《唯一的夜晚》里提到的文章——我究竟是怎么寫的?網上,我看到開頭三句:

誰是張潔?什么是張潔?哪一個是張潔?

(我,有這么犀利?)

就像考古,一層層刨網,看到一個長句,是我寫的吧:

她吹著一支柔和的長笛,帶著大森林里松木的芳香、鳥兒的鳴叫和小小白蘑菇,突然地出現。

疑惑地、敏銳地判斷,這是我的句子。

伴一個嘆息,誰為她寫下幾個美麗的句子嗎?學者板正,作家自私——不肯把筆為同行傾斜一點點,嗯。自私。雖然她高度地自私。

繼續搜網,有一點想看自己究竟怎么寫她來著,根據《唯一的夜晚》記錄她給我寫條,說她讀了三遍。而我,現在我得不到自己寫的!

樹洞,我得到《撕碎》,你把舊文本截屏,一張一張數碼圖傳我。

我用手機note念,語音轉換,錯字一把,張潔成張杰,回頭得一字字修。有更快招兒,訊飛APP直接轉圖片為字,一次一張圖,十秒一圖轉字,做完,吞安眠藥睡了。醒來一看,你送的截屏文本是雙頁,落在一起不成句,考古學叫“混淆土層”。喝著小米粥,重新截單屏,再送訊飛,但這個月免費額度用完了,需要交錢——用支付寶,我沒有中國數碼錢!求編輯?求讀者?求誰幫一把,喝完稀粥,繼續求自己吧。

我告訴你了吧,我已經一個月不能吃飯了,應該為她為還原一篇舊文章,繼續支付我不妙的命?我自己的遺囑拖著,沒修完,體力微弱,想著盜洞盡頭的財寶:稿費可以支付世界文學的國際運費,假如發表。修復工作量,一天,好像考古學挖土進程,我這么想。

和樹洞你合伙,自盜版,復原術,樹洞你說這是不是一件NFT——元宇宙世界一幅新創作?

看到這段全部的:

她是吹著一支柔和的長笛,帶著大森林里松木的芳香、鳥兒們的鳴叫和小小的白蘑菇突然地出現。故事不古老,是八年以前。她不是神童。神收回莫扎特時,三十五歲。而她終于夠到臺沿并一下子站上來時,已經四十歲了。她也絕不是那個不知人間事的大森林里的小男孩兒,她是,她咯咯地笑著說:“咱們是女巫……”

只是一時還沒有人發覺。

(這里我引用一大段莫扎特戲劇里的議論聲,那時戲劇《莫扎特之死》在我任職導演的人民藝術劇院上演。)

樹洞,你同看這一段,我記錄一九八五年她登上文壇高峰七年時人在背后議論她:

人說,她叫林黛玉,也總像林黛玉那樣病怏怏地出場,歪在那兒,以弱者的形象加分……

人說,她口頭越來越頻繁地出現罵人的字眼兒,和男人罵人一樣。我可以證實,也禁不住說:喂,這還是跟我學的呢,適可而止呀!有一回,她還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他們不是男人,不過有個陽具而已,我沒有,但我比他們更像條漢子!嘿!怎么樣?這話棒不棒,我要用在小說里!”在場的我和三位男人都不吱聲。男人們大概不知該怎么接她這句話,是可憐她的天真,還是嘲笑她的自信?反省,不大可能。我拿不準,女人究竟能否代位感覺男人的真正感覺?而她就是那么一副果決的神氣!

人說,她獨自一個人,站在美術館一幅畫前。深藍色風衣,白色紗巾,兩只手插在風衣口袋里。那是幅什么畫,人沒注意看,卻看見那兩只藏在口袋里的手,緊緊攥著唯一能攥到的薄薄的布片,因為那兩只口袋都擰著……那人目光好細。

人說,她會同時地做不同的笑臉,一半臉朝生客應酬地微笑,一半臉向朋友疲憊地苦笑。

人說,人不說,“張潔”,說“這娘們兒”,說從外國回來也不馬上來看看咱們,架子越來越大,被洋人捧得樂暈了吧?!

