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笑
(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 安徽 蕪湖 241003)
在我國古代的詩歌創作中,有許多與舟船相關的作品。先秦的《國風·鄘風·柏舟》中就有“泛彼柏舟,在彼中河”的詩句。此后的各個歷史時期,與舟船相關的詩歌作品層出不窮,不勝枚舉。到了唐朝,詩歌創作達到空前繁榮的狀態,與舟船有關的詩作遠超前代,許多詩人都留下了大量膾炙人口的作品。如王之渙《晏詞》中的“莫聽聲聲催去棹,桃溪淺處不勝舟”,王昌齡《聽流人水調子》中的“孤舟微月對楓林,分付鳴箏與客心”,李白《早發白帝城》中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白居易《觀游魚》中的“繞池閑步看魚游,正值兒童弄釣舟”,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中的“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等等。這些詩作或寫景、或詠物、或抒懷、或寄意,取材廣泛,內容豐富,不少佳句至今仍為人們所記誦。從《全唐詩》中統計的情況看,與舟船有關的詩作載量極豐,這些作品對后來的與舟船有關和乘舟出行的詩歌創作產生了較大影響。
古人不僅喜歡以舟船為對象進行詩歌創作,由于當時陸路交通不便等因素,他們往往更愿意選擇乘舟船出行,由此創作了大量詩歌,本文把這類乘舟船出行創作的詩歌稱為“舟行詩”。杜甫作為唐代與李白比肩的大詩人,他一生中創作的舟行詩載量很大。杜甫非常喜歡乘舟船出行,在他的青年、中年、晚年各個時期,都與舟船有著不解之緣。杜甫漂泊到西南以后,在成都生活了一段時間,由于好友嚴武去逝,失去依靠,無奈之下,只好選擇離開。此時,詩人再次選擇乘舟出行,沿江河向東,去往荊湘。在舟行途中,杜甫創作了大量詩歌。據筆者統計,杜甫這個時期創作的舟行詩數量不僅在整個杜詩中所占比重較大,而且也遠超其他同時代詩人的舟行詩數量。其特點是時間較為集中,內容較為豐富,藝術價值極高。學界對杜詩的研究成果頗豐,對杜甫晚年漂泊西南時期的詩歌研究也多有灼見,但對他的舟行詩進行專題研究尚不多見。筆者認為,對杜甫的舟行詩進行深入研究,不僅可以增進我們對杜甫舟行詩創作情況的了解,從中窺見杜甫舟行期間的經歷,還能弄清這個時期杜甫的詩歌創作與他前期詩歌創作之間的聯系。再者,這些詩歌由于創作于杜甫生活最為貧窮困苦的時期,也是他生命的最后時期,是不是真如通常認為的那樣,主要表達了詩人失落、哀嘆甚至消沉的情緒呢?筆者也擬通過梳理分析,以期得出符合實際情況的結論,對學界今后的深入研究提供一些參考幫助。
筆者以為,要弄清楚杜甫的舟行詩歌創作與前期詩歌創作之間的關系,就應當先了解杜甫前期詩歌創作的情況。唐睿宗太極元年(712)正月,杜甫出生于黃河南岸鞏縣城東的瑤灣村。他一生創作了一千四百多首詩歌,后人將他的詩歌創作主要分為四個時期(即讀書與壯游、困居長安、陷亂與為官、漂泊西南),也有分為五個或更多時期的,但主要是把陷亂與為官分開,當然還有分得更為細致的,但筆者比較認同分為四個時期。現整理分析如下:
第一個時期,詩人主要是讀書與壯游。杜甫二十歲漫游吳越,五年之后又回到洛陽,應試不第,再度漫游齊趙。這一時期的杜甫,懷揣“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初定理想,以壯志凌云,豪情萬丈的姿態,俯看天下,積極進取,渴望有一番大作為。其代表作《望岳》中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就體現了他此時的心態。第二個為困居長安十年時期。作為封建時代的讀書人,杜甫渴望得到朝廷的賞識,施展自己的才華,建功立業,燕然勒石,實現“達則兼濟天下”的愿望;但求官之路是如此艱難,詩人在長安過著“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生活,一種無奈與無助之情油然而生并充斥內心,現實讓他深感失望和壯志難酬。從這段時期開始,杜甫開始關注民生,對普通百姓給予同情和關注。如他這個時期的作品《兵車行》中所寫“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就真實地反映了民間的疾苦。第三個是陷亂與為官時期。“安史之亂”爆發后的第二年,杜甫四十五歲,他決定投奔新繼位的唐肅宗,幾經輾轉,在陜西鳳翔見到了肅宗并為官。在這期間,杜甫親眼目睹“安史之亂”對唐朝社會造成的嚴重破壞和給百姓帶來的巨大痛苦。此時的他,對戰亂帶來的社會動蕩混亂深感厭煩和憎惡,對百姓疾苦深感同情,對親人牽掛思念,對家國命運悲嘆憂患。如他這個時期的《月夜》等詩歌,就表達了這種思想感情。在《月夜寄舍弟》等詩歌中,詩人充分表達了渴望平息戰亂,恢復安定的愿望。第四個是漂泊西南時期。此時的詩人已經四十八歲,在這一階段,他輾轉多地,曾到成都投奔好友嚴武,并在成都生活了三年零九個月。杜甫此時的詩歌充滿了時代氣息,充分表現了詩人憂國憂民的情感,如他這一時期的詩歌《蜀相》中寫道:“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體現了對歷史上的忠臣諸葛亮心懷崇敬,對家國之事的感懷和對自身命運的感慨。
