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潤浩
明季黨爭之緣起,在于皇權的恣意無約束,各黨之主張也要臣服于“維護皇權利益”,因此這種黨爭具有鮮明的“皇權主義”色彩。黨爭手段之殘酷令人不寒而栗,無論是東林黨還是閹黨,都不乏致對方于死地的斗爭取向。這種血淋淋的爭競方式,無論如何都無法與現代社會相兼容。因此,明季的“黨”,絕非現代意義上的政黨。
明朝中后期,朋黨之爭日趨激烈,大名鼎鼎的明末三案“梃擊案”、“紅丸案”和“移宮案”,無一不與黨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三案原本為宮廷內事,但正如溫功義先生所言:其影響所及,卻已遠逾宮廷,波及于都城內外,以至邊關和江南。一眾黨派圍繞這三案大做文章、攻伐不止,一定程度上助推了明朝的覆滅。在這三案中,“紅丸案”是第二案,屬于前之“梃擊案”的衍生,同時又直接導致了后之“移宮案”的發生。再加上在此案中,東林黨人上疏最多,之后閹黨借助《三朝要典》翻案時,此案牽涉的東林黨人亦最廣,可謂與黨爭之糾葛最深,故而此案值得專門加以剖析與審視。而通過耙梳此案亦可發現,明末這些所謂的“黨”,無論是在斗爭的緣起還是使用的手段方面,都還與近現代意義上的“政黨”去之甚遠,亦即他們仍不脫傳統朋黨之窠臼。
一、緣起:國本之爭與梃擊案
欲明紅丸案之始末,則勢必繞不開在此之前所發生的、對大明政局產生深刻影響的“國本之爭”(或稱“爭國本”)。此事可以說是明代后期諸多政治事件的導火索,最直接的影響,莫過于導致明末三大案的發生。
(一)國本之爭
“國本之爭”是指,明萬歷九年的某日,明神宗朱翊鈞(也就是俗喚作萬歷皇帝者)前往慈寧宮向其生母李太后請安,一王姓宮女(明時稱宮女作“都人”)為神宗盥洗。恰好李太后未在,神宗一時興起臨幸了王都人。王氏遂有妊,后產一子,起名朱常洛,為神宗的庶長子。朱常洛只是神宗偶然興起的“產物”,因此他和他的母親均不受寵。神宗所愛者是貴妃鄭氏,萬歷十四年,鄭貴妃生子,起名朱常洵,神宗愛屋及烏,也對朱常洵寵愛有加。由于彼時神宗尚未立太子,再加上他不喜長子朱常洛而偏愛三子朱常洵,一時間“廢長立幼”的流言飛起,有鑒于此,朝臣紛紛上疏請立朱常洛為太子,以靖浮言。神宗其實確有廢長立幼之心,但面對洶洶清論還是有所忌憚,不敢一意孤行。迫于無奈,神宗使出了“拖”字訣,索性將太子之事擱置了起來,遲遲不定太子的人選,但與此同時,其又變著花樣提高朱常洵的待遇,以與朱常洛比伉。太子者,國本也,神宗、鄭貴妃及朱常洵與廷臣、朱常洛這場曠日持久的太子人選之爭,就被史書喚作“國本之爭”“爭國本”。雖然此事最后以神宗讓步、朱常洛于萬歷二十九年被立為太子而告終,但朱常洛的太子之位坐得并不安穩,看似平靜的政局背后實則一直有著暗流涌動。果不其然,萬歷四十三年,矛頭直指朱常洛的明末三案第一案——梃擊案發生了。
(二)梃擊案