人對我說,小聲地、機密地、臉對臉地知心地說,知道張潔全部私生活,看過張潔入黨時就流言蜚語向組織澄清的書面材料,用手比:“那么厚”……“在哪里看見的?”我驚詫!那人是外地的,而看到的地點在北京。人對我夠知心夠機密地說著,勸喻意味詳詳細細地說,人不知道,對面的我,比人們都知道得太多。

但是,人對我說了,你也不全知道張潔,她對你就沒有防范?

是的。

我承認。

關于她說我幫助她,是為了拿她私人材料寫我的小說,啊,原文這一段我寫得更多:

我在大街上走來走去,想來想去還是只要按我的脾氣辦事,去找她,當面說清楚!她不在,姥姥在,姥姥慢性子,老年性白內障,眼神兒不濟,性子更慢。姥姥知道一切,只是從來不敢說我們。姥姥在也行啊。我急急地說了一遍。姥姥慢慢嘆氣慢慢說:你別生氣,她回來我跟她說說,只是她不聽我的呀……她怎么會聽姥姥的呢!正如我怎么會聽我父母的話!如果聽了,我們也許早就不是這個活法兒了,未見得比這個“好”但一定不會感覺這么“慘”!姥姥大概是聽她父母的話的,可是她也慘!只是她沒有像她女兒這樣把那些感覺寫出來,姥姥慢慢悠悠地跟我說過一點兒,說得我為她慢慢悠悠難過半天!

是的,跟姥姥說一點兒用沒有,我又跑到大街上走來走去,決心走到她回來為止。

在她家附近亂走,突然想起她不久前跟我說過的話,“我害怕,我覺得我又要笑了,你知道嗎?如果我心里想哭,想喊,真想從樓上往下跳,可是偏偏就會笑起來的時候,我就要完了!我有過那種感覺,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后來我自己控制住了,可是我現在又想笑了……”

這種感覺大概比什么都可怕,突然,瞬間骨髓理解人說的張潔可能一切都不信任。想想她投入的心意,想想她的作品,想想她生存的環境,想想她所沒有對人說的,但我可以想象出從小到大,每一步,每一步的不順,每一次每一次的被撕碎……

根據記憶的寫作,我再寫入《唯一的夜晚》,那時候我記憶力可以?(我在擔心我會老年癡呆……)瞧這段:

人已被撕碎,夢卻沒破,遠遠沒有破,契訶夫,我見過我保護的她的——更是他的那套老版本《契訶夫全集》,一本一本薄薄小冊子,給她長久的單薄的夢作著巨大的后盾。一個女人最好的時日幾乎已經快過去了,她還像小女孩兒一樣,眼巴巴地期待著人世從來沒有肯真正地、平穩地降臨給她的一點點可靠溫存……

我是在她的文字里懂得她的等待。等待的段落是那樣多,無處不在,變化無窮而又單純,一汪水、一棵樹、一條長椅、一個車站、一條街道、一把傘、一陣笑聲、一副磨損的眼鏡片……每一個普通景物都是一個人沒有說出的漫長而完整的等待。但我更在這樣的句子里讀等待,一份工資一個人養一個孩子,舍不得吃,想吃一根五分錢冰棍也舍不得,早已成年人了,還會長個子似的,褲腿接了又接,叫自己難為情,在這些短句子里我怎么讀出等待的信念?

哦,她跟我說過,唐棣小時候生麻疹,癢得老用手亂抓,半夜急得她沒辦法,突然想起來唾液里有乳酸,那點酸性能止癢?于是就用舌尖舔女兒……這種無所不在的母性的偉大和平常,面對面時,仍然叫我心底微顫。去她家玩,發現抽水馬桶永遠是壞的,而她習慣地把手伸到水箱里,然后洗手,卻從來不會修一修。沒有男人將就度日的家庭,看著有點兒怕。唐棣要去美國留學,學校要她回答父母情況。唐棣說得直截了當:“我沒有爸爸,我媽媽也就是爸爸。”