前面簡要介紹了詩人四個時期的詩歌創作情況。下面,筆者將側重介紹杜甫的舟行詩創作情況。
杜甫的第一段時間比較集中的舟行生活是從唐肅宗乾元二年(759)開始的,這一年,杜甫四十八歲。此時的詩人已經困居長安達十年之久,因受“安史之亂”影響,加之這年關中大旱,米價暴漲,百姓流離失所,杜甫決定辭掉官職,舉家遷往秦州。從此以后,杜甫開始了他的漂泊生活。這年七月,他攜家人翻山越嶺來到秦州,因生活仍舊艱難,杜甫只能帶著家人前往秦州南面的同谷縣,經過兩百多里的路程才到達目的地,不料在同谷縣期間,生活依然沒有好轉。一個月以后,詩人又不得不攜家繼續南行,前往成都投奔好友嚴武。正是從同谷縣到成都,杜甫開始了他的第一段時間比較集中的舟行生活。這期間,詩人一連寫下了十二首紀行詩:《發同谷縣》《木皮嶺》《白沙渡》《水會渡》《飛仙閣》《五盤》《龍門閣》《石柜閣》《桔柏渡》《劍門》《鹿頭山》《成都府》1本文所引杜詩,皆引自(清)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后文不再一一出注。。這些詩歌主要敘述了冬天出行的辛勞與沿途山川的險峻,描寫詩人帶著全家攀高山、渡激流、穿深峽、走棧道的過程。這里有一點需要關注的是,當詩人從陸路轉為舟行時,心情便為之一好,詩興隨之而來,仿佛平添了許多創作的動力。如他在《白沙渡》中寫道:“水清石礧礧,沙白灘漫漫。迥然洗愁辛,多病一疏散。”由此可見,詩人對舟行這種出行方式是比較喜歡的,特別是當他看到沿途的自然風光、名勝古跡和淳樸民風時,詩人便折射出他熱愛生活、積極樂觀的個性。正像他在詩句中描寫的那樣,愁苦疲勞一洗而光,諸多病痛一齊消散。在《桔柏渡》中,詩人也有同樣的描述:“孤光隱顧眄,游子悵寂寥。無以洗心胸,前登但山椒。”描寫了詩人為減輕旅途疲勞,還上岸稍作休整,觀看四周的風景,開闊心胸。綜上,筆者認為,如果不是時代和戰亂等因素給詩人帶來的諸多不幸,詩人其實是一個熱愛生活、開朗樂觀的人。這些詩歌有寫實、有詠物、有悟思、有感發,內容豐富,其藝術水平在杜詩中也是比較高的。
杜甫的第二段時間比較集中的舟行生活,開始于唐永泰元年(765)四月。此時,好友嚴武去世,杜甫在成都失去了依靠,幾經思慮,決定選擇乘舟出行。從杜甫出發時的一首詩《宿清溪驛奉懷張員外十五兄之緒》中可以看到這樣的詩句:“漾舟千山內,日入泊枉渚”“浩蕩前后間,佳期付荊楚”,說明詩人出發時候的心情還是不錯的,對目的地之一的荊楚也充滿期待,但令詩人沒有想到的是,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旅行。杜甫先是沿岷江南下,經嘉州、戎州入長江,大歷元年(766)春末,才到達夔州。杜甫在夔州生活約兩年,這兩年也是他詩歌創作最高產的時期,所作詩篇達四百三十馀首,約占其詩歌總量的三分之一。大歷三年(768)三月,杜甫乘舟到達江陵,滯留數月后,又繼續東下,途徑公安居留數月,于冬末抵達岳陽。大歷四年(769)正月,杜甫離開岳陽,乘船南下,經由洞庭湖入湘水上溯,三月抵達潭州。大歷五年(770)四月,杜甫與百姓一起逃難,乘舟經耒陽方田驛時,遇江水暴漲,不得行進,停泊數日,幾近餓死,幸耒陽縣令得知消息,贈給食物,杜甫作詩感謝。大歷五年(770)冬,杜甫病逝于湘江的小舟之中。
杜甫在他生活的各個階段,作詩的數量有所不同,但其創作的高峰時期則是在乘舟出行的晚年。雖然舟行貫穿杜甫的一生,但因青壯年時期,杜甫的出行帶有一定的偶然性,且乘船大多是出于游玩、會客等目的,因而與詩歌創作的關聯性不強。當關注詩人晚年漂泊時期的舟行生活,我們便可清楚地看到他乘舟出行與詩歌創作之間的關系,參見表一。

表一 杜甫漂泊時期的詩歌數量及舟行詩占比
從上表可看出,從同谷到成都,成都到綿州、梓州、閬州等地,寓居夔州和途經荊湘,是杜甫創作詩歌數量較大的幾個時期。如果說自成都沿岷江南下進入長江這一時期杜甫是借舟出行的話,那么,到達荊湘以后,杜甫更是“以舟為家”。這兩個時期,杜甫的詩歌創作數量是最大的。前面已經簡要對杜甫的舟行經歷及詩歌創作進行了陳述。而后,筆者將對詩人從成都到荊湘期間的舟行經歷及詩歌創作進行分析。
在前文中,筆者已經對杜甫四個時期的詩歌創作情況及主要特點進行了簡要介紹。那么,杜甫的舟行詩創作與前幾個時期的詩歌創作有什么不同的特點或聯系呢?是不是像通常認為的那樣,這些詩歌由于創作于杜甫生活最為貧窮困苦的時期,也是他生命的最后時期,主要表達詩人失落、哀嘆甚至消沉的情緒呢?筆者分析如下。
綜觀杜甫一生的詩歌創作,許多作品都洋溢著濃厚的家國情懷,體現出詩人濃烈的憂國憂民之心。困居長安期間,杜甫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寫下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的詩句,這成為杜甫一生的愿望。特別是在經歷了“安史之亂”后,隨著對社會現實的深入了解,目睹無辜百姓遭受的苦難,自己在漂泊之中居無定所,詩人的家國情懷與憂國憂民之心愈加濃烈。比如,他此前創作的《春望》,漂泊西南后寫下的《蜀相》等,都體現著這種思想感情。在詩人借舟出行以后創作的詩歌中,這種情懷仍然濃厚而深沉。
