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謀
元宇宙并不必然導向資本口中的“人間天堂”,或者反對者口中的“人間地獄”,關鍵在于人如何控制:我們有沒有決心和勇氣控制元宇宙?更重要的是,為控制元宇宙,我們愿意付出何種代價甚至犧牲?
大家知道,扎克伯格把Facebook改名為“元宇宙”(Metaverse),馬斯克也頻繁為虛擬貨幣站臺,藝術圈很多人大談NFT(非同質代幣),“元宇宙”概念在商業圈爆火、爆炒。據說有人在網上賣“元宇宙”的課,一個月就掙超過百萬。
商界起了個頭,國內學界跟進熱議。不少人文社科學者,批評元宇宙過熱,結果卻讓它更熱。
各種元宇宙敘事滿天飛:神乎其神的想象,惡搞的段子,發財的小道消息,以及謠言、騙術……什么都有。有個人寫個段子說:“我要提醒一下冷嘲熱諷的各位,冥幣,它也是metaverse,元宇宙概念。虛擬世界(往生)硬通貨,妥妥的當下熱點,未來發展方向,而且有落地,有共識,用戶技術突破十億,不依賴VR、AR技術瓶頸。”
從事相關研究的科技人員著急了,趕緊站出來聲明:與元宇宙相關的主要是虛擬實在(VR)技術、區塊鏈技術,尤其是其中虛擬貨幣技術、NFT技術,電子游戲設計技術、5G、6G新一代移動通信技術等新科技,最近階段性突破,出現了會聚在一起的新趨勢,既沒有有些人說的那么玄乎,但也不是一個騙局。科技人員說的東西太專業,淹沒在眾聲喧囂之中。
我們的問題是:哲學家究竟怎么看待元宇宙呢?
一、“元宇宙四術”:技術、學術、話術與藝術
作為職業哲學家,我首先要提醒諸位:必須區分“元宇宙四術”,即元宇宙技術、元宇宙學術、元宇宙話術和元宇宙藝術。
科技人員講的是元宇宙技術,屬于技術新進展及其應用,說的比較實在。新技術目前進展很清楚,但應用和落地很復雜,不完全是技術問題,而是與社會因素緊密相關。
AI大火五六年,推廣開來的產品不多。元宇宙有什么可以落地的新產品?很多人質疑,風口過后,會不會就是多賣了幾個虛擬頭盔、虛擬眼鏡,多開發了幾款3D電子游戲呢?努力推動技術發展,是科技人員考慮的事情。
與科技人員非常不同,資本講的是元宇宙話術,全是人類新未來、世界新紀元之類,不少玄而又玄的神話,莫名其妙的大話,以及輕松賺快錢、賺大錢的迷魂湯。
資本考慮賺錢,元宇宙話術實質是資本推銷術。技術創新已經成為經濟發展的第一推動力。一個世紀以來大的經濟危機,都是靠一波新的科技應用浪潮才真正走出來的。技術創新已經成為市場經濟的基礎,只有不斷推出新技術產品,才能維持經濟健康發展。因此,資本炒作技術新概念,屬于常規操作,無可厚非。
資本推銷VR技術已經不是第一次。講到元宇宙,總提到兩部科幻電影《頭號玩家》《失控玩家》。其實20世紀90年代,歐美就有過一波熱潮,好萊塢跟風拍過許多相關科幻電影,早期的比如1982年的《電子游戲爭霸戰》,2010年出了續集《創·戰紀》;1990年的《全面回憶》,2012年被翻拍;1999年的《異次元駭客》《感官游戲》《黑客帝國》等。
提到元宇宙,總會提到“第二人生”(Second
Life)游戲。實際上,20世紀90年代類似游戲就有了,在中國當時有個有名的“第九城市”社區,有人甚至在里面辦過虛擬婚禮。
熱潮過后,痕跡不多。
推銷術推銷的產品,終歸要有利于個人生活,有利于社會福祉。這就是元宇宙學術思考的問題。人文社會科學的學者、知識分子說的是元宇宙學術,媒體和公眾受它的影響最大。
元宇宙發展下去,會不會讓大家的生活過得更好呢?
