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健
1
高考成績公布了!又到了幾家歡喜幾家愁的時刻。盤城一中高三共六十個班,今年高考不論是985大學的預估錄取人數(shù),還是一批本科上線率,都是喬良的五班排名第一。他已連續(xù)十年任教畢業(yè)班,每年高考都數(shù)他班的成績最好。他在學校自然是集千寵于一身的人物,大大小小的獎狀與證書把兩個抽屜塞得滿滿當當,校長主任見了他也都主動打聲招呼。
高考直接關系到孩子們的前途,每到烈日炎炎的六七月份,高考絕對是最為熾熱的話題。前天下午四點,省考試院查分平臺開始查詢成績,今天上午陳方遠就布局明年畢業(yè)班教師的任課安排了。按理說這事有教務處負責,也有分管的副校長,不用他操心,可他不放心,每年都要親自把關。
喬良從校長室出來時腳步匆促,仿佛有兇猛的野獸在背后追趕。他在深幽的走廊盡頭停下來,透過玻璃窗凝視著幾十米外的教學樓,四樓左數(shù)第五間教室,便是他日夜打拼的陣地。
盡管校長室的立式空調滿腹怨憤似的呼呼噴著冷風,可熱汗還是一股腦兒地從他的毛孔里往外鉆。那個并不寬闊的房間,他常常出入并未覺到有什么迥異之處,剛才他卻感到嚴重缺氧,需大口喘息方可緩解壓榨式的窒息感。頭發(fā)斑白身材瘦削的陳方遠,和藹可親地問詢了毛毛的現(xiàn)況,又夸贊了他班的高考成績再次奪魁。其實,剛才電話鈴響起,他第一眼看見手機屏幕時,已猜到陳方遠找他的用意。指尖尚未觸碰到手機的綠鍵,他已經拿定主意。他欠毛毛的太多太多。他累了,厭倦了。他鐵了心,即便陳方遠說得天花亂墜,也要守住防線,決不松口。
陳方遠與教師談話極少直奔主題,總要繞幾個可大可小的彎兒,這大概與他倡導的“導入式教學法”有關。陳方遠前期侃侃而談的所有鋪陳,喬良都是用淺笑和頷首來應對的,此時此刻沉默便是最有力的回應。最后一錘定音的話語,他早已熟稔于心,幾天前就在肚子里反復彩排了。
陳方遠為人隨和,沒有架子,更沒有半點居高臨下的意思。在喬良眼里,他既是領導,也是同事,更是兄長。妻子和喬良勞燕分飛之后,喬良一個人帶孩子確實挺難的,陳方遠前后為喬良介紹了幾個對象,都是親自把關精挑細選的,個個儀態(tài)萬方、知書達理,喬良挑不出任何欠缺。若不是她們都不能接受與毛毛一起生活,他的第二個家早已成功重組,也不至于勞煩體弱多病的母親秋蘭費心勞力地接送毛毛。陳方遠對喬良的關照可謂仁至義盡,喬良打心眼兒里感激。前些天,母親的心臟病犯了,幸好及時送去醫(yī)院,才安然無恙。不能再讓她騎著電動三輪接送毛毛了,萬一路上犯了病,事兒就大了。
陳方遠是教語文的,用詞精準且恰如其分,娓娓道來完結所有鋪設后,切入正題已是水到渠成。他端起紫砂壺給喬良斟了一杯茶,喬良受寵若驚地單手罩住茶杯。陳方遠回到座位上,輕咳兩聲說:“喬良啊,知道你這些年不容易,去年我也答應過你,今年不再讓你擔任高三班主任,可學校也有難處啊?!标惙竭h的話戛然而止。他端起茶杯啜了口茶,目光緩緩移到低頭不語的喬良身上,說:“高考成績是學校的命根子,老百姓渴盼的目光直戳戳地瞧著咱們哪……”他噤聲無語,沒再繼續(xù)往下說。這就是陳方遠語言藝術的高妙之舉,他在不經意間已把問題踢足球似的傳給喬良。接下來該喬良表態(tài)了。