萬歷四十三年五月初四日的傍晚,一男子手持一根棗木棍(也就是所謂的“梃”),徑直闖進了太子所居的慈寧宮,打傷守門太監李鑒后,意欲行刺太子。韓本用等一眾太監聞訊趕來,迅速將此人制服。巡皇城御史劉廷元即時就審,查明此人叫張差,但再問其他事項,則其言語顛亂,狀若瘋傻。劉廷元遂以“按其跡,若涉瘋癲,稽其貌,實系黠猾”之論上報刑部。刑部以其為瘋癲之人報給神宗,但卻被東林黨人王之寀窺得端倪。王之寀巧施手段,查明張差背后果有主使,而其所供出的龐保、劉成等人,俱是鄭貴妃宮里的內侍。此論一出,輿論嘩然,鄭貴妃謀刺太子的嫌疑令其百口莫辯。鄭貴妃大惶懼,急忙求救于神宗。神宗認為,輿情洶洶不能強壓,只能由太子出面以解此厄。事到如今,鄭貴妃別無他法,只得向太子求情。朱常洛說只追究張差一人之責即可,不要株連他人。此案遂以張差伏法、其余張差所供出者或發配邊疆或秘密處死而告終。震動晚明政壇的“梃擊案”就此不了了之。
爭國本和梃擊案后,雖然朱常洛的太子之位最終得以坐穩,鄭貴妃一干人等再也無力與太子爭競,但雙方之間的關系恐怕遠非面上看起來的那么和諧。應該說,前述的樁樁件件早已給朱常洛和鄭貴妃之間的關系造成了深深的裂痕,這在一定程度上也為紅丸案的發生埋下了伏筆,就缺一個引發的機會了。而隨著萬歷四十八年神宗駕崩、太子登基,針對朱常洛的第二場陰謀“紅丸案”,遂悄然展開了。
二、案發:紅丸案發微
萬歷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明神宗朱翊鈞駕崩,八月初一日,太子朱常洛繼位,年號泰昌,即明光宗。此時最不安的,恐怕莫過于鄭貴妃了。在爭國本一事中,鄭貴妃為給自己的兒子爭太子之位,與朱常洛的關系一度非常緊張,而之后梃擊案的發生,再度給兩人的關系蒙上了一層陰影,故二人之間自當存在著比較深的芥蒂。朱常洛繼位后,鄭貴妃處境之危險尷尬,毋庸贅言。
不過,神宗可能也預感到了鄭貴妃或將面臨的尷尬處境,遂在駕崩前給光宗留下一道遺訓:爾母皇貴妃鄭氏,侍朕有年,勤勞茂著,進封皇后。面對這個燙手的山芋,光宗巧妙地把它甩給了內閣,令內閣“傳示禮部查例來行”。而面對這個有違禮制的要求,禮部不出所料的將本頂了回來。但鄭貴妃又豈是坐以待斃之人,其早就將人脈延展到了光宗內闈,結交了光宗寵妃李選侍。既然先帝遺詔被駁,鄭貴妃遂故意向光宗為李選侍求封后,李選侍為回報鄭貴妃,亦向光宗求封鄭貴妃為皇太后。光宗寵幸李選侍,難以直接拒絕其請求,而且鄭貴妃為李選侍求封后又正中光宗下懷,這下輪到光宗左右為難了,局面一度陷入僵持。
先帝遺詔未起作用、自己又與時君有隙,顯然這種僵持的場面對鄭貴妃更加不利,如何破解此局呢?左思右想之下,鄭貴妃決定使用美人計。于是,鄭貴妃精心挑選了八名美女,盛裝巧飾,覷得一個機會,亟獻于光宗。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示好,光宗倒也未加多想,直接悉數笑納。光宗在神宗朝時,太子之位坐的戰戰兢兢,覬覦其位者終日虎視眈眈,令光宗提心吊膽,不敢稍懈,以免被人抓住把柄,如今終于得繼大統,驟然輕松,豈有不放縱之理?正好借著鄭貴妃獻女的機會,光宗遂縱情聲色、耽于逸樂。光宗身體本來就不好,這么一通折騰下來,健康狀況更是急轉直下。而光宗作為一國之君,其身體狀況直接牽涉到朝局穩定,故隨著光宗漸成沉疴,朝中亦逐起陰詭之風。