據報道,首爾市是第一個入駐元宇宙的首都級政府。有人質疑,網上辦事大廳就很方便,為什么一定要帶上頭盔,去見見辦事人員的虛擬化身(Avatar)呢?這增加了社會交易成本。
再一個,元宇宙技術高耗能。有那么多能量可供消耗嗎?有人說,消耗如此多能量,用于玩幾個游戲,創造身臨其境的感覺,完全沒有必要。
還有元宇宙的脆弱性問題。2021年夏季鄭州水災時,網絡非常脆弱,供電一斷,掃描支付就無法實行,非常尷尬。這種情況發生在元宇宙上,結果會怎么樣?
最后,藝術家受到元宇宙激發,大談元宇宙藝術,考慮美的新表達和新形式。比如眾多元宇宙科幻文藝作品,還有VR電子游戲中包含諸多藝術要素,尤其是NFT(非同質化代幣)可以保護數字藝術品版權,因而擴大了原創性藝術品的范圍。元宇宙藝術受到元宇宙學術和技術的啟發,對一般公眾影響很大。
各種元宇宙的說法,要看看誰說的,這屬于話語分析方法。我說的是學術,對技術、話術都保持距離。總的來說,技術發展要支持,但也要防范技術風險;經濟發展要支持,但夸大其詞的割韭菜行為必須要聲討;元宇宙藝術勃興同樣良莠不齊,要去其糟粕存其精華。
二、“新瓶裝舊酒”:元宇宙是賽博空間的一種形式
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之初,媒體采訪大哲學家哈貝馬斯,結果他說:哲學家最好不要太早對疫情發言,要先看看、想想。我也認為,“哲學要把握時代精神,而哲學家又要時刻警惕不著迷于輕佻的當下。” 但是,這是我第二次公開談元宇宙了,為什么?因為我認為,“元宇宙”術語雖新,但從本質上看,并沒有什么新東西,在差不多二十年前讀博期間,我就發表過相關論文。
元宇宙概念,屬于“新瓶裝舊酒”,它不過是賽博空間的一種形式。如果非得夸獎一下,它是賽博空間的高級階段。與網絡空間相比,它出現的時間晚不了多少,發生的原理也沒有差別。
什么是賽博空間?我們坐在電腦前,打開電腦,用鼠標、鍵盤開啟一個超文本環境。在網上沖浪,感覺顯示屏背后有一個巨大信息空間,各種信息不斷涌現、變化和流動。似乎這些信息在某個確定的地方,是鼠標、鍵盤引領我們進入那個地方。這就是賽博空間。
實際上,并沒有這么一個確定的物理空間。賽博空間既不在屏幕之后,也不在硬盤之中,但這并不妨礙我們把電腦當作某種入口,通過它我們與其他坐在電腦前的人發生接觸。也就是說,賽博空間是上網的人想象出來的,要是沒有人的想象,就沒有賽博空間,也沒有虛擬交往。
中山大學教授翟振明認為,賽博空間是隱喻意義上的空間。我表示贊同,并進一步認為,賽博空間是想象空間、幻覺空間。各種癔癥病人、被催眠的人“看到”各種奇怪東西在某種空間中展開,都是想象空間。
從哲學的話語說,虛擬交往的非直觀性,決定了主體想象力在虛擬交往中的關鍵作用。身處元宇宙的人,要想象自己面對的化身背后是現實的人,處于和自己一樣的心理狀態下,如此雙方的虛擬交往才能與現實交往等效。
電子游戲的研究發現,人們在線上互動時,仍然非常“人性化”,和現實世界中沒有本質的區別。區塊鏈技術生產的虛擬貨幣,如果沒有足夠集體想象力,就無法起到與現實貨幣一樣的功用。
在1984年科幻電影《全面回憶》中,男主是一名采礦工人,在元宇宙中化身為火星特工,一開始遲遲不能進入角色。后來進入角色后,到火星上經歷一系列任務和追殺,完全忘記自己是個工人,反過來把以前的工人身份視為被政府清除記憶之后故意安排的,而他原來的妻子則被他認為是監視他的政府特工,而女特工敵人才是他真正的妻子。