永泰元年(765),杜甫舟行至云安期間寫下《云安九日鄭十八攜酒陪諸公宴》,其中有“萬國皆戎馬,酣歌淚欲垂”之句。當時,杜甫受朋友之邀參加聚會,正當朋友們觥籌交錯,興高采烈地談論著什么的時候,詩人卻陷入深深的憂思之中,他用詩歌表達了自己的心聲:各地戰火不熄,百姓正遭受苦難,當鄭十八所邀諸公喝酒,縱情高歌之際,作為詩人的我想到家國的不幸,不禁潸然淚下。在這首詩歌中,詩人的憂國憂民之心溢于言表。在另一首《謁先主廟》中,詩人寫下這樣的詩句:“遲暮堪帷幄,飄零且釣緡。向來憂國淚,寂寞灑衣巾。”意思是:自身年齒遲暮,不堪參與帷幄,漂泊他鄉茍且垂釣藏身,而一向垂流的憂國之淚,清冷地灑滿自己的衣巾。表達了詩人謁劉備廟時油然而生的憂國之情。在杜甫的舟行詩中,此類作品的數量還有不少。如在《夔府書懷四十韻》中,詩人寫道:“賞月延秋桂,傾陽逐露葵。大庭終反樸,京觀且僵尸。高枕虛眠晝,哀歌欲和誰。南宮載勛業,凡百慎交綏。”詩人想到:眼下我雖然清閑地面對秋桂欣賞這異地的月色,但一心向闕,就像傾葉向陽的帶露的衛足葵,瞻望來日,終歸會回歸到民風淳樸的太平盛世;但目前還得暫時興兵伐叛,而我徒然臥病伏枕在這夔州一隅,獨自唱著哀歌,應和我的不知是誰?南宮云臺二十八將立下了千古功勛,諸將啊,望你們積極參戰,平息叛亂。表達了詩人渴望平定叛亂,家國安定的強烈愿望。在寓居夔州期間,詩人還寫下了《熱三首》。在第三首中,詩人寫道:“歘翕炎蒸景,飄飖征戍人。十年可解甲?為爾一沾巾。”面對驟然的酷熱天氣,詩人不禁想起參加平叛的士兵在漫漫十年中何曾解過甲胄?于是為他們灑下擔憂之淚,表達了詩人對平叛征人的關切之情。大歷三年(768)夏,杜甫乘舟外出途中,又寫下一系列詩歌,其中有一首《遣悶》,詩曰:“地闊平沙岸,舟虛小洞房。使塵來驛道,城日避烏檣。暑雨留蒸濕,江風借夕涼。行云星隱見,疊浪月光芒。螢鑒緣帷徹,蛛絲罥鬢長。哀箏猶憑幾,鳴笛竟沾裳。倚著如秦贅,過逢類楚狂。氣沖看劍匣,穎脫撫錐囊。妖孽關東臭,兵戈隴右瘡。時清疑武略,世亂跼文場。馀力浮于海,端憂問彼蒼。百年從萬事,故國耿難忘。”詩人首先描寫了大地、沙岸、小舟等江邊景色,接著極為細致地描寫了驛馬的煙塵,城上的夕陽,船里的潮熱,江風的清涼和游移的浮云等。然后聯想到現實,寫出內心所思:我看著手中的寶劍而氣沖星斗,欲試才能而不能如愿以償,關東一帶因“安史之亂”而尚有遺臭,隴右一帶因吐蕃寇境而百孔千瘡。我懷憂緒仰問上蒼,難道是太平時代用不上武略?世亂之際文人派不上用場?詩人最后得出了自己的答案:一生中的萬事可以付之不問,只有故國耿耿難忘。在這首詩中,詩人飽含著對自身境遇的感嘆,對叛亂的憎惡,對故國的思念和渴望太平的愿望。大歷二年(767),杜甫五十七歲,離開夔州(今重慶奉節)沿江由江陵、公安,來到岳陽,此時距詩人去逝僅有三年。杜甫登上神往已久的岳陽樓,在岳陽樓上憑軒遠眺,面對煙波浩渺、壯闊無垠的洞庭湖,發出由衷的禮贊;繼而想到自己晚年漂泊無定,國家多災多難,又不免感慨萬千,于是寫下五律名篇《登岳陽樓》,前人稱其為盛唐五律第一,詩曰:“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在詩歌的最后兩句中,詩人寫道,自己雖然沒有親朋好友的消息,年老多病,孤舟漂泊,但仍然關注北方的邊關正在鏖戰,望著岳陽樓的欄桿老淚縱橫,充分表達詩人憂國憂民的思想感情。大歷五年(770)冬,杜甫病倒在湘江上的小舟中,帶病寫下《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在這首絕筆詩中,詩人寫下“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無成涕作霖”等詩句,詩人感到生命將盡,當想到郊原上依舊流淌著軍民的戰血,殺伐聲至今震動著偌大的乾坤,許多事已力不勝任,詩人淚如雨淋。這充分說明,就是到了生命的最后,詩人那種家國情懷與憂國憂民之心依然濃厚而深沉。
杜甫出身在一個世代“奉儒守官”的家庭,深受儒家思想影響。他在《進雕賦表》中寫道:“自先君恕、預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把“奉儒守官”看著是其家族的“素業”,“素業”的意思就是世代相襲的職業。杜甫信守儒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理念,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窮年憂黎元”,“濟時肯殺身”,渴望以己之才報效家國,濟世揚名,建功立業,但嚴酷的現實卻屢屢讓詩人的才華難以施展。青年時代,杜甫參加科舉考試,因李林甫弄權,科場失意;向玄宗預獻《大禮賦》雖得到賞識,但幾經折騰,才授他右衛率府胄曹參軍這種看守兵甲仗器、庫府鎖匙的小官;冒險逃到鳳翔投奔肅宗,被肅宗授為左拾遺,不料很快因營救房琯,觸怒肅宗,雖忠于職守,但終因受房琯案牽連,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官場的數度失意,讓詩人極度灰心失望。雖然如此,詩人并未就此消沉,比如,詩人在《江漢》中寫道:“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充分表達了他內心深處仍然渴望報效家國,建功立業的愿望。那么,在杜甫的舟行詩中是怎么一種情形呢?筆者作以下分析。