光宗在自覺病重后,急召御醫治療。但御醫治病講究循序漸進,光宗急切之間哪里等得,于是轉令掌管醫藥的宦官崔文升診治。此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崔文升對這樣一位身體虛弱的病人竟下了瀉藥大黃。這使得光宗一晝夜腹瀉達三四十次,身體狀況大受摧殘。崔文升本就是鄭貴妃宮中內侍,再考慮到光宗病重這特殊的時間點,很難說崔文升此舉與鄭貴妃毫無關系。再加上此時國子監李勝芳告訴楊漣說,鄭、李二人相互勾連,刺探宮中內事,崔文升下瀉藥確實是有意為之,因此崔文升用瀉藥,很有可能是受鄭貴妃指使。
面對這一緊急局面,十六日,周嘉謨在楊漣、左光斗的倡言下,大會群臣,當眾叱責鄭貴妃之侄鄭養性,言說鄭氏一族貪得無厭、包藏禍心,恐無噍類。眾人并令貴妃移宮,鄭貴妃迫于壓力,只得移居到了慈寧宮。
盡管朝臣們的奮起直言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鄭貴妃等人的奸謀,但無奈光宗的身體狀況已經相當糟糕了,十九日光宗降旨說自己頭目眩暈,身體軟弱,不能動履,之后于二十二日二十三日之交、二十六日以及二十九日,光宗三次召對重臣,其間已有托孤之語。
在這三次召對之后,便是李可灼進獻紅丸。但早在二十九日之前,李可灼就已有主動進奉之舉。二十四日,首輔方從哲及閣員韓爌、劉一燝入閣辦公,忽有鴻臚寺官員李可灼自稱有“仙丹”,欲進獻皇帝。面對這一貿然請求,無論是方從哲還是韓爌、劉一燝都不敢冒險,因而未允李可灼之請。當然他們不知道的是,李可灼未能通過閣部上達,竟自行往思善門進藥,內監雖然也不敢自作主張擅行引入,但光宗知道有仙丹一事并在后來問起,大概就是在此時獲悉的。
二十九日召對時,光宗忽然問起進藥的鴻臚寺丞,并傳見。李可灼到后為光宗診脈,所言病源、治法均頗令光宗滿意,于是光宗遂令李可灼進藥。眾人退出來后,群臣讓李可灼與御醫商量,但是否進藥誰都拿不定主意。然而不久內中有乳嫗出來,催促制藥進奉,萬般無奈,群臣只得再次與李可灼共進,令其現場調配。不一時丹藥制畢,光宗用之,竟覺得頗為受用,連稱李可灼“忠臣”。群臣遂再次退出宮外等候,少時內中傳曰:“圣體用藥后,煖潤舒暢,思進飲膳?!北姵紴橹畾g欣。李可灼及御醫留侍,時當巳午(即九點到十三點)。比及申未(當在十五點前后),李可灼出言:“上恐藥力歇,欲再進一丸,諸醫言不宜,驟傳趣益急,因再進訖。”輔臣詢問藥效,李可灼但說:“圣躬傳安如前。”但是等到次日五鼓,大內緊急傳召眾臣,明光宗朱常洛于泰昌元年九月初一日卯時駕崩,享年三十九歲。結合五鼓、卯刻等時間點,光宗當死于凌晨五點前后。
若僅從字面意義上理解“紅丸案”,則此案開始于泰昌元年八月二十九日李可灼進獻紅丸而光宗服之,結束于泰昌元年九月初一日凌晨五點光宗駕崩,但無論是時人還是后代史家,俱將紅丸案至少前溯至光宗登基時鄭貴妃獻女,甚至是萬歷時的國本之爭,之后的結束則更無一定之規,其案追查、反復,延宕數十年之久,直至明亡,亦不見有定論。而此案也早就從單純的探究光宗死因,變成了借為光宗查明死因、追究兇手之機相互攻訐、排除異己。此案自緣起時便滲透了宮闈之爭,其間夾雜著正邪之爭,之后又淪為黨派之爭的工具,其復雜糾葛,實在令人咋舌。
三、后續:以東林黨為核心的朋黨之爭
(一)泰昌朝及天啟朝初年之糾劾
1.東林黨與方從哲之爭