VR想象深到一定程度,可能出現幻覺。換言之,想象與幻覺是硬幣的兩面。元宇宙結合多種新技術手段,更容易讓人產生幻覺。從這個意義上說,可以說元宇宙是更高級的賽博空間。
二十多年前,曾有篇題為《毒品、夢、形而上學和瘋狂》的文章,在網上廣為流傳。很多人比如心理學家李瑞(Timothy Leary)認為,VR就是毒品,和LSD致幻劑的效果一樣。
三、“元宇宙反叛”:四種可能的技術風險
既然技術上更先進,幻境更完美,為何說“元宇宙的反叛”呢?這是從元宇宙與人的關系來看的。
先要從“技術的反叛”說起。在我看來,我們生活的時代,與其說是科學時代,不如說是技術時代。這便是我所謂“技術的反叛”的主旨。
在古代,科學與技術分屬于兩個不相干的傳統,科學屬于貴族傳統,技術屬于工匠傳統,討論科學的哲學家完全看不起搞技術的下層工匠。19世紀下半葉,科學與技術開始一體化,這實際上拔高了技術在社會中的地位,不再被視為“奇技淫巧”。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科技一體化的趨勢愈演愈烈,使得科學和技術融合為中國人所稱的“科技”。21世紀之交,情況繼續變化:如今我們接受科學,更多是因為它能夠幫助人們實現造福社會的技術目標。越來越多人認為,某個科學新分支應該得到社會重視,是因為它具備足夠的技術-經濟-社會價值。
如今技術不再需要借助科學支撐自身的合理性,從“真理的陰影”下掙脫出來,我稱之為“技術的反叛”。在21世紀之交,技術與科學在知識上開始“平起平坐”,在社會重要性上更是已經超過科學。
“技術的反叛”催生“技術新世界”。其中,人與技術的關系發生重大變化,技術力量深入到人的肉身與精神。克隆技術、基因編輯、人體增強和腦機接口等新科技興起,其中蘊含的改造人自身的沖動昭然若揭。越來越多的人擔憂新技術會失控,未來會奴役人、統治人。正如中央黨校蘭立山所說的,“技術的反叛”也暗示著:新技術反叛人類,要擺脫人類的束縛。
元宇宙是信息新技術會聚的產物。元宇宙的爆火,是 “技術的反叛”的又一佐證。元宇宙相關的科幻電影,無一不包含反叛的元素。在元宇宙中,人與技術的關系激化了。
具體來說,元宇宙的反叛至少有四個方面:
“真理之死”。科學以求真為目標,技術以實用為目標。在元宇宙中,沒有什么真假,真實、真相、真理都被拋棄。虛擬實在,字面意思就是虛擬加上實在,或者就是虛擬虛到實在。
“擯棄超越”。在元宇宙中,感覺就是一切,除了感覺什么都沒有。沉浸于元宇宙中的人,感到從物理世界解放出來,同時摒棄了對生命的意義的形而上學追問,陷入虛無主義之中。元宇宙對虛無的販賣,根源于現代性危機。
“自愿坐牢”。元宇宙話術宣傳說,物理世界已經“內卷”,趕緊去元宇宙尋找新自由和新疆土。可元宇宙中的人毫無隱私可言,所有舉動都可以被監控。元宇宙是一座你自愿進去的電子牢獄,而得到的是無節制地放縱感官欲望。
“元宇宙極權”。最令人擔憂的還不是隱私,而是元宇宙與國家的融合。有人認為,元宇宙與物理國家相對抗。我認為這完全錯誤,遲早國家會與元宇宙融合在一起。最可怕的“民主噩夢”是元宇宙極權主義,到時候不管是現實還是虛擬,沒有人能片刻逃離極權的魔爪。
接下來,我們一個一個分析。
四、“真理之死”:沒有什么真假
這是第一個反叛。
想象力使得人沉浸于元宇宙中。如果沒有沉浸,元宇宙煙消云散。
沉浸有度的區別,網頁沉浸較淺,VR導致深度沉浸,到了元宇宙達到全身沉浸。這是元宇宙最重要的特征。
