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紅站在詩歌藝術的高地,實錄著日常生活中的“日常”,對一些司空見慣的常事、常物、常景等,采用“在變化中變化”的“幻變”之法,尋找到了“不尋常”的意味??梢哉f,詩人王愛紅的這種“幻變”,獲取了“用常得奇”(劉熙載《藝概》)之藝術效果。
在常事里蘊奇想。王愛紅的《我們去向一座高山》,題旨明晰,但“波瀾幻變,層彩疊出”(顧起綸《國雅品·士品三》):“我記得我們去向一座高山/那里集聚著美麗的風景”(常事);“似乎不是為了登山”(設疑);“是的,我還去過一次/那依然是一個夢/我的家鄉是一片平原”(奇想)……在此,詩人沒有直接寫“去向一座高山”,而是去向“一個夢”、家鄉的“一片平原”,暗指“我們”去了夢想的高地、精神家園的高地,抑或一種崇高的境界等——在前去的途中,自如地感覺到:“路也是平直的而不崎嶇/雖然一座山也沒有,但是/山上的風卻是存在的?!北M管詩人自覺去的地方“一座山也沒有”,其走向高處之膽識與勇氣,必須面對“山上的風”(暗寓了前去時的艱難險阻)。這里,詩人意在人的一生之中要想獲取生命的最高價值,達到理想的境界,必須有“去向一座高山”的動機與百折不撓的雄心壯志。而后,在“我們去向一座高山”的余味未盡之際,又在“幻變突兀處”(袁宏道語)引出新的意緒。
王愛紅的《暮秋之旅》的“之旅”中,有意識地省去了所有的經歷(常事),只重在若干不同的“感覺”(奇想)。比如:
終于感覺到/昨天的陽光/熱烈如戀人//終于感覺到/那沉重的綠/并不是負擔
在此基礎之上,王愛紅在美好的“感覺”里將“暮秋”的“陽光”“綠”(景)以及尾節“晚秋的寂寞”“收獲后的失落感”(情)巧妙地融匯在一起,給人的是大自然與人之內心的共鳴與愜意。詩人的這種巧構(包括前文提到的“省略”了旅途的經歷,即常事),可視為一種“用常得奇”中的另類的“幻變”。
在常景里藏奇思。詩人汪國真曾說,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但這種“熟悉的地方”(常景),卻能讓詩人奇思妙想,“幻變”自如。譬如晚唐詩人來鵠留下的與眾不同的《云》:“千形萬象竟還空,映水藏山片復重。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閑處作奇峰?!痹娭?,未人云亦云地贊賞云之閑情逸致,卻站在低層勞作者的角度貶抑了閑云:縱有“千形萬象”“藏山映水”,卻不見雨意(常景),并借以暗暗地貶斥似“悠悠閑處作奇峰”的閑云一樣養尊處優、不問蒼生的權勢者(奇思)。同樣的,王愛紅在《觀廬山瀑布》一詩里,亦蘊含有不同凡響的奇思:一,“變”李白“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人見人愛的超級夸張,用一個信手拈來的新奇比喻“像一位干巴老頭的山羊胡”作為詩的開場白。在第一節里,詩人依托喻體“山羊胡”,圍繞著“廬山瀑布”與李白的詩句“飛流直下三千尺”,順勢抓住時光的“倒流”——“從天上到地下/從現在到唐朝,應該有三千尺”,可說是在“這是大好山河的底色”里,繼續出奇思、出新意。二,“變”一般人的即景生情,以“反常合道”的筆法,直接表明“現在,我證實/廬山瀑布是可染先生畫出來的/它與所有的瀑布一樣都是小孩撒尿”(第二節)。此節中的“小孩撒尿”與詩前的“山羊胡”之喻體的超常規運用,無疑為詩篇增色添彩了。有了這樣鮮活、新穎的喻體,再與詩人的“廬山瀑布是可染先生畫出來的”超然想象交融在一起,其“味外味”“旨外旨”也就接踵而至了。不僅如此,詩人還就著名畫家李可染先生之畫筆,在第三節里繼續生發常人難以想到的一些奇思,可繼續讓讀者產生無盡的聯想:“先生是精確的,筆法總是顫顫巍巍/看上去似乎要折斷,但是/藕斷絲連。有人稱之為老辣/有人還在捻須。有人長吁短嘆/有人就是一滴水,不,是一顆星星/從天上到地下,失落的心情/滑落了不止三千尺呀。”