光宗駕崩之初,朝臣普遍認為其死與崔文升下瀉藥、李可灼上紅丸兩事不無關系,因此徹查光宗死因以及懲辦崔文升、李可灼的奏疏一直不絕如縷。但僅僅要求處罰這二人的上疏占比并不多,朝臣更多的是將矛頭指向了內閣首輔方從哲。因為光宗死后,方從哲為洗清自己的干系,竟模擬大行皇帝的口吻對有弒君嫌疑的李可灼加以賞賜,這種荒唐的舉措令滿朝震愕。此舉遭劾后方從哲又“罰可灼俸一年”,卻不處理之前的賞賜,顧此失彼、舉動失宜,時臣對此大加嘲諷:
李可灼輕用其藥,陷先帝于倉卒,中外人心共懷憤恨,以為誅之先加,必此人也。未幾而賞行矣,臣愚不知此賞為何名也;及御史王安舜言之始議罰,臣愚又不知此罰為何名也。
盡管李可灼是否有弒君之實并無實證,然在傳統司法語境下,“許世子不嘗藥猶曰弒君,況此親下手之人乎!”對于針對君上的犯罪潛在著“有罪推定”的理念。而對于崔文升,方從哲則僅“擬令旨司禮察處”,但根據《大明律》,下藥過誤已經是十惡重罪中的“大不敬”罪?!洞竺髀伞访鞔_規定:
六曰大不敬。謂盜大祀神御之物,乘輿服御物,盜及偽造御寶,合和御藥誤不依本方,及封題錯誤,若造御膳誤犯食禁,御幸舟船誤不堅固。
可見根據帝制時代的司法慣例,崔文升、李可灼均是無法逃脫弒君罪責的。而方從哲如此處置,按照儒家之傳統亦可謂“弒君”矣?!抖Y記》有云:
言此等之人,若見弒君弒父之人,無問尊卑,皆得殺之。謂理合得殺,若力所不能,亦不言也。故《春秋》崔杼弒莊公,而晏子不討崔杼,而不責晏子。若力能討而不討,則責之?!洞呵铩范鼤w盾云“子為正卿,亡不出竟,反不討賊,書以弒君”是也。
因此方從哲身為首輔,有能力但卻不嚴懲至少是有弒君嫌疑的崔文升、李可灼二人,為群臣所詬病理所當然。再加上方從哲本就是各方勢力妥協下才得以借機登魁,原非雄才且為政平庸,故而圍繞方從哲的攻訐抨擊源源不斷,某種意義上屬于借糾察紅丸一案之名行倒方之實。如九月初八日,東林黨人惠世揚上疏,言辭犀利,徑列方從哲有十罪、三可殺,歷數其為政之種種失誤,稱其不堪膺首輔之重任??梢娂t丸案中方從哲為崔文升、李可灼脫罪只不過其罪之一,眾臣之真實目的實為借此倒閣,對方從哲進行全面的清算與攻伐。
果然惠世揚此疏上后方從哲立有辭呈遞上,熹宗不允。鄭宗周再上劾章,方從哲再請辭官,仍不獲準。之后彈劾方從哲的奏章仍不間斷,方從哲亦屢屢求退,熹宗皆優容之。最后至當年十二月,方從哲辭呈業已六上,終于得以極高規格的優遇辭官。
2.東林黨與鄭貴妃之爭
隨著方從哲的去職,朝臣對其的彈劾亦稍見平息,但劾章卻并未停止,因為對此案另一關鍵人物鄭貴妃及鄭氏一族的交攻一直未止。
據楊漣自述,其于八月二十一日有疏上,其文激烈而懇切,一要嚴懲崔文升,無論其用藥是否過誤;二則懷疑崔文升此舉與鄭貴妃不無干系,甚至直言“第婦人女子,愚不知禮,妄不安分,臣慮假借之端,尚在希覬之念不止”,之后明面上評價鄭養性上揭請收回封其姑鄭貴妃為后,實則刺諷鄭貴妃、要其安分守己。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楊漣認為“前日外傳流言曰:興居之無節,侍御之蠱惑,必文升借口以蓋其誤藥之奸,與文升之黨四出煽播以掩外廷攻摘文升之口耳?!彪m然隱含有為尊者諱之意,但同時也旗幟鮮明地指出光宗病勢沉重與崔文升下錯藥不無關系,而且這極有可能不是崔文升一人之舉,而是存在著一伙欲有所圖的政治勢力在暗中指使。如此一來,楊漣已經非常鮮明地將矛頭對準了宮闈之爭,也可以說這封奏疏徹底地將宮闈之爭與外朝之爭糾纏了起來,繼續延續了前朝國事家事混淆不清的政治格局。