虛擬頭盔屏蔽真實世界。VR技術是屏蔽性的超級多媒體,元宇宙是此類技術發展的極致,顯得更加“真實”,甚至“比真實更真實”。也就是說,說元宇宙更高級,是說它導致更深的沉浸。
如果沒有幻覺,元宇宙就不是元宇宙。所謂虛實融合,實質上是持續的幻覺狀態。《黑客帝國》中的Matrix,是對元宇宙幻境的極致想象。看似美好富足的世界,不過是給機器人供給能量的虛擬裝置。元宇宙中的人,處于虛實不分的狀態,或者說,區別真假對于他/她已經完全失去意義,真實不是存在不存在的問題,而是根本不值得去尋找。
讓我舒服就好,管它真假。當真假混淆之時,探索真理無從說起。說什么真理呢,對我有用就好。科幻電影《異次元駭客》的結尾,非玩家角色(NPC)黑人警察說了一句話:我不管這個世界是真是假,只要求你們不要來騷擾我們的生活,破壞我們的秩序。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科幻《異次元駭客》直接藝術地徹底擊碎了真假之分。
故事從1999年洛杉磯開始,VR設計者設計了元宇宙中1937年的洛杉磯,設計者經常戴上頭盔,到其中與他設計的1937年的美女幽會。結果一天他回到1999年就突然死去,死前在VR中留下一封信給男主。男主進入元宇宙調查,發現元宇宙的化身都有思想、有靈魂,也不知道自己是化身,然后明白了為什么1999年洛杉磯有人要極力關閉這個VR了。
后來,1937年元宇宙中的酒保發現自己是VR,方法是開車來到世界的盡頭,發現那里是沒有渲染的電腦設計線。酒保居然從1937年來到1999年,男主也遇到很多奇怪的事,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也是VR,結果開車到1999年洛杉磯的世界盡頭證實了這一點:他是2024年洛杉磯某人的化身。而1937年元宇宙設計者留下的信,內容便是他發現自己也生活在元宇宙中,就是因為這個發現被殺的。
最后,男主來到2024年洛杉磯,與女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看來2024年的洛杉磯可能也是元宇宙,要不他怎么能在本主死掉后,自動來到2024年的世界呢?
簡單地說,情節是這樣的:元宇宙1中的設計師制造元宇宙2,元宇宙2中的設計師制造元宇宙3,如此可以至于無窮。本主和化身可以相互替換,穿梭于不同的元宇宙中,大家都有意志和靈魂,大家都要自由和愛情,根本沒有什么真假。
按照這個思路,我們生活的物理宇宙,有沒有可能也是沉浸幻境呢?或者說,實在性即為沉浸性。當人吸毒之后,物理世界變得虛幻,而幻覺世界會變得真實。有一些宗教修行者,認為世界都是夢幻泡影,通過某些技術性的修煉方法,切斷受想行識,觀想某些虛幻場景,謂之為“轉境”。我想稱這種沉浸為實在沉浸,這是比全身沉浸更高的階段:此時虛即為實,世間因此而生。
此時,我們不再討論元宇宙和物理世界一樣真,而是再說物理世界和元宇宙一樣假。換言之,真實世界開始死去。
五、“摒棄超越”:虛無主義的勝利
這是第二個反叛。
全身沉浸時沉浸其中的元宇宙幻境究竟是什么呢?是感覺,純粹的感官體驗或感官享受。在元宇宙,感覺至上,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I think,therefore I am),在元宇宙中,我感覺我存在(I feel, therefore I am)。
