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的年俗

記憶里的那些年俗是在每年的寒假拉開序幕的。

放下書包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打柴火，年前打柴火是為烘制臘肉做準(zhǔn)備，上好的木柴煙火烘制的臘肉色澤金黃、香氣濃郁。懸崖峭壁上的柴火水分含量少，質(zhì)地堅硬，熱值高，是烘制臘肉的上好薪柴。要砍到這樣的木材必須具備強(qiáng)健的體魄、敏捷的身手，還要膽大心細(xì)。為了砍到好柴，山里的孩子從小練就本領(lǐng)，面對險峻的高山?jīng)]有人退縮，人人都有好身手。待到房前屋后堆了一座座柴山，年便一天天臨近了。年前打的柴火實際上用于烘制臘肉的并不多，大部分是為全年的燒火做飯準(zhǔn)備的。如今人們用上了清潔能源，加上多年的退耕還林，那些光禿的山頭又恢復(fù)了原先的容貌，每每想起過去對環(huán)境的破壞，我心里總會泛起一縷愧疚之情。

柴火砍夠了，接下來要燒過年的木炭。桂西北冬天比較寒冷，炒的菜還沒上桌很快就涼了。一桌暖暖的熱菜蘊(yùn)含著年的溫馨祥和，家鄉(xiāng)人吃過年團(tuán)圓飯喜歡打邊爐，風(fēng)爐和炭火是打邊爐的絕配。我們在屋邊的空地里挖出深坑，把砍好的木柴碼在坑里，炭坑一頭蓋上生雜草，埋上一層厚泥土，留兩個排煙孔，在另一頭用干柴燒火，等到坑里的生柴點著了埋好炭坑。木頭在沒有明火的坑里燃上兩三天，等到?jīng)]有濃煙冒出了再把煙孔封死，炭火熄滅后就可以把黝黑的木炭挖出來，備過年之需。

山村里各家各戶從小年開始?xì)⒛曦i，家鄉(xiāng)人居家過日子離不開豬油，為了得到更多的肥肉煉油，年豬須養(yǎng)上兩三年，長到兩三百余斤。殺豬要在堂屋進(jìn)行，以示告慰和祭祀祖先。

做活血是殺年豬隆重而不可或缺的一道儀式，取一個盆子，放適量的鹽，用筷子不斷攪拌，讓鹽與豬血盡快融合，防止凝結(jié)。豬的軟骨、瘦肉、小腸等煮熟后起鍋，剁碎，拌以炒花生、香芝麻，佐以芫荽、蒜米、姜蔥、一品鮮等配料制成活血的底料。在大桌擺上幾十個小碗，分裝適量的底料，澆上一兩湯匙的生豬血，再淋上四十來度的豬肉鮮湯，順勢快速揮動筷條攪拌五六圈，靜置三四分鐘，鮮肉湯、豬活血和底料像變魔術(shù)般凝結(jié)成果凍狀，散發(fā)著迷人的香味。人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活兒，趁熱吃上一碗活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仿佛都凝聚在這碗活血上。缺了這碗活血，年就算不上殷實，缺乏年味。

做豬龍捧也是必不可少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龍捧是壯話的說法，用蕎麥面或糯米拌豬血，佐以配料，灌入洗凈的豬小腸，一環(huán)一環(huán)地綁好，放入鮮肉湯文火慢煮。久不久用牙簽穿刺，排去腸里的熱氣，隔一段時間撈起冷置，然后再回鍋繼續(xù)煮至熟透。煮的過程中火力過猛過旺龍捧會裂開，龍捧里的釀料會像豬拉屎一樣一節(jié)節(jié)地被擠出。看火的人會開玩說：“豬拉屎了豬拉屎了，龍捧不能吃了！”年幼無知的小孩信以為真，有的會急得哭起來，老人順勢切一節(jié)晾涼給他們“救火”，孩子得了豬龍捧破涕為笑。過年過節(jié)有這樣的一段小插曲令人難忘。

每年的年豬宴是從村里殺第一頭年豬開始的，這是過年最隆重的節(jié)目之一。不論是誰家殺年豬，村里人不分男女老少，人人參與。盡管大家養(yǎng)的都是清一色的黑毛豬，喂的是一樣的玉米、南瓜、紅薯、薯藤、瓜葉、米糠、野菜和殘羹剩飯，豬肉的味道幾乎沒有什么差別，但是山里人對邀請叔公族侄、親朋好友一起品嘗年豬肉的熱情不改。祖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shù)倪z訓(xùn)在年豬宴中演繹得淋漓盡致。年豬宴氤氳出的厚重年味，凝聚著血濃于水的親情、友情和愛情。從第一戶殺年豬開始，村里人不再生火做飯，誰家殺年豬，大家都被請去吃年豬宴，宴席中你大可不必拘束，你得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高聲歌唱，開懷暢飲。主家要的就是這樣的氣氛，盼的就是這份喜氣，越熱鬧越好。一村男女老少圍著通紅透亮的爐火打邊爐，從早吃到晚，從天黑吃到天亮，第二天同一班人馬又轉(zhuǎn)移到另一塊陣地。鄰里鄉(xiāng)親的情感因年豬宴而難舍難分，醇厚得像一壇壇陳年老酒，越喝越醉人，越喝越純樸本真。