逮及光宗崩殂,對于鄭貴妃等勢力的懷疑與抨擊亦隨之而起。鄭宗周、惠世揚、焦源溥等東林黨人及正直人士紛紛上疏,聲討鄭貴妃??梢哉f雖然鄭貴妃因其地位尊崇且系內宮中人,始終沒有受到多嚴厲的懲斥,但對于她的懷疑則一直沒有停息,由內闈爭寵引發的外朝黨爭也一直未曾間斷。雖然在中國傳統的政治架構中,帝王之家事亦國事,但這種由內而外衍生的政治斗爭,始終圍繞皇權展開,最終也還是以皇權為落腳點和歸宿,這在客觀上也揭示了明季黨爭與當代政黨之一處不同。
(二)天啟朝《光宗實錄》《三朝要典》之修訂
1.《光宗實錄》引發的黨爭
天啟元年六月九日,神宗、光宗兩朝實錄開館撰修,圍繞包括紅丸案在內的三案如何定性再掀波瀾,本已辭官的方從哲也再度被拉回爭論漩渦的中心。東林黨人孫慎行上疏,直言方從哲“速劍自裁以謝皇考,義之上也”,并云“臣以為縱無弒之心,卻有弒之事,欲辭弒之名,益難免弒之實……若從哲之弒逆一日不討,則朝廷之綱紀一日不明”。其疏可謂殺氣騰騰,切齒憤恨溢于字里行間。一時間附合者甚眾。
面對如此氣勢洶洶的彈劾,方從哲不得不再次上疏辨白,黃克纘亦以親身見聞為之開脫。但顯然朝廷之公議已一邊倒地抨擊方從哲,少部分辯護之詞顯得蒼白無力,如之后江日彩便指出:“即謂從哲有心而故投不效之藥,亦未必然……從哲為元輔,何故不置可灼于法,重則辟,輕則遣,只令回籍調理,而且賞之,其何以謝天下!”面對攻訐,黃克纘、方從哲亦不甘示弱,再復上疏,反唇相譏,爭論之勢極度激烈,爭論內容更是從原先的定罪論責,到了現在的人身攻擊,幾乎到了白熱化的境地。之后即使再行調查,《光宗實錄》修畢,亦無法制止爭辯,由于還涉及方從哲與鄭氏相勾連,朝野之爭越發復雜而難解。
由此亦可見,天啟初年針對紅丸案等三案的爭論已不復倒閣等目的,門戶之爭、黨派私見愈發嚴重。有論者認為,鄭貴妃未被加以重責,反倒揪著方從哲不放,實在夾雜著過多的朋黨意氣之爭,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可以算是“正邪不兩立”,但是對于下野政敵的窮追猛打、務必置之死地而后快的黨爭模式,亦構成了此類黨爭無從與現代政黨相比伉的一個原因。
2.《三朝要典》的編撰與翻案
然而有關紅丸案的爭執并沒有到此為止。隨著魏忠賢的得勢,原本為東林人士所貶斥者,紛紛轉投魏忠賢的門下,一時間形成了與東林黨針鋒相對的閹黨。楊漣、左光斗、王之寀、孫慎行等一眾東林黨人士被大加貶斥乃至殺戮,他們的觀點、立場顯然無法被閹黨所容忍,因此對于紅丸等三案,自然不能再遵從東林黨人的認知,承認其中存在著人為的謀殺因素,而是應當秉持光宗病逝的基本立場,并以此為基調轉過頭來對東林黨進行清洗與抨擊。也就是說,“紅丸案”到了天啟朝,已經成為純粹的黨爭之工具,其歷史真相究竟如何,已無關緊要。