元宇宙中感官放縱,讓人感到奇異的自由。在《全面回憶》中,男主進入元宇宙中,原本普通礦工,一下子成為武功高強的特工。在《頭號玩家》中,男主飛車技藝高超,縱身跳下高樓,而現實中他是個連VR裝備都買不起的窮小子。
用哲學的語言說,元宇宙自主性與沉浸性關聯在一起。沉浸性使得自主性成為可能,自主性反過來會加深沉浸性。元宇宙本質是全身沉浸性,而這同時意味著完全的自主性。這種奇怪的自主性終歸是因為:在宇宙中,人將感官視為真實和實在的最高判準。通過感官滿足,元宇宙看起來能夠解決所有世俗的現象需要、經驗需要和感官需要,放棄對更高本體和人生意義的追問,只剩下對感官的極致沉浸。當下的體驗無比地真實,徹底的世俗現實最后滑向虛無。
在《感官游戲》中,有一幕令人印象深刻。男女主角進入元宇宙,來到一家中餐館,廚師端上一些奇怪異形生物食材,男主非常惡心,卻不受控制地吃起來。然后電話響了,他接到任務指令,殺死端菜上來的廚師。這個廚師是個非常和藹的華人,但男女主角完全把殺人當作游戲指令,端起一鍋熱湯就澆到廚師頭上。無厘頭的殺人場面,極度讓人不適,完全就是為了體驗某種虐殺的感官刺激。為什么要殺人呢?指令也沒有說個原因。整個《感覺游戲》中的人物,都像神經病一樣,除了追求刺激,還是追求刺激。
在元宇宙中,人可以擬像一個本體,但它終究是人的創造,而不是世界的真正根源。《頭號玩家》中的上帝,是“綠洲”游戲設計者的化身,因為本主已經死了,這個化身不過是一個元宇宙程序。《黑客帝國》中的上帝,是男主面對的巨大機器人,還有矩陣之母女先知,矩陣之父男先知,它們操控著Matrix,實際上都是程序,就連一心要毀滅世界的史密斯,可以無窮復制自己,終歸也只是一個程序。
什么都沒有!元宇宙向大家兜售的不過是虛無,是虛無主義。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虛無能換錢。虛無與資本結合,是不是某種新的虛無資本主義呢?
元宇宙中虛無籠罩一切,是現代性危機的又一次爆發。虛無主義的盛行,是現代性危機的標志。虛無主義的擴散,工具理性應運而生,迅速地在都市中擴散,成為世俗生活的最高教條。世俗的目的是什么?虛無主義的回答就是感官享受。
元宇宙的崛起,是相對主義、虛無主義完全占領當代文化的宣言,是真正的毒品而非解毒劑。
正如《頭號玩家》開篇指出的,大家沉迷元宇宙是因為現實世界不完美。元宇宙很完美,但卻是假的,虛無的。這提醒我們:對完美的追求必須有度,絕對的完美結果是絕對的虛無。在現實世界中,人性不完美,世界不完美,但是它們是真實的。或者說,不完美的世界才是最好的世界。
六、“自愿坐牢”:從圓形監獄到舒服的電子牢獄
這是第三個反叛。
談這個問題,要回到有名的“電子圓形監獄”(Electronic Panopticon)理論。
工業革命早期,資本家搞“圈地運動”,強迫農民成為天天上班的工人。當時很多人不愿去工廠上班——田園牧歌多好啊——于是流浪漢、乞丐、妓女和黑幫分子等激增。面對此種情形,哲學家邊沁提出圓形監獄理論,宣稱可以徹底解決泛濫的社會治安問題。
什么是圓形監獄?圓形監獄的中心是看守監視囚犯的瞭望塔,四周是環形分布的囚室。看守可以24小時監視囚犯,囚犯卻看不到看守,囚犯相互之間也不能交流。即使看守不在瞭望塔里,囚犯也會覺得有人在監視他。而看守也不自由,因為上級可以不定時來視察。一句話,圓形監獄原理就是“無處不在的監視”。
后來,哲學家福柯指出,圓形監獄不光監視,還可以采取措施改造罪犯行為,并根據改造效果調整改造方案。他稱這種改造為規訓,認為規訓技術可以用于對所有人進行改造。他還認為圓形監獄原理早就從監獄中擴散到整個社會,所以現代西方社會本質上是規訓社會,或監獄社會。