殺年豬，除了請長輩族侄、鄉(xiāng)親鄰里吃年豬宴外，剩下的豬肉都拿來腌制臘肉。老家人飲食講究原汁原味，腌制臘肉不添加其他任何配料，只需把分割好的肉塊過一次鹽，然后放在瓦缸里腌制兩三天，待鹽浸透后，用竹篾串起，掛在火塘上煙臘。煙火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人們忙于過年或做工，家有老人的久不久加柴火，沒有老人加柴的只好用耐燒的堅硬木頭。因此，年前砍柴火就尤顯重要。夜里還須守夜，一是半夜要加柴火或防火災(zāi)，二是防賊或饞貓。過去山里人住的是吊腳樓，房子的建筑材料大多數(shù)是木頭，臘肉在臘制過程中受熱滴油，火塘上如果沒有鍋頭等物件遮火，油滴直接滴到火塘上極易產(chǎn)生火災(zāi)。白天容易發(fā)現(xiàn)，深更半夜人們都睡著了，火勢小的也許會燒去幾掛臘肉，火勢大的可能連屋子都會被吞沒。有經(jīng)驗的老人喜歡用生柴，把生柴埋入火灰里，像燒制木炭一樣，既有火熱散發(fā)，又有火煙升騰，既能烘制臘肉又保安全。

烘制好的臘肉，一部分走親訪友送禮，另一部分供過年過節(jié)和日常之需。臘肉烹飪前，先用火烤脆肉皮，用熱水洗去外面的煙黃，切成薄片，焯一回水，起鍋瀝干，然后再佐以姜、蔥、蒜、料酒等回鍋炒，臘肉味在熱鍋里氤氳開來，繞梁穿窗，一直飄到村外。如果你是外鄉(xiāng)來客，尋著這臘味而來，你一定能找到一桌豐盛的臘肉宴。遠(yuǎn)在異鄉(xiāng)，逢年過節(jié)，這臘味會情不自禁地在我的嗅覺里萌動、生長、澎湃，成為一縷濃濃的鄉(xiāng)愁，縈繞在我心間，難以割舍。

“年糕寓意稍云深，白色如銀黃色金。年歲盼高時時利，虔誠默祝望財臨。”年糕諧音“年高”，寓意金銀財寶年年高，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老家的年糕選大糯谷為原料，這種長在深水田里，漚艾草、板藍(lán)、香椿、青蒿等中草藥為基肥種出的糯谷，植株硬朗，不易倒伏，具有極強(qiáng)的抗病蟲害能力。米粒潔白如玉，香味濃郁，蒸熟后粘合力強(qiáng)，口感好，深受父老鄉(xiāng)親的歡迎，是制作年糕的原生態(tài)食材。過去山里沒有碾米機(jī)，臨近年關(guān)，女人們用石臼舂糯谷，然后簸去谷糠，放在瓦缸里用掛紙密封。臘月二十八九，女人們把密封的糯米倒出來淘洗。她們聚集在水井旁邊，一邊淘米，一邊唱淘米謠或山歌，那熱鬧的場面簡直是歌的海洋。細(xì)心的人還會發(fā)現(xiàn)，未婚的姑娘唱到情深處，美麗的笑臉不知不覺泛起紅暈，猶如含苞待放的桃花，大概是想念心中的情郎了吧。糯米淘好后要浸泡一天一夜，米粒中的淀粉吸足了水分，通過木桶慢慢蒸熟，糯米的黏性慢慢展現(xiàn)。倒在木臼里，用木杵不斷地沖杵，糯米的黏性不斷發(fā)揮，米粒之間不斷地黏糯，不斷地粘連，難舍難分。蜂蠟是去黏的絕佳材料，人們把溶解的蜂蠟涂抹在手上，抓起拳頭大小的糯團(tuán)，包上炒香的芝麻粉拌紅糖作餡料，兩手?jǐn)D壓團(tuán)圓后，咬上一口，糯米的糯香夾雜著芝麻和蜂蠟的芳香，還有紅糖的清甜，簡直讓人欲罷不能。吃過家人制作的年糕，那味道便會在味蕾的記憶上生根發(fā)芽，離家越遠(yuǎn)長得越茂盛，年關(guān)越近長得越瘋狂，成為一股神奇的力量，驅(qū)動回家的腳步，令人無法抵抗和阻攔，這大概就是鄉(xiāng)愁的滋味吧！