魏忠賢掌權后,興“汪文言獄”構陷東林黨人,對此,楊漣上劾魏忠賢二十四條大罪,時當天啟四年六月。一時間彈劾奏章蜂起而至,雖經王體乾以及客氏周旋,眾人彈劾未能傷及魏忠賢分毫,但魏忠賢卻因此而深恨楊漣。之后魏忠賢逐步罷黜東林黨人,慢慢擴張自身勢力,迨及天啟五年三月,將楊漣、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和顧大章六人逮捕并虐殺之,此為大名鼎鼎的乙丑詔獄。魏忠賢既要徹底除滅東林黨人,則亦需有正當之名義。于是次月,給事中霍維華上疏,要求重修實錄,并匯總相關奏章撰修成書進行翻案。由此亦可明白,閹黨之所以要為三案翻案,無非是為打擊政敵尋求正當化基礎,以免“師出無名”。
在此建議下,熹宗允許重修實錄、更翻三案。天啟六年五月,一部《三朝要典》橫空出世,該作為閹黨顧秉謙等人所撰,搜羅與三案相關的諸臣奏章,以時排列,并在很多奏疏之后以“史臣曰”的形式,妄自評斷,尤其對東林人士的奏章多加駁斥。在書中,針對紅丸案,閹黨堅稱“光宗病逝”,進而猛烈批駁諸臣對于光宗死因的懷疑以及要求懲辦崔文升、李可灼以及方從哲、鄭貴妃的奏議,對諸臣多加以“深文污蔑”一類的誣名,將其置于無事生非、令先帝不得安寧的被動地位,自己占據道義的制高點。此外《三朝要典》還在卷首列熹宗御制之序,熹宗在其中對群臣冠以“奸賊”“奸兇”之名,而在對于三案的界定中,也無一不把東林人士作為案件之罪魁,如在紅丸案中,便將孫慎行歸為罪魁。明見此為閹黨用以打擊政敵之工具矣。
至此,對于紅丸案的爭論由于閹黨的強大壓力暫時告一段落。但閹黨對于紅丸案的定性去實甚遠,注定還會再生爭議。
(三)崇禎朝《三朝要典》之毀棄
果不其然,隨著朱由檢登基稱帝,對于閹黨也隨之展開了雷厲風行的大清洗,在這過程中,勢必會涉及對于《三朝要典》的存廢之爭。對此有人主張保存、有人主張毀棄,不同觀點的持有者事實上也反映著東林黨與閹黨爭競的持續。主張毀棄的倪元璐一語中的地點出了三案實已成為黨爭工具的現狀,《三朝要典》之留無益。崇禎皇帝遂從其議,焚毀《三朝要典》的刻板,重新平反了三案,作為清除閹黨的一小步,這就算是紅丸案最后一次在黨爭中被借用了。至此,關于紅丸案的黨爭終于基本落下了帷幕。
四、余論:明季朋黨非現代政黨
“紅丸案”作為明末三大案之第二案,其既受到前案“梃擊案”的影響,同時也直接為后案“移宮案”的發生埋下了伏筆。對紅丸案作一回顧便可看到,圍繞著紅丸案,朝臣從開始的想要查明真相、處置“兇手”,逐漸演變成借助調查此案冀圖排揎政敵、打擊異己,以至于到后來光宗死去數年,仍有《三朝要典》編成,對紅丸案等宮闈瑣事數加評議,針對紅丸案的爭斗也移化為對《三朝要典》的去留之爭。隨著《三朝要典》在崇禎朝被毀棄,圍繞紅丸案的喧囂之聲也少得平息,但這番歷時彌久的斗爭卻清晰地凸顯出如下兩點:
首先,明季黨爭之緣起,在于皇權的恣意無約束,各黨之主張也要臣服于“維護皇權利益”這一名目的庇護,才會具有正當性。易言之,以東林黨為代表的守正之士是“為了守衛君主權”,而與之對峙的閹黨等“邪黨”顯然攫取了不屬于他們應有的君主權,因此這種黨爭具有鮮明的“皇權主義”色彩。
其次,明季黨爭手段之殘酷令人不寒而栗,無論是東林黨還是閹黨,都不乏致對方于死地的斗爭取向,只不過閹黨較之東林更為野蠻與徹底。這種血淋淋的爭競方式,無論如何都無法與現代社會相兼容。
因此,從這兩點我們就可以明確,明季的“黨”,絕非現代意義上的政黨。
(作者為北京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