“無處不在的監視”,在互聯網出現之后,開始成為現實。于是,一些思想家擔心,互聯網可能成為電子圓形監獄。也有人認為,電子圓形監獄對于統治者也是一種監督,因而也是有民主潛力的。
智能革命爆發之后,問題就不僅是隱私問題,因為除了監視,機器人是可以被授權采取行動,比如對人進行拘押。智能技術可能帶來真正的牢獄,我稱之為“電子圓形牢獄”。
在我看來,“電子圓形牢獄”有兩種。一種是恐怖的,好萊塢很多“AI恐怖片”想象過。最著名的Logo是科幻電影《終結者》系列中的天網:機器人在其中殘酷統治人類。而另一種是舒服的,元宇宙就是舒服的電子牢獄之大成,很多人愿意成為其中的囚徒。
《黑客帝國》的Matrix就是舒服的元宇宙,以20世紀末發達資本主義富裕社會為模板。它是如此舒服,以至于叛徒賽弗不愿在物理世界中生活,不惜出賣戰友,也要回到Matrix中去,情愿做機器人的電池。
科幻電影《虛擬革命》中的賽特尼斯(Synternis)也是舒服的元宇宙。有一群革命者,在男主的幫助下,千辛萬苦,將病毒植入元宇宙公司主機,破壞元宇宙,以為人們會重回現實。結果呢?被迫下線的暴民,涌入革命者的據點,把他們全部打死,然后重新回到元宇宙中。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結尾。在我看來,它出現的可能性遠遠大于《頭號玩家》中正義戰勝邪惡、元宇宙被控制的happy ending。到了這種狀況,這些人是不是已經自愿在元宇宙中坐牢了?
人一旦進入元宇宙,一切都會留下痕跡,完全談不上什么隱私了。可你是自愿放棄隱私的,對不對?
元宇宙可以用來研究人類的行為,研究如何控制人。比如,研究讓玩家在游戲中成癮的技術,讓你不可自拔。福柯所講的規訓,此時成為我所稱的“電子規訓”。可你是自愿被控制的,對不對?
元宇宙和其他舒服的電子圓形監獄一樣,從根本上都是被自己的感官欲望關押的囚徒。
七、“元宇宙極權”:元宇宙與極權主義國家的融合
這是第四個反叛,最可怕的一個反叛。
想一想,元宇宙如果與極權主義融合起來,結果將會怎樣?有沒有感到不寒而栗?
不久前,《大西洋月刊》發表一篇攻擊互聯網巨頭的文章,認為Facebook與其說是社交平臺、公司或程序,不如說是一個“國家”。文章認為,進入元宇宙之后,物理土地不再重要,而Facebook 已嘗試發行虛擬貨幣。扎克伯格以“治理”的理念來管理平臺,嘗試建立類似立法機關的下屬機構,29億用戶就是他治下的“公民”。所以,Facebook更像一個國家,通過疑似影響選舉、“封殺”特朗普等行為,展現了它對現實政治的影響力。但Facebook無論怎么標榜自己的“民主機制”,從根本上說都是為股東和資本家服務的,因此,元宇宙公司對社會的傷害,大于對社會的促進。
這篇文章警示了元宇宙的政治風險性,我很贊同。但是,作者似乎在以Facebook威脅國家權力的名義,鼓動政府鏟除互聯網巨頭,這一點我覺得作者有些異想天開。為什么?因為資本主義國家就是由大資本操縱的,互聯網資本是其中之一,資本主義反壟斷是表面上的爭斗,更深層的是資本與國家的一致性。
我以為,最可怕不是元宇宙挑戰國家,而是“元宇宙加極權國家”,走向我所謂的“元宇宙極權主義”。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所說的“元宇宙的反叛”,亦是資本和權力反叛民主制。