在常物里見奇情。一首《車過官公煙站》,所要敘述的,無外乎是“我”所乘坐的車要過“官公煙站”,“我”看到了“官公煙站”,自然地想到了“煙葉”(常物)。而“請把車開得慢一點/讓我回想一下/捋煙是烤煙的一個過程”(奇情),便是所要“回想”之重點了。詩人為了突出這個“重點”,以變常、漸變或嬗變之筆法,讓我們隨之回到“我”的青春歲月:“十六歲是一片嫩葉/需要開展/像烤煙一樣接受考驗?!边@幾句經過詩人的精度提純后,我們可以領悟到不同的閃光點:從修辭的角度看,暗喻、明喻(“是一片嫩葉”“像烤煙一樣接受考驗”)與借代(“嫩葉”代人)的靈活運用,使詩句于簡潔中呈厚實、“點敘”中顯生動;從過往經歷看,青春年少“捋煙”(即“烤煙的一個過程”),暗示“十六歲”(人)與“嫩葉”(物),均要“接受考驗”,妙用了意象疊加;從時空感看來,過去“捋煙”的經歷與眼前的感覺交相輝映,靈動地運用了現在、過去與現在時;從引文后的詩句看,是“我”高中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而更重要的是在工作之中遇到了一個“她”,可謂撫今追昔,情不能已——這才是“奇情”的重中之重:“而另一片同樣的葉子/仿佛早有安排/在這里等著我/她愿意和我綁在一起/我也愿意/哪怕是烤焦了/化成了煙/初戀如鐵樹/雖然難以開花/但是無法改變?!?/p>
我們知道了“她愿意和我綁在一起/我也愿意”,可以放下詩前“煙站”“煙葉”包括“煙民”的“點敘”,自如地進入一段難以忘懷的“初戀”之中,體悟詩人對“另一片同樣的葉子”之細致入微的詩意發掘,回味一種揮之不去的美好感覺。詩中,“我”與“她”如同兩片“煙葉”均“接受考驗”,不在乎“烤焦了”,甚至“化成了煙”,暗寓“兩情”之真純之濃烈,值得“我”銘記于心。
在常句(“一只蟬/在我家的紗窗上/鳴叫”)里獲奇趣。詩的開頭,詩人沒有添加任何的修飾語,直截了當地敘述所見(“蟬”,扒在“紗窗上”)所聞(“蟬”,在“鳴叫”)。這種直白的敘述有點兒像李白的“床前明月光”,人皆呼之欲出(當然,“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情趣,非人皆得之)。這就是說,王愛紅的直白敘述,他人亦可敘述,但在“蟬”與“我”的兩情依依,且互為知己者悅之,“奇趣”是從自己心窩窩里飛出來的,非他人能得之。
“蟬”,是個歌者,“像是引領一首歌/一首高亢的夏蟬大合唱”(第一節),呼應詩前的“鳴叫”;“蟬”,是個面對“我”的歌者,“是為我而歌”(第二節),這就意味著“蟬”之“鳴叫”與他人無關,給讀者來一個一反常情的“無理而妙”(賀裳《咒水軒詞簽》);“我”對“蟬”有了好感,便“靠近她”(“蟬”之代詞“它”變成“她”,擬人化了,顯親近之感),想看看眼前的“她”與家鄉曾見過的“羞于稱謂的蟬”的“她”,“是不是有所不同/有所改變”(第三節),為下一節作鋪墊;“我”收住了無羈的聯想,“輕叩門扉/她戛然而止”(第四節),以寫實的筆觸,凸顯了“蟬”之靈敏度與警惕性;“我”眼中的“蟬”,“倏忽飛走了”(尾節)。只因“我”不忍“蟬”的離去,便開窗探視,“看見一張細細的網/揚起一千只手”(“網”之千只眼,在通感中幻成“千只手”),“我”終于明白了“蟬”飛走的原因。好在“網”的企圖落空了,“我”所心怡的“蟬”又“鳴如沸”了……
《夏蟬》,以細處攝神的精彩描述,傳遞“我”的一番好感與情趣。如此一來,“蟬”在“我”的眼中,是一只“蟬”;在“我”的心中,是一個值得“我”親近的“她”。其間所暗蘊的情趣盡在層層疊疊的幻變之中。