守歲在中華民族的記憶里古已有之，其寓意因地域和民族不同而有所差異，其共通之處是辭舊歲迎新年。蘇軾的《饋歲》詩云：“欲知垂盡歲，有似赴壑蛇。修鱗半已沒，去意誰能遮？況欲系其尾，雖勤知奈何！兒童強(qiáng)不睡，相守夜歡嘩。晨雞且勿唱，更鼓畏添撾。坐久燈燼落，起看北斗斜。明年豈無年？心事恐蹉跎。努力盡今夕，少年猶可夸。”詩句既有對如水逝去的歲月表達(dá)留戀之情，又有對來臨的新年寄以美好希望之意。

大年三十，一家人一大早就開始準(zhǔn)備年夜飯。上燈時分，親人們無論在天南海北都已趕回來吃團(tuán)圓飯。廳堂里擺上幾個大圓桌，圓桌中間開有圓孔，下面放著火爐，先放幾塊點燃的炭火，然后把年炭加上去，撒一小把生鹽，用扇子輕輕扇幾下，木炭噼里啪啦地燃燒起來。火鍋就放在火爐上，熊熊燃燒的炭火映紅了人們的笑臉，暖意融融。大家圍著爐火噓寒問暖，互相了解一年來的生活、工作和收成，聊一聊來年的打算和計劃。孩子們趁還沒開飯，在大人中間穿來跑去，嬉戲追鬧。“吃肉不如放炮，放炮不如孩子鬧”，有孩子鬧的大年夜更顯得和諧幸福，充滿希望。所有的菜都上桌了，該到的人都已到齊，年夜飯正式開始。坐序有講究，正位坐最年長的老人，左側(cè)依輩分高低、年齡大小坐男丁，右側(cè)以同樣次序坐婦女，晚輩小孩坐在正位對面。晚輩給長輩夾菜、敬酒，以示孝順，祝老人健康長壽；長輩也給晚輩夾菜，敬酒還禮，祝后生健康成長、學(xué)習(xí)進(jìn)步、事業(yè)有成，大家相敬如賓。三代同堂吃年夜飯是幸福的，四代五代同堂更是幸福滿滿。我奶奶今年105歲，由艱苦的歲月一天天地走到今天的小康社會，如今五代同堂，兒孫繞膝，奶奶臉上總是掛著慈祥的笑容，寫著滿滿的幸福。

年夜飯一般不收席，會伴著時鐘的嘀嗒一直持續(xù)到新年到來。大年三十的團(tuán)圓飯實際上也是守歲飯，先吃飽的女人們移動椅子到旁邊的火盆旁，一邊烤火，一邊唱山歌，由酬謝唱到感恩，由恭賀唱到祝歲。男人們則繼續(xù)劃拳猜碼，行令敬酒。孩子們玩夠了，鬧累了，紛紛上床睡覺，幼小的不愿自己睡覺，一頭躺在母親的懷里睡個香甜。守歲總是熱熱鬧鬧，喜氣洋洋。

過去守歲以雞叫第一聲為號，雞叫就寓示舊歲已去新年到來。大年初一這一天，山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起個大早打乞巧水。據(jù)說打乞巧水的娃仔聰明伶俐，將來學(xué)有所成；賴床不起的人會長得愚鈍，呆頭呆腦，學(xué)無所成。孩子們不甘落后，紛紛前往。打乞巧水前先祭拜水神，在水井旁邊擺上供品，點上香支紅燭，繞井三周，然后三跪三拜，祭祀過程中人們默默無語，唯恐驚動水神。祀罷，由年長者授水，喝下新年的第一口鮮水，然后把自家的水缸挑滿。如今山里修起了家庭水柜，安上了水管，大家再也不用辛苦挑水了，而打乞巧水儀式已成為一種水崇拜文化鐫刻在我的鄉(xiāng)愁里。

解晦氣是大年初一要做的第二件事。解晦氣是由小孩自己獨(dú)立完成的一項祭祀活動，哥哥姐姐或背或牽弟弟妹妹到屋外偏僻的地方，在地上擺好紅雞蛋、年糕、糍粑、湯圓等祭品，點上香支紅燭，然后一起念長輩口授的咒語，清除過去一年里所有的晦氣。

送年是大年初一天黑前的最后一項活動，據(jù)說年從東方來，回到西方去，就像太陽東升西落一樣。年從東方來回到西方是三百六十五天，對于小孩來說是很漫長的，小孩子們天天盼望年的到來，而大人卻怕年的到來，年一到人又老了一歲。為了讓年能高高興興如期回來，人人必須恭恭敬敬地把年送回去。這工作一般交給小孩子去完成。因為小孩最盼望年到，可以約上同伴，一路燃放鞭炮，一直把年送到西邊的山坳。

遠(yuǎn)離家鄉(xiāng)在外謀職，每一年年關(guān)，緊趕慢趕回到家鄉(xiāng)，有時是年三十晚上，有時已是大年初一初二，有時甚至不能回去。那些年俗漸行漸遠(yuǎn)，化作縷縷鄉(xiāng)愁，在我心中不斷地滋長、蕩漾、噴涌。

作者簡介：陳志鋒，壯族，廣西東蘭縣人。梧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梧州日報》《西江都市報》《河池日報》《右江日報》《老年知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