喬良備好的話早已滾瓜爛熟,似乎嘴巴咧道縫兒,就汩汩地淌出來。“陳校長,我媽的心臟病犯了,還有毛毛……”盡管準備得極其充分,他說話依然挺費勁兒,還有點兒磕巴。陳方遠輕輕點幾下頭,說:“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見。以后再有困難跟我說,我盡力幫你解決?!彼麤]有死纏爛打,就此止步,大大出乎喬良的意料。喬良如釋重負,一刻都不想繼續(xù)待在這里,連忙起身告辭。
2
十年前,參加工作后,喬良連續(xù)三年任教高二數(shù)學,他做夢都想到高三任教!作為一名年輕教師,誰不想到高考前線施展?jié)M腔的抱負?可歷年來畢業(yè)班教師沒有一位不是五年教齡以上的,他有自知之明,不再有非分之想。這年暑假陳方遠恰好走馬上任當了校長,他出人意料地力排眾議力薦喬良到高三任教,且擔任班主任。
領導的信任是最強勢的源動力。喬良大喜過望,為報陳方遠的知遇之恩,工作上全力以赴、殫精竭慮。那年高考,他一舉成名,他班的成績全校排名第一。他那年被評為市級優(yōu)秀教師,還披紅掛彩在領獎臺上慷慨陳詞地發(fā)了言。他下一年毫無爭議地繼續(xù)擔任高三班主任,后來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一鼓作氣拿下“十連冠”。
第一次任教高三那年,妻子剛好懷了孕,恰逢多事之秋,可喬良全年只請了一天假。那天晚上,喬良把手機擱在辦公室的抽屜里上課去了,下了課又在教室里多待了些時間。他回來見手機上有十幾個未接電話,都是妻子打的,他急忙回電話,沒人接聽,再打還是沒人接。那時候他還沒買轎車,從教學樓里出來,他騎著電瓶車瘋了似的往家趕。
喬良把電瓶車支在樓下,打開樓宇門剛要進去,瞅見樓梯口有一攤殷紅的血,宛如一朵被風摧落的紅玫瑰。一個不祥之兆倏地閃現(xiàn)在腦海,他一口氣躥到樓上開了房門,妻子未在家。他嚇得六神無主,呼喊著妻子的名字一溜煙下了樓。住在一樓的秦大爺拎著掃帚和水桶從家里出來,正要清掃地面上的鮮血。原來,喬良的妻子突然肚子疼,預感到要早產,給喬良又打不通電話,只好一個人去醫(yī)院,剛出門就一不留神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流了那攤血,幾位鄰居聞聲后找了輛車把她送去了醫(yī)院。
正是朔風凜冽的寒冬時節(jié),喬良沒顧上戴頭盔,就急沖沖趕往醫(yī)院。他在產房外的長廊上見到正在焦灼等待的三位好鄰居,又等了一個多小時,離十二點還有幾分鐘,一位穿手術衣的女醫(yī)生從產房里出來了,說生了,是個男孩。喬良拎在嗓子眼兒的心臟“吧嗒”一聲落了下來。女醫(yī)生臉上驚悸的神情并沒有消散,她說產婦雖然沒什么大礙,可孩子的情況還要觀察一段時間。他剛落穩(wěn)的心臟又搖搖晃晃地懸了起來。
喬良坐在靠墻的天藍色連體椅上忐忑不安了一整夜,翌日的第一縷晨曦連聲招呼都不打就爬上了窗臺。妻子從產房里出來了。她滿肚子都是怒氣,慘白的臉扭向一側不理睬喬良。喬良知道自己對不住母子倆,盡管母親已趕了過來,盡管學生還等他回去上課,他還是打電話請了假,決計留在醫(yī)院。
他困得眼睛合成了一條縫兒,閑下來也不肯瞇一覺。他到其他病房到處轉悠,拿毛毛跟其他孩子仔細比照。這些新生兒都緊閉眼眸,大多在憩睡,他也沒瞧出有什么本質上的差異。幾天后,他放了學趕來醫(yī)院,詢問醫(yī)生,醫(yī)生說暫時看不出什么,直至毛毛出院回家,一切都是正常的。