永泰元年(765),杜甫舟行到達云安。這年九月,叛將仆固懷恩誘使吐蕃、回紇、黨項等舉大兵入寇,至十月,戰事仍在激烈進行。在此背景下,同年冬天,杜甫寫下《長江二首》,其一曰:“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朝宗人共挹,盜賊爾誰尊!孤石隱如馬,高蘿垂飲猿。歸心異波浪,何事即飛翻。”其二曰:“浩浩終不息,乃知東極臨。眾流歸海意,萬國奉君心。色借瀟湘闊,聲驅滟滪深。未辭添霧雨,接上過衣襟。”在詩中,杜甫深切表達了對亂局的痛心,但又無奈,只能借萬水歸海之理,表達自己支持君王早日平定叛亂的愿望。在云安期間,詩人還寫下《將曉二首》,以“壯惜身名晚,衰慚應接多。歸朝日簪笏,筋力定如何?”之句,表達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所思所想:嘆息自己壯年時的功名未成,慚愧年老后應酬接待徒然增多之意,想到如果有一天歸朝后,每天執笏簪筆,體力倒底行不行呢?由此可見,詩人即便是處在漂泊不定之中,仍然在思考將來能不能為朝廷出力之事。同年的臘月初一,杜甫又寫下《十二月一日》三首,詩曰:“明光起草人所羨,肺病幾時朝日邊?”詩人想到,身為郎官在明光殿起草文章那是令人羨慕的,卻不知自己的肺病幾時能好,回到京城為朝廷出力。再次表達了詩人渴望早日出峽,建功立業的愿望。大歷元年(766),杜甫到達夔州,寫下《客堂》,這是他寓居夔州初期之作,在“尚想趨朝廷,毫發裨社稷”的詩句中,更為直接地表達了杜甫仍想趨赴朝廷盡一份微薄之力的愿望。同年,詩人在《云山》中寫道:“京洛云山外,音書靜不來。神交作賦客,力盡望鄉臺。衰疾江邊臥,親朋日暮回。白鷗元水宿,何事有余哀。”表達了他關心家人家事,更關心北方戰事的發展。大歷三年(768)初,詩人在夔州收到了弟弟杜觀的來信,心情非常激動,寫下《續得觀書,迎就當陽居止,正月中旬定出三峽》,詩曰:“自汝到荊府,書來數喚吾。頌椒添諷詠,禁火卜歡娛。舟楫因人動,形骸用杖扶。天旋夔子國,春近岳陽湖。發日排南喜,傷神散北吁。飛鳴還接翅,行序密銜蘆。俗薄江山好,時危草木蘇。馮唐雖晚達,終覬在皇都。”在詩歌的最后兩句中,詩人表達自己雖然像馮唐那樣,到了高齡才得到朝廷的任用,最終還是希望回到京城為朝廷出力的愿望。大歷四年(769)春,詩人乘舟途經湘江,寫下《次晚洲》,詩曰:“羈離暫愉悅,羸老反惆悵。中原未解兵,吾得終疏放?”意為客途中的美景雖然也可暫時娛情悅性,但一想到自己瘦弱多病反增惆悵;遙想中原一帶至今還沒有撤兵,我怎能在江湖四處飄蕩?渴望平亂與建功之心洋溢于字里行間。綜上,即使是在舟行漂泊途中,詩人的這種報效家國、建功立業之心從未泯滅。
杜甫深受儒家“仁愛”“民本”思想的影響,他的詩歌飽含了對百姓真實生活的關注和對民間疾苦的同情。在長安時期,詩人就寫下《兵車行》,描述了在征戰中失去親人的鄉村婦女獨自下地鋤犁,因體力太弱無法承擔鋤犁這種繁重的勞動,以致田隴中禾苗長勢不好,沒有什么收成的悲苦景象。在從洛陽探親回華州的途中,杜甫親眼見到戰亂給百姓帶來的痛苦,寫下“三吏”和“三別”,這是杜詩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詩篇,充分表達了詩人關心同情百姓疾苦的思想感情。大歷二年(767年),詩人住在瀼西的一所草堂里。草堂前有幾棵棗樹,西鄰的一個老婦人常來打棗,杜甫從不干涉。后來,杜甫把草堂讓給一位姓吳的親戚(即詩中的吳郎)居住,他自己搬到離草堂十幾里路遠的東屯去。不料吳郎一來就在草堂插上籬笆,不讓打棗。老婦人向杜甫訴苦,杜甫便寫詩去勸告吳郎,即杜詩中的《又呈吳郎》,詩曰:“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在這首詩歌中,詩人情真意切地對吳郎說,我住這里的時候,西邊的鄰居過來打棗,我從不阻攔,因為西邊的鄰居特別可憐,她無兒無女,沒有飯吃,是個寡婦;如果不是因為貧窮,她又怎能舍棄面子,出來打棗啊;看見這樣的可憐人,不應該去恐嚇她,而是應該幫助她。詩歌的最后兩句“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說出了造成百姓這種困苦不堪、一貧如洗的原因是連年的戰亂和沉重的賦稅,為老婦人不得已打棗進一步的解釋,充分體現了詩人對百姓生活困苦的關注和同情。在乘舟出行途中,杜甫的詩歌創作也鮮明體現著這種關注同情百姓困苦的特點。
大歷元年(766)暮春,詩人在夔州期間,親眼看到底層民眾的困苦生活,感慨萬千,寫下了《負薪行》,詩曰:“夔州處女發半華,四十五十無夫家。更遭喪亂嫁不售,一生抱恨長咨嗟。土風坐男使女立,應當門戶女出入。十猶八九負薪歸,賣薪得錢應供給。至老雙鬟只垂頸,野花山葉銀釵并。筋力登危集市門,死生射利兼鹽井。面妝首飾雜啼痕,地褊衣寒困石根。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在這首詩中,杜甫寫出了夔州婦女的勤勞和困苦,“更遭喪亂嫁不售,一生抱恨長咨嗟”,表現了詩人對她們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結句用“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的答問,是反詰語,用以顧照全篇,正是其深意所在:夔州處女老大嫁不出去,并不是因為她們長得粗丑,美貌動人的王昭君的故鄉不就是在這一帶嗎?從而增強了全詩的譏刺意味。大歷元年(766)夏天,杜甫在夔州還寫下了《火》,詩曰:“薄關長吏憂,甚昧至精主。遠遷誰撲滅,將恐及環堵。流汗臥江亭,更深氣如縷。”