《虛擬革命》描述了元宇宙與國家機器融合的可怕景象。大家生活在元宇宙中,成為連接人,躺在虛擬連接椅上,街上空無一人。賽特尼斯公司和政府希望世界永遠如此。對于政府來說,這些天天躺著不動彈的連接人,天天吃外賣,要不胖得豬一樣,要不瘦得猴子一樣,壽命縮短到40多歲,政府不用考慮他們的養老、醫療,而且他們天天在線上的完美世界中,對現實沒有怨言,很好管理。政府支持元宇宙,公司更不用說了。在電影中,公司和政府制造出某種病毒,可以定點殺死上網的人,誰不服就殺死誰。
反對元宇宙的人,同時是國家和公司的敵人。而且,也成為連接人的敵人。電影的最后,男主得到了余生夠用的財富,但無處可去,也加入元宇宙中,了此殘生。電影中,男主的黑客朋友說了一句:“這個世界已經無法修復了,兄弟,我誰也不選,只選擇錢。”這句話形象地描述出元宇宙極權主義的可怕。
當然,必須要區分元宇宙技術、元宇宙公司和元宇宙國家。元宇宙相關的技術發展,可以與民主制結合,也可能與極權主義結合。但是,元宇宙電子游戲、元宇宙社區天然就是等級制的,不同等級的玩家有不同的權力。不少元宇宙應用需要大量收集用戶的信息,到了一定規模發揮作用,因而天然有技術極權傾向。總之,元宇宙極權主義不見得會出現,但卻是第一個要警惕的。
八、結語:努力用行動控制新技術發展
最后的問題是:面對元宇宙的反叛,我們應該如何應對?這要回到我對“技術的反叛”的回答,即“技術控制的選擇論”。我的新書《技術的反叛》中有相關內容。
一些人認為,技術雖然是人類發明出來的,但它具有某種自主性,有自身的發展規律,并非完全聽命于人類。
這種觀點容易導致宿命論:如果元宇宙是自主的,人類如何可能左右它呢?因此,技術自主性往往與“技術失控論”相聯系,即技術發展必然或者已經失去控制。
我反對類似的主張。在我看來,主張技術自主的實體論,否定技術自主的工具論,都是哲學觀念,而并不是自然科學意義上的客觀理論,也就是說你不能說在科學意義上哪一個對或哪一個就錯了。
無論技術自主與否,有價值的問題是:人類要不要控制技術,如何才能控制住技術。顯然,這是個行動問題,它的答案在于人類必須選擇行動起來,想辦法控制技術的發展。
面對元宇宙,第一,我們有沒有決心和勇氣控制元宇宙?對于元宇宙相關的技術探索,當然要鼓勵,同時又要努力控制它的發展。第二,更重要的是,為控制元宇宙,我們愿意付出何種代價甚至犧牲呢?比如,元宇宙讓人感官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但是一些有害的滿足就應該被禁止。
在我看來,元宇宙并不必然導向資本口中的“人間天堂”,或者反對者口中的“人間地獄”,結果究竟怎樣,關鍵在于人的努力控制。
元宇宙與人的關系,終歸是人經由元宇宙與其他人的關系。《電子游戲爭霸戰》及其續集《創·戰紀》,生動地說明程序背后,是利益沖突的人之間的搏殺。
說到底,技術不會反叛,真正反叛的是人,或者說一群人對另一群人的反叛。危險的是運用技術的社會理念和社會制度,而非元宇宙技術本身。我們更應該警惕的是元宇宙話術,而非元宇宙技術。
在《黑客帝國》第三集的結尾,男主與機器人和解,共同消滅變異程序史密斯。然而,和平終究是暫時的,《黑客帝國》第四集馬上要上映,Matrix將再一次重啟。既然沒有永久和平,那就讓我們行動起來,再一次面對元宇宙的挑戰吧!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