本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可過了半年,毛毛漸漸顯現(xiàn)出異常。進食吞咽困難,表情淡漠,兩手總是攥著拳頭……夫妻倆惶惑不安,帶著毛毛到醫(yī)院做了詳細檢查,一張張輕飄飄的報告單,徹底摧毀二人的精神防線。當天下午夫妻倆就帶著毛毛來到康復中心進行治療。
毛毛在康復中心調治了一年多,未見立竿見影的療效,素來傾心浪漫時尚的妻子,把滿腹怨氣撒到喬良身上。他每天下班回家,兩個人都為瑣事吵架,其實問題焦點在毛毛身上,終于有一天妻子攤了牌,提出離婚,喬良滿眼淚水也沒留住她離去的腳步。兩人曾經海誓山盟的愛情防線終于潰不成軍。喬良年年教高三,夜以繼日地帶領學生們向高考發(fā)起沖鋒。他是個大忙人。毛毛每年都進行幾個療程的康復訓練,接送毛毛的重擔就落在體弱多病的母親肩上。
3
喬良回到空蕩蕩的辦公室,屋里只他一個人。他的情況很特殊,學校平日對他蠻照顧的,課程表上第一節(jié)和最后一節(jié)從來沒給他安排過課。但他從不晚來早走,極少請假。
喬良看見手機上有幾條未讀消息,就輕輕點一下微信圖標,都是家長和學生咨詢如何填報志愿的。他一一做了回復。屏幕上的一個班級群已經攢下一百多條未讀消息。他點開微信群。這是他第一年任教高三的班級群,剛開始還是QQ群,那時騰訊尚未推出微信服務,幾年后同學們又換成了微信群。有位男同學的爸爸是喬良的同事,他消息格外靈通,學校里的大小事他知曉后,都第一時間發(fā)布到群里。果然,這些消息都是同學們贊譽喬良的班里高考再次蟾宮奪桂的。喬良一直在群里潛水,極少發(fā)言,只是偶爾到群里看看同學們熱火朝天的留言。
喬良有時點開“查看更多群成員”,把同學們整整齊齊的頭像挨個審視一遍,那一刻仿佛時光穿越到十年前,他在講臺上字正腔圓地點了一次名。每次收起微信頁面,他的胸口都會隱隱作痛,好像里面有根來回抽動的魚刺,十年了這根刺一直都在。
全班五十名同學,群里只有四十九人。米小杏是個豁達開朗的女生,成績雖不拔尖,可也不算差,中游水平。喬良給她定下的目標是高考分數(shù)跨過一本線。其他學科倒不擔心,最讓喬良放心不下的是她的數(shù)學。進入高三后,喬良沒少給她補課。她的數(shù)學成績不斷提升,這樣下去實現(xiàn)高考目標應該不是問題。
毛毛出生后的第三天,在病房里挨了妻子一通咒罵的喬良,沒吃早飯就倉促趕到學校。她剛在辦公桌前坐穩(wěn),米小杏便忸怩地遞過來一本厚厚的習題集,問了他一道與“橢圓”有關的練習題。喬良正窩著一肚子火,前天晚上下了課,正是幾名學生圍著他接二連三的問題,他才遲了半個小時回家,若是下課后立馬就走,說不定妻子就不會出事。他心中的怒火騰地燃燒起來,猛地一拍桌子,然后把那本習題集“嘩啦”一聲扔到地板上。“這么簡單的題,有必要問嗎?自己做!”他把怨氣遷怒于米小杏。米小杏咬著下嘴唇撿起習題集灰頭土臉地走了。
屋里還有其他老師和同學呢,青春期的女孩特別愛臉面。他目送沈小杏低著頭出門的那一刻,后悔了。再過幾天就高考了,毛毛又剛出生,各種事擠成疙瘩。他忙得分身乏術,直到考完數(shù)學,也沒再給她講解那道習題。戲劇性的一幕出現(xiàn)了。那年高考數(shù)學正好考了那道題。他懊悔不已,無比沮喪。高考成績下來了,班里其他同學都考出了正常水平,甚至是超常發(fā)揮,唯獨米小杏馬失前蹄,發(fā)揮失常,尤其是數(shù)學考得極差,導致總分低于一本線九分。這是那年高考留給喬良的最大遺憾。