意思是,由于當地官吏薄于憂民,不以誠摯之心救火。看那火勢正在蔓延,誰去把他撲滅?恐怕就要燒到居民的房屋了,我流著汗躺在江亭上,直到深夜仍然氣息微微。這首詩也是詩人心憂百姓生活的例證。大歷元年(766),杜甫在夔州寫下《西閣夜》,詩曰:“恍惚寒江暮,逶迤白霧昏。山虛風落石,樓靜月侵門。擊柝可憐子,無衣何處村。時危關百慮,盜賊爾猶存。”意思是,暮色中的寒江恍恍惚惚,隨江逶迤的白霧昏昏沉沉,空曠的山間傳來風吹落石的聲響,寂靜的樓閣上月色侵門,可憐的戍卒啊擊柝陣陣,無衣無褐的人群遍布大地。如此情形,牽扯著我百慮千憂之心,你這無賴的盜賊(叛軍)至今猶存。詩人強烈表達了自己關注同情士兵,渴望早日平定叛亂的愿望。大歷三年(766)秋,詩人在夔州還寫下《壯游》,詩曰:“備員竊補袞,憂憤心飛揚。上感九廟焚,下憫萬民瘡。”意思是,我這個小小拾遺,因憂憤國事而心情飛揚。對上痛感九廟毀于叛軍的戰火,對下哀憐萬民百孔千瘡,同樣表達了這樣的思想感情。大歷四年(769),杜甫在由岳陽去往長沙的途中,寫下《遣遇》,詩曰:“磐折辭主人,開帆駕洪濤。春水滿南國,朱崖云日高。舟子廢寢食,飄風爭所操。我行匪利涉,謝爾從者勞。石間采蕨女,鬻市輸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號。聞見事略同,刻剝及錐刀。貴人豈不仁?視汝如莠蒿。索錢多門戶,喪亂紛嗷嗷。奈何黠吏徒,漁奪成逋逃。”“安史之亂”后,人口銳減,田畝廢耕,給土地兼并者以可乘之機,以至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為了彌補國用不足,代宗不得不改租庸調之法為以畝定稅,分夏秋兩季完納;然終因朝廷的腐敗,政出多門,苛賦雜稅,層層盤剝,人民不堪其苦。這時,詩人舟行于湘江上,看到岸上民女采摘蕨菜賣錢納稅的困苦現狀,心懷抑郁,雖欲自遣,事不可泯,因而賦詩。綜上,杜甫在舟行途中的詩歌作品,與前幾個時期一樣,充分表現了詩人一如既往關注底層百姓的真實生活,同情民間疾苦的思想感情。
杜甫出生于當時的一個官宦世家,也任過官職,還有嚴武這樣的朋友幫助,雖然家道中落,但做官入職也有薪酬,按理說過上較為寬裕的生活還是有機會的。但從杜詩中反映的情形看,詩人經常生活在貧窮困苦之中。筆者以為,這種狀況除了有的學者認為的不善經營和理財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與杜甫信守“不義而富與貴,與我如浮云”的儒家理念有關,如果現實生活與他的這種理念發生沖突,他寧肯選擇淡泊自守。史料所載,杜甫在為官期間,直言敢諫,看不慣官場陋習,曾經兩度辭官,一次辭職。天寶十年(751),杜甫在《水檻遣心二首》中寫道“不堪祗老病,何得尚浮名。淺把涓涓酒,深憑送此生”,就表明了詩人不尚浮名,淡泊自守的意愿。天寶十四年(755),杜甫在長安、洛陽折騰了十年后,已經是四十五歲的中年人,雖然得到河西尉的官職,但還是拒絕任職,并寫下“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的詩句。乾元元年(758)春,杜甫在長安做左拾遺,因肅宗聽不進意見,詩人到曲江散心,寫下《曲江二首》,其一中這樣寫道:“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花邊高冢臥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從這首詩寫作的背景上看,杜甫當時并非是不想任職,而是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愿望沒被理解,因而發出這種感慨。由此來看,詩人并非是那種為了自身的功名利祿而一味奉迎討好之輩。在舟行赴云安途中,杜甫寫下他詩歌中的經典作品《旅夜書懷》,全詩景中有情,融情于景,內容豐富,格調清麗,結構謹嚴,詩曰“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此時的杜甫正在旅途之中,一個夜晚,詩人面對奔涌不息的江流,俯仰天地之間,一覽無余地看到這樣的景色:微風吹拂著岸邊的細草,高聳桅桿的小舟江邊停靠,天上的星星垂向廣袤空曠的平野,明月照射著奔涌不息的大江。此時此刻,詩人浮想聯翩,突然聯想到自己的經歷,寫出了自己的內心活動,難道此生僅僅依靠寫文章來得名嗎?離官正是因為我已經年老體弱。最后,詩人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心中產生出一種通透之感,自我回答道,我的漂泊生涯像什么呢?好像是一只沙鷗飛翔在天地之間。在這首詩歌中,詩人把自己比做一只翱翔于天地之間的沙鷗。以此詩觀之,說明詩人是一位不追求虛名浮利的淡泊自守之人。這樣的詩句還有不少,如大歷二年(767)夏天,杜甫出游江峽,乘船回去后寫下《柴門》,詩曰:“貧病固其常,富貴任生涯;老于干戈際,宅幸蓬蓽遮。”詩人覺得貧與病是一種尋常的事,自己應當固守其貧;富與貴也應順其自然,自己不必攸攸以求。然后詩人又聯想到自身的境遇,道出自己的所思所想:我值此暮年,又置身于干戈四起之際,雖然目前僅有茅屋草舍遮身,亦應以此為足。