她的確像一個男人撐著三代人,三個女性的家??蠢牙言跔t子上炒菜,便知道每一回她要自己往樓上搬蜂窩煤,假如不是我一鐵哥們兒終于給她搞到一套煤氣罐,她至今還得往樓上搬煤……

在這些瑣碎之中,我也看到她等待的信念。我把童話的等待看作是一種信念。日復一日的等待和世人嘴里、眼里、想象里功利的計較,實際付出與收入的權衡,都相去太遠了!日復一日的等待,仿佛就是為了等待而等待下去。有的時候,她也流露失望,更多的時候,她寬慰自己看見了人所不見。是應該感謝她死死廝守的這點古舊的信念?還是應該感謝冥冥之中的契訶夫?還是感謝現實?!讓在現實中只是等待卻總也不給她想得到的那一點點溫存和安定,化在白日夢中,給世人心里一片溫存的幻覺,等待的無窮的幻覺……

也許,我們因此相通。

哦,戒指。你記得,我寫《唯一的夜晚》,為敲定她必須上場,我巴結她——押解她——陪她去銀行取款的時候,注意到她神經質地敲柜臺的手指套著的結婚戒指。在《撕碎》里我描寫了:

一只小戒指,假如也能算是戒指。細細的,薄薄的,沒有花紋,沒有鑲珍珠,是銀白色的,一個小環而已,還不是很圓。

我突然想,她穿得開始漂亮起來,也許只是把自已盡可能好一些地包裹起來?潛著一點支撐自己的意思?

我問她這只“戒指”,是姥姥的舊眼鏡腿兒,是她自已彎的。

她說我們是女巫,騎掃帚的女巫是什么人變的?成精成怪為什么畫成村婦模樣?騎的是掃帚?

她是漸漸顯露“原形”?還是隨著心境的變化而變幻模樣?或者,她不過是逐步地發現了自身早已存在的變形?

下了老半天決心,她終于決定把頭發燙起來。去了。回來了。我恰好去看她。她摘下頭巾,哈,天報應!整個兒一個滿頭小卷兒,瞎琢磨了半天,就沒想想自個兒頭發太軟!她說是那位理發師喪著個臉,準是把夜里丈夫那兒受的氣全都撒到她頭上來了!“對,對,就這樣?!彼斨鴿M頭小卷兒坐在那兒編起來……

這個跟自己的感受滿擰的片段加入了《沉重的翅膀》那部大書。我告訴她我一路私讀她稿子的感覺。

“你的文字開始尖刻了。”

“怎么樣?這回好一點兒吧?”她問。

問的是《方舟》。

“更尖刻了!”

“真的?我還是拼命想讓它柔和一點!”

她獲茅盾文學獎,譯成德文的《沉重的翅膀》,我看的是初稿,因為要找我一個畫家朋友畫插圖,我看了手稿。至今是手稿印象(寫到二二二年二月這一行,我這個第一手稿讀者一個字也不記得了)。

每次見她,她的臉相都在變化。變化是微妙的,但都有著讓人感到陌生和驚疑的東西。她的臉相再也不會出現曾掛在唐棣那架鋼琴上邊的照片里的少女時代的純和了。

人說,張潔是林黛玉,男作家們這么說,因為把諶容比作薛寶釵。她的作品里充滿看病和探病的過程,透著她的真心思。為此,在《撕碎》里我摘錄了她兩篇散文。(那時沒有版權糾紛,沒有先得到她允許。擱現在,矯情作家們,誰不嚷嚷?她的靈魂嚷嚷嗎?)