幾個月后,同學們已經到大學報了到。一個飄著濛濛細雨的下午,妻子打來電話與喬良發(fā)生激烈爭吵,他正在寫教案,恐被同事聽到趕緊起身來到走廊上,一番低三下四地勸慰才勉強哄得妻子掛了電話。
正值初秋時節(jié),窗外的雨絲如掛于天地之間的斜線傾落而下,梧桐樹的葉子色澤盡失也已泛黃。正是上課時間,校園里靜悄悄的。他情緒低沉,坐在電腦前翻開班級QQ群,從頭至尾挨個看同學們的頭像,看完后恍然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人,仔細清點才發(fā)現(xiàn)缺了米小杏。
高考前米小杏分明在群里的,主動退群,說明她還記恨自己。從此,米小杏像斷線的風箏,缺席了畢業(yè)后的所有同學聚會,與全體師生斷絕了聯(lián)系。喬良只知道她讀了南方的一所不怎么出名的大學,其他消息不得而知。他曾向上學時與米小杏關系不錯的同學探問過她的情況,可他們并不知情。
從此不管哪個學生問喬良習題,再忙,他也耐心把題解答完。這么多年了,他一直沒繞出那片黑黢黢的橢圓形的心理陰影。
4
喬良在電腦上點開一個Excel文件,瀏覽一遍同學們今年的高考成績,真不錯!他有點兒沾沾自喜。這么多年,他教出如此之多的優(yōu)秀學子,曾多次坐在主席臺前向全市教師分享教學心得,可在毛毛面前他絞盡腦汁也束手無策。毛毛已經十歲了,智商卻處在三歲孩子的水平。這讓他每次登臺作報告均萌生出盜名竊譽的感覺,連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還大言不慚談什么教學經驗?若不是陳方遠下了死命令,他才不去受這份罪。每次講完,他都垂著腦袋灰溜溜地從臺上下來。同事們怎么想的,他并不曉得??扇粲腥水斔婵湟约旱暮⒆荧@取某種獎項,或者有其他什么上佳表現(xiàn),他都認為是針對他的,都是故意說給他聽的,每每此時他不是黯然離開,就是木偶一般沉默無言。
他哀嘆幾聲,點擊鼠標關掉電腦,身體蜷縮在椅子上,十根白凈的手指插進了蓬亂的黑發(fā)之中。
有次開家長會,會議結束后喬良留下一位家長,他的孩子成績下滑較大,需和他單獨談話。他口若懸河地講了教育孩子的一番道理后,那位家長臨走時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說了句恭維的話:“喬老師,您的孩子一定很優(yōu)秀吧,讀幾年級了?”喬良無言以對,臉羞得如猴子屁股,通紅。他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從此在人世間消失。
手機響了。喬良直視著屏幕上顯示的打來電話的標注名,心中一凜,擔心接通后自己抵不住對方的伶牙俐齒,會改變主意。他猶疑不決,遲遲沒有接聽,那首悅耳的《朋友別哭》的音樂聲停了下來。“連電話都不接,有點過分!是不是撥回去呢?”喬良正思忖著,一條微信吱的一聲出現(xiàn)在手機屏幕上:“還記得給你介紹對象的事嗎?高考結束了,要不你倆見個面?”看來喬良剛才多慮了,打來電話是為相親的事,可他還是忙把正要回撥電話的手指移走。
