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姜燕
盡管一萬個不情愿,她還是不得不接受與奶奶獨處半年的現實。
關于奶奶的記憶比較遙遠。爸爸媽媽以前去鄉下接奶奶來城里同住,可奶奶說自己是一棵老樹,換了地方保準活不長。她還知道,她有個姑姑,媽媽嘮叨過,奶奶愛女兒勝過兒子。
每天晚上她做作業時,奶奶就在一旁戴上老花鏡讀書看報。她想,奶奶那只瞎了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她有些不敢正視奶奶,奶奶的左眼不僅瞎了,而且嚴重變形,以至于半邊臉都有些歪斜。
這天,奶奶出門買菜,她去書城買資料。同一條道兒,她卻和奶奶保持著“安全”距離。
路口,綠燈,奶奶朝著過馬路的人流小跑過去。可當奶奶到達路口時,紅燈已經亮了,奶奶卻依然很快地跑向對面。一輛車踩了急剎車,司機從車窗探出頭來大聲罵道:“眼瞎啊!”奶奶呆站在原地,手足無措,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奶奶就像橫亙在小溪流中的一塊石頭,又像一個小小的標點符號,無助地立在馬路中央。她的心忽然很疼。她飛奔過去,抓緊了奶奶的手,穿過停在路上的那些車輛,到達對面。
奶奶歉疚地看著她,如同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半晌,奶奶說:“我的眼睛看不出燈的顏色。”
奶奶是色盲!她愣了一下才醒悟過來。
那天晚上,她輾轉反側,除了擔心奶奶過馬路的問題,還在為兩天后“家長到校日”的事犯愁。每周三下午,學校要求每班安排一位家長到學校參加班級的中隊活動。
怎么辦?這周輪到我了,讓奶奶去?她打電話問媽媽,媽媽說:“要不,讓小劉阿姨去?”小劉阿姨是媽媽的表妹。她剛想說好,就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爸爸的聲音:“阿燃,讓奶奶去!奶奶不會讓你失望的!相信爸爸!”
她吞吞吐吐地告訴了奶奶這個消息:“您……講個故事也行!”
奶奶倒是很平靜地說:“好,我去。”
見到奶奶,同學們表現出阿燃意料之中的詫異,老師也有些意外。
只見奶奶站在講臺前,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武燃同學的奶奶,今年六十四歲,是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老太太……”
哇!奶奶的開場白真不錯!聲音柔和親切,態度不卑不亢,講述有條有理,一點都沒有驚慌的樣子。
奶奶介紹完自己后,從衣兜里摸出一把口琴,徑自吹了起來。
一曲結束,老師帶頭鼓掌,同學們也異常興奮。她沒想到奶奶居然有這么一手!
奶奶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人老了,中氣不足了!”
老師上前握緊奶奶的手說:“老人家,您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快給孩子們講講吧!”
奶奶看看她,用目光詢問她的意思。她滿眼放光地點點頭。
原來,奶奶是家里的第七個孩子,由于家貧,她出生不久就被自己的奶奶扔在了路邊,幸虧她媽媽發現得及時。奶奶書念得很好,但家里沒錢,念完小學就不讓奶奶繼續念了。于是奶奶白天勞動,晚上在燈下看借來的中學課本。后來,奶奶憑借著自學的知識,在掃盲班里當了代課老師,又到村小去做代課老師,還跟著一位音樂老師學會了彈風琴。她喜歡看書,只不過后來眼睛出了問題,年紀又大了,看書就費力了,沒有風琴,她就學習吹口琴……
“您……能談談您的眼睛嗎?”老師遲疑地問。
阿燃的心“怦”地一響,這也是她一直想問而沒問出口的。老師似乎也覺得有些唐突,忙說:“不想說也沒關系的。”
奶奶豁達地說:“沒什么,一年大年三十晚上,一個男孩子跑到點燃的鞭炮旁了,我想把鞭炮扔出去,慢了點。”奶奶說著伸出右手,赫然是累累疤痕!奶奶又笑著說:“不過,值了,畢竟保住了孩子。”
“您是英雄!”老師感嘆道。
整整一節課,隨著奶奶的講述,大家時而悲傷,時而激動,時而感慨……而她,腦海中始終揮之不去一個問題:奶奶犧牲自己的眼睛救下的那個孩子是誰呢?
晚上她打電話問爸爸:“您知道奶奶曾經救下的那個孩子是誰嗎?”
爸爸沉默了片刻,說:“是我!”
她不禁愣住了。
不知不覺,她發現自己對奶奶的話變多了;不知不覺,她會跟奶奶手挽手上下樓;不知不覺,一種輕松愉快的感覺開始在她跟奶奶之間蔓延……
“奶奶,爸爸和姑姑,您更愛誰?”她試探著問。
“這可不好說。”奶奶沉吟著。
她直截了當:“您更愛姑姑!”
“可能吧!”奶奶居然沒有否認。
“為什么?”她為爸爸抱不平。
奶奶替她捋了捋額前的頭發:“因為姑姑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那年冬天特別冷,我去村外撿柴火,在路邊發現了你姑姑。奶奶也被丟棄過……”
奶奶去給陽臺上的植物澆水了,看著奶奶的身影,她覺得奶奶就像一棵樹,雖然老了卻依然遒勁挺拔,活力四射。
她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暑假跟奶奶回老家。她想要好好陪陪這棵名叫“奶奶”的樹,想好好看看這棵老樹一直生活的地方。
趙燕摘自《看了螞蟻又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