林黛玉她的住院,《撕碎》里我這樣寫下:

這個冬天,她又住院了,我一直沒有去看她。我猜想,她也許是因為無處躲藏,老得微笑才去住院的吧!人們為了各種各樣的好意輪番去她那間既是臥室又是客廳也是書房的家,也許,不理不睬她,叫她多點安靜,安安靜靜地獨自多待一會兒,才是對她好。并且,因為長篇評獎在進行,人說,她是為了避嫌去住院。我也不排除這種推斷。

但是,我突然聽一位在大陸做生意愛文學的商人說,她真的差點不行了,吸氧了,醫生不允許她出院領獎。

我托商人幫我買兩束花帶去,賣鮮花的“友誼商店”不跟我友誼。商人去了,帶了兩盆!一盆朱頂紅,一盆文竹草。我沒掏錢,卻不由挑剔。先生您見過人生各種場面,必定豁達,但不一定有我感覺準確。我認定應該是鮮花,盡管開得短暫,而且無根。

我至今不肯承認醫生們的權威性診斷:冠心病。我認定是她的心撐得太久了。

我去醫院看她。剛下過一場大雪,星期天,人多腳多,雪落下便成黑色。車進站,出站,站臺邊的雪碾成黑水。因為黑雪和水和星期天,電車里人特別擠。我得拼命護著請商人帶我去友誼商店買的一束菊花和兩枝郁金香?;ňo緊地貼著我,讓人眼亮到奇異。人們排隊領探視小鐵牌,我倒提著花,假洋鬼子似的直沖進去。鮮花快要蔫了。

看張潔的朋友一撥一撥,張潔不斷地笑了又笑。直到剩下我,我直截了當問張潔,這一回究竟為什么住院?

她說,一個是屋子里太冷就犯病了,燒著暖氣,室內溫度只有零上八度!另一個,她咯咯笑:“我當木匠來著。”

其實是她幫著小木匠打下手,把女兒唐棣走后用不著的大床拆了,做成長椅兼箱子,白天坐人,晚上從箱子里取出被子,她睡在箱子上。會從狹箱子上掉下來,又拿茶幾接在箱子邊上。

“可是,我那屋現在可以同時坐五個人啦!”她樂得手舞,足不能蹈,歪在病床上美。

“混蛋你!活該你!”

“哈,我現在真的寬敞多了,你知道原先我只有一個抽屜,那兩個抽屜是唐棣的,后來三個抽屜都是我的了,最近我買了張寫字臺,我有六個抽屜了!”

“桌子還放在原來的地方嗎?”

我問她,因為得寫這篇關于她的拖了眼看一年的稿子,我認定稿子會一敗涂地,畫鬼容易畫人難,鬼不適用,合適的大概是,小巫見大巫!

“可以給我看看嗎?”

“寫得不好就不拿給你看!一見你,更寫不好了!桌子還在那墻角里嗎?”我審賊似的盤問她。

“在,還在那兒,對了,坐在那兒,腦袋頂上經常頂著晾的胸罩、褲衩的……”

“怎么會呢?”

“你怎么忘了!我那墻角里不是拉著一根鐵絲嗎?我又沒晾臺,從來都把衣服晾在那兒。頂著胸罩、褲衩、襯衫寫東西,真的,有一回鉆在一條長褲下邊,嘿,正好一個頂,兩道斜線,下邊一個人,這畫面還挺美……”

“行,我把胸罩、短褲省了,就寫那條長褲子吧。”

“不,你一定要寫這些!”她較真。

“好的,好的,就把這些都寫進去吧。不過,我得對你說,再一次說,你老寫得這么尖刻,一點柔情都沒有了,人家受不了!”

“真的,可怎么辦呢?我真是一點兒柔情也擠不出來了。真的。”

“要不,你再看看你的契訶夫?”

“對,對?!?/p>

我關上門的時候,看見她還在那兒慢慢地點頭。只是,我不知道,她現在真的再把契訶夫重看一遍,是否還能看出不過是幾年之前的感覺?

契訶夫,現今還能撐得住多少人?

1985.12.25

人家的圣誕夜!

(我看到我寫她的日期,那個嘆號未必不帶我的私人酸楚?)