面對晚年東奔西走、貧病交加的生活狀況,杜甫除了淡泊自守以外,許多時候還表現出積極樂觀的心態,并非如有的學者所說,杜甫晚年漂泊期間的詩歌創作主要表現他失落、哀嘆甚至消沉的情緒。當然,作為封建時代的讀書人,由于時代的影響,又經歷戰亂,杜甫處在官場失意、年老體弱、貧病交加的生活中,其詩歌創作真實地反映出詩人當時的生活狀態,字里行間不免流露出失落的情緒、悲苦的心境甚至發出無奈的感嘆,但這是那個時代造成的,詩人并未就此消沉。如前所述,他的詩歌不僅真實記錄了那個時代詩人的生活經歷和所見所聞,而且始終表現出詩人濃厚深沉的家國情懷,從未泯滅的建功之心,關注百姓真實生活和同情民間疾苦的思想感情,這也正是他的詩歌被后人稱之為“詩史”的原因。同時,杜甫的詩歌創作還時時表現出詩人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讓我們看到詩人在生活中其實是一個感情豐富、積極樂觀、熱愛生活的人。這在杜詩中有不少例子,比如,乾元二年(759),詩人剛到成都時,寫下一首《成都府》,詩曰:“初月出不高,眾星尚爭光。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詩人在明月初上,群星閃爍之時,遙望天地之間,心境頓然開朗,發出自古以來就有羈旅之事,我為什么要哀傷之感。如果說這時的杜甫才剛開始漂泊,羈旅感不深的話,那么,大歷元年(766)春末,杜甫已然從成都輾轉去過多個地方,此時的他正準備離開云安,乘船東下夔州,在抵達夔州之初,他又寫下《移居夔州作》,詩曰:“伏枕云安縣,遷居白帝城。春知催柳別,江與放船清。農事聞人說,山光見鳥情。禹功饒斷石,且就土微平。”這首詩歌描寫了詩人從云安移居白帝城時的情景:我臥病云安為時已久,如今遷居到白帝城。一路上春催柳綠,江水也給我一脈清波以增添行船之興,到處都聽到人們在談論著農事,從鳥兒的歡鳴中可以看出山色的清明,沿岸多有大禹鑿山留下的斷石,只有夔州這里土地稍平。詩中沒有描寫羈旅之苦的句子,反而是滿眼風光,一路見聞讓詩人輕松自如,心情舒暢。杜甫所處的那個時代給他帶來了諸多的不幸和痛苦,但他在飽覽祖國的大好河山,與純樸的百姓交談農事,與自己親人的相守中又得到慰藉,在不幸的生活經歷中始終保持著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不僅如此,在杜甫的舟行詩中,詩人那種期望有所作為,建功立業的愿望從未泯滅。比如,大歷三年(768)深冬,杜甫初抵岳陽,寫下《泊岳陽城下》,詩中的“留滯才難盡,艱危氣益增。圖南未可料,變化有鯤鵬”之句,便充分體現了詩人雖身處困境,仍然壯志猶存的思想感情。
杜甫對家人和親友的關愛之情是豐富而真摯的。他專情于妻子楊氏,與她攜手共度馀生,漂泊時期更是如此。若說早年的杜甫因為出仕謀職等原因不能常和妻子團聚,寫下一些思念妻子的詩句倒也不足為奇;然杜甫在后期與妻子一起漂泊時,也依舊一往情深地為自己的“老妻”寫下詩歌。上元元年(760)夏,杜甫與家人居住草堂,詩人深情地寫下《江村》,詩曰:“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詩人用自然輕松的筆調描寫出他家庭生活的一個畫面:長夏時節,清江抱村,事事悠閑,在這優美的環境中,詩人饒有興致地欣賞著梁上的燕子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水中的白鷗也相親相近,相伴相隨;然后詩人深情地把目光投向老妻,她正在用紙畫一張棋盤,小兒子也敲打著針做一只魚鉤,這樣的情景讓詩人感到會心的慰藉和快樂,由是詩人想到,面對此情此景,只要有老朋友給予一些錢米,我還有什么奢求呢?這首詩歌充分體現出詩人對家庭生活的熱愛,與妻兒不離不棄、相互關愛的真摯感情。這樣的詩歌還有不少。比如,代宗廣德元年(763)正月,當杜甫聽到叛將史朝義自縊,“安史之亂”結束的消息后,不禁驚喜欲狂,沖口吟唱出“生平第一首快詩”——《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詩曰:“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在這首詩中有一個獨到的生活細節,即是杜甫在聽到特大喜訊時,情不自禁地回頭要和朝夕相處的妻、子交流一下內心的喜悅。劉學鍇先生在評鑒這首詩時說:“由于對方是對自己的思想感情、生活經歷了如指掌的老伴,所以……只要迅速看上一眼,交換一個欣喜的目光,彼此的心情就迅速得到了交流。”1劉學鍇:《唐詩選注評鑒》,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1081頁。這是詩人杜甫與妻、子之間深厚感情自然而真的流露。
在舟行途中的詩歌創作里,杜甫也有不少對和睦家庭生活和交友生活的描寫,而且這種家庭生活給處于貧病漂泊之中的詩人帶來不少的樂趣和莫大的安慰。比如,大歷二年(767),詩人在夔州寫下《過客相尋》,詩曰:“窮老真無事,江山已定居。地幽忘盥櫛,客至罷琴書。掛壁移筐果,呼兒問煮魚。時聞系舟楫,及此問吾廬。”詩人的意思是,雖然自己老病無事,偏居一隅,但聽聞客人到來,頓生“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喜悅之情,忙叫兒子取果煮魚相待,字里行間道出了與家人和朋友在一起的怡然自樂之情。同年七月,杜甫又寫下《阻雨不得歸瀼西甘林》,其中有“客居暫封殖,日夜偶瑤琴。虛徐五株態,側塞煩胸襟。焉得輟兩足,杖藜出嶇嶔。條流數翠實,偃息歸碧潯。拂拭烏皮幾,喜聞樵牧音。令兒快搔背,脫我頭上簪”之句,詩的前部分寫出詩人一如既往關注國事和感懷自己境遇之意,后部分則寫出自己撫弄瑤琴、杖藜出游的日常生活和拂拭烏皮幾、叫小兒搔背、脫簪的生活樂趣。同年秋天,杜甫還寫下另一首詩歌《秋清》,詩曰:“高秋蘇病氣,白發自能梳。藥餌憎加減,門庭悶掃除。杖藜還客拜,愛竹遣兒書。十月江平穩,輕舟進所如。”秋高氣爽,詩人悶悶不樂地清掃庭院,于是拄著手杖,向客人還禮,看到喜歡的竹子,就讓兒子作詩吟詠,由于出門見到美麗的風景,加上有兒子作伴和教兒子作詩,便聯想起十月江水平穩,小舟可以去到想去的地方,心情一下好了許多。