從常句“一只桃子”里覓得奇趣,是非常難的。詩人有了“幻變”之術,就敢于迎難而上。他的《列車上的桃子》,本來是圖案上的一只桃子,卻寫得神采飛揚、逐新趣異:“一只桃子/一只誰的桃子/留在茶幾上”(活靈活現)、“茶幾就像一片伸展的葉子”(比喻超然)、“經過了幾番相互禮讓之后/飽含著真誠的微笑和心靈的滿足”(細節逼真)、“這只甜蜜的桃子/在每一站/都被下車的旅客瀟灑帶走”(虛實相生)、“新上車的乘客/坐到我的身邊/你發現這只桃子了嗎/這只玻璃的桃子/桃子的玉”(常物,已入心了)……
在常語(“白天”)里顯奇妙?!鞍滋臁?,如同所有的名詞一樣,并無什么特別新鮮之處。只有將之放在一個合適的地方,方能盡顯名詞的風采。比如陸游曾讓幾個名詞組成了千古名句“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書憤五·其一》),連用意象之組合,展示了兩幅意境開闊、氣勢非凡的畫卷。王愛紅亦善于在變化之中活用名詞,只不過沒有像陸游那樣將幾個名詞巧妙地排在一起,而是別出心裁地將“白天”置于《參觀涇縣紅星宣紙廠》一詩里,讓“白天”與“涇縣紅星宣紙廠”(地名)、“宣紙”(物名)及“草葉”“樹枝”(制造宣紙的材料)、“他們”(勞動者)等組合成詩句,并構成全詩,讓讀者獲得不一樣的奇妙之感。比如:
“白天”(詩的開頭),“從草葉上/從樹枝上升起”?!鞍滋臁保戎赴讜儯执冈娙藚⒂^的涇縣紅星宣紙廠里所生產的“宣紙”(暗含生產宣紙的“他們”);
“宣紙”——“他們/抽取一張又一張宣紙/像創世的神,像/制造的白天一樣多”。詩句中的“他們”,即敢于創新的勞動者。經過“他們”不懈的努力,“白天”與“宣紙”已融為一體;
“宣紙”——“他們在制造/有史以來最大的宣紙”“像整整一個白天一樣大”,拓展了“白天”的比喻義與引申義,間接地禮贊了制造“白天”與“宣紙”的“他們”;
“白天”,即“干干凈凈的白天”——“我看不清有多少人/有多少赤膊的力都聚集在這張宣紙上”“這里面沒有寫字繪畫的人/甚至沒有一個文人”“他們都是文人/全天下的文人都在這里/把一個干干凈凈的白天高高地抬起”……詩人在一種詩性的比較之中,也就是在“我”的深層感悟里,直接歌頌了辛勤的“他們”用自己巧奪天工的雙手,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干干凈凈的白天”。
“常語”入詩,貴在“幻變”無羈、妙趣橫生。如“微風”,常語也,但“微風”經過詩人的詩化處理,讓“微風”有了奇妙的感覺:能在一個夜晚“吹圓了月亮”(《中秋之夜》)。像這么被詩人詩化了的常語比比皆是:“曲子”——“有無數曲子涌滿/顫動的葉片”(《吉他》);“星星”——“隨便把天上的星星抓幾把/在地上布下迷陣/那就是我們的城市”(《夜航》);“魚兒”——“如果說魚兒是會飛的鳥/那么這就是水魚的天”(《趵突泉觀魚》);“書”——“書架上的那些書就好比琴鍵/沒有琴鍵整齊/但比琴鍵多”(《一架書櫥》);“秒針”——“不停地走動的秒針/像一匹負重的馬”(《不停地走動的秒針》);“苦”(一種味覺)——“那種難耐的苦,苦的反面/就是臻于極致的甜”(《苦苦菜曲曲菜苦葉菜等》)……這里,只提到名詞。其實,在王愛紅的詩中,其他的一些動詞、形容詞、數量詞、代詞與虛詞等,均有“得奇”之處。
詩人王愛紅的“用常得奇”,盡在自由自在的無窮幻變之中。這種“得奇”與“幻變”,并非唾手可得。依詩人王安石之言,定然是“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題張司業詩》)。是啊,為詩者,應像王愛紅一樣有對詩歌的敬畏之心,有對詩歌的精耕細作之心,否則,就無甚“幻變”與“用常得奇”可言了。
陳明火: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已出版著作《挑剔名作及評點》等,在國內外刊物發表作品,有作品被譯成英、日、俄、希臘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