樹洞,我讀我寫的,我想一些問題:

比如她后來畫畫;她大寫工業改革題材;愛的絕望。她哪些作品可以流傳下來?——這是編輯問題稿上的。

我再次想,女性書寫特點、私生活加美人照,是男性作家難比的。新時期女作家中我是陪榜,因為出手就被批判,我對得獎終身免疫了。老實說,我從小到大害怕社會競爭,比賽之前就自認失敗。

樹洞,我讀自己舊日對她的分析,不由想到精神病學,她有“震蕩后遺癥”嗎?越南、伊拉克、阿富汗美國軍人的,她是從生命早期開始的,而寫作讓她越挖越寫越深入病態?——照人們的說法。人們!行走的人們、圈子的人們、庸常的人們,病態、狂態,才是真態,天下有幾個呢?姥姥走了,而寫作讓她加速地墜入瘋狂?

樹洞,我在想她大寫工業改革,她愛她多年崇拜的革命信仰者實踐者?咱們可以引用十二歲席琳·迪翁愛上三十八歲經紀人,看護癌癥丈夫,生試管嬰兒,感恩與忠貞的古典愛情,大師與瑪格麗特……而張潔越寫越瘋,那時候我暗暗想翻譯過來的索爾·貝婁(比如《雨王亨德森》)對她有影響嗎?不過,她讀(新)書嗎?

掙錢?!叭龔垺保ㄈ朔Q張潔、張承志、我為“三張”)我們都計算稿費!他倆明算,承志主動告訴我出版稿費和哪里能出版(我非常感激)。但是我沒說自己的美式計算,他們聽不懂,文化、處境不同。我和斯蒂夫一起打拼,張潔你是國家分房?我一分分掙,承志呢?直到看到承志去某地送錢,我在遺囑里把留給他的錢取消了。

畫畫。“三張”都自學畫畫。承志和我見面,第一大局,第二世界,第三,是我教他用色。三人畫運不同,承志卷著一幅從畫框拆卸下的騎士與美人圖一起流落,說時不時畫畫,以為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您這是怎么畫的?太灰太臟!張潔顏色單純,景物單純,最后還拍賣一把?讓我望洋興嘆。我臨摹天下名作只為斯蒂夫一人,我畫繪本書只為斯蒂夫看到我的小時候。

樹洞,我現在看到《無字》和《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的陪葬人——編輯。因為斯蒂夫走后是編輯推動我寫作以保持我活在此一刻,于是我的異之眼看到無字背后之有?不必是女巫,作者(們)只需要一點謙卑。

樹洞,你讀我,你在擔憂我的記憶清晰度?

我時日有限,癡呆了怎么辦?這是我修改遺囑的悖論。

不久前去世的漢學家史景遷,還有那位寫《奇想之年》的,都頭腦超強,最后都故于癡呆并發癥。

但是,我無法跟律師、跟將要管理我健康和財務的鄰居分享這些思慮,她們不知道這些人。所以,聽律師跟代理我的鄰居解釋:除非辛欣不能自理自主——她癡呆了。

我切入問,怎么證明我癡呆了?

律師說,需要心理??漆t生。

我再問,怎么發現我癡呆了?我完全一個人足不出戶。

她倆說(先后說),比如你開始半夜在外面溜達,被鄰居發現。

我寫給Susan——她將是我的第一文學代理人。因為她人在美國。

她說,太幽默了。

她不知道我提到斯蒂夫掩面大哭,真的是掩面,因為當著人哭要有涵養,我一邊捂住臉哭一邊說Sorry。

未來文學代理評價,溜達的句子簡直是電影臺詞,要寫入作品。

我說是的,趁我還清醒。樹洞,你聽到《撕碎》的回音?張潔說,嗯我要把褲衩寫入小說!我們把自己當素材,吝嗇一點一滴,珍惜濡沫……樹洞,這是一句有點意思的玩意?我,真的,我可以假裝半夜溜達了,看代理我的人怎么著?微笑……

在真實世界討論遺囑,寫著虛構《忽必烈僧侶之書》——寫公元一二七六年開始西征耶路撒冷的掃馬旅途,多脫離實際——脫離世界,需要多大勇氣,瘋狂,或者全然孤獨,以對付紙面人物?

樹洞,你是網絡術語,你是古老寓言,你知道,你是《變形記》的印度說法,樹被砍了,樹皮做成鼓皮,天下敲響,

樹洞,謝你傾聽我,收留我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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