除了對自己的家人充滿關愛之情以外,詩人對親友的牽掛之情也極為真摯。杜甫有一首著名的詩歌《月夜憶舍弟》,是杜甫在秦州所作,詩曰:“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全詩托物詠懷,語言精練,真摯感人,充分表達詩人憂國憂民的情懷和對親人的思念牽掛之情。大歷二年(767)夏,詩人在夔州寫下《舍弟觀歸藍田迎新婦,送示兩篇》,詩曰:“汝去迎妻子,高秋念卻回。即今螢已亂,好與雁同來。東望西江水,南游北戶開。卜居期靜處,會有故人杯。楚塞難為路,藍田莫滯留。衣裳判白露,鞍馬信清秋。滿峽重江水,開帆八月舟。此時同一醉,應在仲宣樓。”表達了詩人對杜觀的關愛、思念和渴望相聚的情感。大歷三年(768)春,杜甫又寫下《遠懷舍弟穎觀等》,詩曰:“陽翟空知處,荊南近得書。積年仍遠別,多難不安居。江漢春風起,冰霜昨夜除。云天猶錯莫,花萼尚蕭疏。對酒都疑夢,吟詩正憶渠。舊時元日會,鄉黨羨吾廬。”元日之時,詩人回憶起當年家人團聚的日子,如今卻天各一方,收到親人的書信后,更加懷念闊別日久的弟弟。杜甫一生喜歡交友,也時常給朋友贈詩,據吳汝煜在《唐五代人交往詩索引》中提到,杜甫所寫的贈詩共計七百四十七首,這些贈詩共涉及四百一十二人。在舟行詩中,也有不少這樣的作品。在舟行漂泊期間,杜甫寫下如《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奉濟驛重送嚴公四韻》《遣悶奉呈嚴公二十韻》等詩歌,數量是不少的,主要表現對朋友的思念與關心,感謝與牽掛,贊揚與鼓勵等思想感情。這里即暫不逐一展開論述。
前文筆者已經對杜甫詩歌的創作背景、主要內容進行了分析,說明了杜甫的舟行詩與前幾個時期詩歌的聯系。那么,杜甫舟行詩的藝術特色有什么不同?筆者以詩人的舟行詩為關照對象,通過分析研究認為,杜甫的舟行詩不僅承續了幾個時期的主要表現手法,而且從總體上看,其創作水平更是日臻完善。
杜甫是一位現實主義的大詩人,《新唐書》中稱杜詩“善陳時事”“世號詩史”。《毛詩序》稱 “詩”可以“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然而對于杜甫,他用詩歌做到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蘇軾也曾評價杜甫的詩歌,“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這些評價概括了杜甫詩歌本身的特點以及對后世的巨大影響。那么,杜甫的舟行詩又是怎樣一種情形呢?筆者通過分析研究得出結論,杜甫的舟行詩同樣鮮明地體現出現實主義的特色,更增加了杜甫的詩歌被稱為“詩史”的說服力。這些作品不僅貼近現實,貼近生活,而且取材廣泛,寄意遙深。詩人在舟行途中,親眼看到朝庭的腐敗、戰亂的殘酷、社會的動蕩、百姓的痛苦,聯系自己的遭遇,以詩歌形式將親身經歷、所見所聞最立體、最多維、最全面地呈現出來,充分反映了詩人所處時代的真實狀況、百姓的真實生活以及自身的遭遇。不僅如此,詩人還在詩歌中充分地表達了他濃厚深沉的家國情懷,渴望建功立業的強烈愿望,對百姓生活的深切同情,對自身命運的憂嘆和渴望安定的愿望,就如詩人在前幾個時期所寫的 “三吏”“三別”“三嘆”以及《兵車行》《麗人行》《悲陳陶》《哀江頭》《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等詩歌一樣,杜甫在舟行途中所創作的如《云安九日鄭十八攜酒陪諸公宴》《謁先主廟》《遣悶》《將曉二首》《客堂》《負薪行》《西閣夜》《遣遇》等詩歌中,同樣充分地體現出這種思想感情。
杜甫是一位諸體兼備的大詩人,五古、七古、五律、七律、排律、樂府無所不能、無所不精,但在諸體之中,數律詩創作成就最高。方回在《瀛奎律髓·序》中說道:“文之精者為詩,詩之精者為律”1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頁。,律詩講究字數、句數、押韻、平仄、對仗等,要求立意更為集中,煉字煉句更加精當等,不是隨便下點功夫就能寫好的。為了在這方面取得突破,杜甫下了很大功夫,詩人說自己“晚節漸于聲律細”,就說明了他對提高詩歌創作水平,尤其是律詩創作水平的執著追求。同時,人生經歷也是杜甫詩歌創作水平提高的重要因素,正如黃庭堅在其《與王觀復書》一文中說:“觀子美到夔州后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后文章,皆不煩繩削而自合矣。”2黃庭堅:《黃庭堅全集輯校編年》,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929頁。這充分說明,詩人在舟行途中更多地接觸到社會現實,飽經個人生活的起伏跌宕后,其詩歌創作水平又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從他的舟行詩分析看,不僅貼近現實,貼近生活,而且諸體兼備,多用律詩,體現在對現實觀察更為深入,詩歌風格變得更為老健,詩歌體裁掌握變得更為成熟等方面。尤其是詩人的律詩創作,在嚴格的格律規范下,取材廣泛而又善于提練,寄意遙深又深入淺出,寓情于景而又情景交融,充分地表達了作者的思想感情。杜甫晚年的詩歌創作,律詩占了很大比重;而在舟行途中所創作的律詩,不僅量多而且藝術水平極高。不僅有《旅夜書懷》《登岳陽樓》《秋興八首》(其八)等名篇,還有像《登高》這樣名冠古今,被稱為“古今七言律詩第一”的作品。這些都說明,杜甫在詩歌創作上不僅諸體兼備,而且在舟行途中,詩人的詩歌創作水平尤其是律詩創作水平又達到一個新的高度。
元稹這樣評價杜甫:“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今人之所獨專矣。”1元稹:《元稹集》卷五十六,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601頁。秦觀也有類似看法:“于是杜子美者,窮高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沖淡之趣,兼俊潔之姿,備藻麗之態,而諸家之所不及焉。然不集諸家之長,杜氏亦不能獨至于斯也。”2陳伯海編:《唐詩匯評》(上),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901頁。這說明,正是杜甫以“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不薄今人愛古人”的學詩態度,善采眾家之長,使他的詩歌創作達到了“諸家之所不及”的創作藝術高度。筆者從杜甫的舟行詩分析,得出同樣的結論。歷代學者以“沉郁頓挫”來形容杜甫詩歌的創作風格,這已成為一種共識。從杜甫的舟行詩分析看,則更為鮮明地體現了風格多樣、手法高超等特點,或老健雄渾,如《登高》等;或清新細膩,如《白露》等;或沉郁悲涼,如《登岳陽樓》等;或平易質樸,如《溪上》等;或通俗自然,如《夜雨》等。杜詩融冶吸收前人的藝術技巧,發展成自己獨特的風格,這些風格與“沉郁頓挫”自然地融為一體,充分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從表現手法上,杜甫在舟行途中,從聞見思行出發,無論使用五言七言、律詩絕句,還是歌行樂府、古詩排律,往往通過典故、煉字、煉意、擬句、擬篇等方式,借助賦、比、興、夸張、白描、抒情、議論等藝術手段,不僅使自己的詩歌充分表達了自己的心聲,而且還為后世留下反映那個時代真實歷史的豐富史料。
杜甫受其祖父杜審言的影響,認為“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 (《宗武生日》),從小就刻苦練習作詩技能;同時,他還在詩歌語言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用他自己的話說,“新詩改罷自長吟,頗學陰何苦用心”(《解悶十二首》),“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戲為六絕句》),因而在詩歌語言表達方面,取得了極高的藝術成就。從杜甫的舟行詩中分析,許多詩句都呈現出千錘百煉、言簡意豐、爐火純青的特點,有的詩句雄渾蒼勁,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登高》);有的詩句意象生動,如“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陽樓》)等;有的詩句字句凝練,如“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旅夜書懷》)等;有的詩句自然清新,如“草閣臨無地,柴扉永不關;魚龍回憶水,星月動秋山”(《草閣》)等;有的詩句通俗易懂,如“快令兒搔背,脫我頭上簪”(《 阻雨不得歸瀼西甘霖》),還有“江上人家桃樹枝,春寒細雨出疏籬”(《風雨看舟前落花,戲為新句》)等,這充分說明了杜甫在舟行途中創作的詩歌具有極高的語言藝術水平。杜甫的舟行詩句不僅語言精煉,用字準確,韻律嚴謹,而且形象生動,自然通俗,呈現出豐富多樣的特點,充分展示了詩人在詩歌創作上“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的藝術追求和所付出的努力。
綜上,筆者通過對我國古代與舟船相關的詩歌作品的簡要回顧,介紹了杜甫前幾個時期的詩歌創作的主要情況,著重分析了杜甫兩段時間比較集中的舟行生活及詩歌創作,尤其是著重分析詩人第二段時間比較集中的舟行生活及詩歌創作,從杜甫舟行詩的創作背景、主要內容和藝術特色方面進行了論述,認為杜甫的舟行詩從思想內容上看,不僅與前幾個時期的詩歌創作是緊密聯系的,而且詩人從舟行途中的見思聞行出發,在創作的舟行詩中充分地表達了他濃厚深沉的家國情懷,渴望建功立業的強烈愿望和對百姓生活的深切同情等思想感情;從表現手法上看,整個舟行詩的創作水平是日臻完善的,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