近些年,喬良相親真夠多的,可每次的流程都是按照同一個劇本演繹的。二手男還是挺值錢的,何況他年輕俊朗還事業(yè)有成。劇情的前半段女方都是分外中意,但他把毛毛的情況說出來后,對方的熱度就立馬降至冰點。他也嘗試過采用倒敘或插敘的方式,可不等介紹完情況女方就中途退場了。他心如死灰,對再成個家不抱任何希望,和毛毛在一起生活,其實挺不錯的。毛毛雖然頭腦愚笨,可他很懂事,從不讓喬良慪氣。
思量片刻,喬良做出回復:“謝謝關心,還是算了吧?!边^了十幾秒,聊天對話框冒出幾個字:“好的,別壓力太大。”
火辣辣的日頭散發(fā)著灼熱的光,照射得喬良連頭都不敢抬,校園里的花草樹木也受了怨氣似的耷拉著腦袋。他開著一輛銀灰色轎車銀魚一般駛出校門。毛毛在母親那里。近些年他待在學校的時候,毛毛都由母親照管,去年毛毛到特殊學校上了學,開始那段時間學校要求家人全程陪讀,他忙得抽不開身,也是母親在學校陪著毛毛的。若是有康復訓練,下午放了學她再送毛毛去康復中心。母親有心臟病,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喬良擔心照看毛毛的重擔有天會把母親羸弱的身體壓垮,畢竟快七十歲的人了,身體還有病。如果任教高一高二,壓力當然小一些,他就能擠出時間接送毛毛。他出行開轎車,方便得多,母親騎電動三輪,夏天熱,冬季冷,也極不安全。
母親居住的小區(qū)是二十多年前建成的,道路狹窄,房子面積小,八十平方米。母親住在一樓,喬良有房門鑰匙,母親腿腳不便,他直接用鑰匙開了門。
母親正坐在馬扎上給毛毛搖著蒲扇。她皺巴巴的臉,宛若把揉成團的黃表紙緩緩伸展開。毛毛單腿跪著海綿墊子伏在玻璃面的茶幾上寫著什么。聽見門響,毛毛丟下鉛筆,咧開嘴巴擺動雙臂斜著身子向喬良走來。喬良喊一聲“毛毛,快過來”!毛毛緊緊摟住他的大腿,腦袋使勁兒往喬良身上鉆。他的鼻涕和唾液抹在了喬良白色的T恤衫上。
母親過來把毛毛拉開,說:“毛毛,你弄臟爸爸的衣服了?!眴塘夹χf:“媽,沒事的,毛毛高興就行?!泵銎痤^狡黠地沖喬良笑笑,轉身取來一條藍花毛巾在喬良身上抹來抹去。喬良夸獎毛毛真聽話,毛毛把毛巾掛在面盆處的粘鉤上,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塊小白兔牌奶糖遞到喬良胸前,這是老師獎勵給他的,他沒舍得吃。喬良擺動雙手封堵住奶糖的去路。毛毛踮起腳尖用盡力氣把奶糖往喬良嘴里放,喬良只好接在手里。
喬良眼里迸出淚花,他不想讓母親瞧見,轉身去了洗手間抹掉眼淚。毛毛跟了進來,沖喬良擺幾下手,然后打開馬桶蓋子,身體微彎把褲子褪到大腿根兒,得意地瞥一眼喬良。隨著一陣“嘩啦嘩啦”的響聲,他把淺黃色尿液射入了坐便器。結束后毛毛歪著腦袋沖喬良做個鬼臉,再把褲子提了上去。這一連串看似平常簡單的舉動,毛毛做起來卻有些費力。要知道,幾年前毛毛的大小便要靠他人相助方可完成。喬良的臉上漾起紅光,他把毛毛緊緊擁入懷中。
5
這天是周六,毛毛不上學,但下午四點要做康復訓練。喬良正閑著,他下午接送毛毛。吃完午飯,喬良和毛毛睡了午覺。醒來后,喬良教毛毛朗讀兒歌,毛毛的腦子不開竅,喬良急得肺差點兒炸了。
下午三點半,喬良開著車拉著毛毛行駛在川流不息的馬路上,前方是紅燈,轎車緩緩停下。此刻,一張圓圓的貌美如花的臉,圖畫一般張貼在他的腦間。
素梅是康復中心的醫(yī)師,母親每次帶毛毛訓練歸來都在喬良面前夸贊她。三年前素梅從另一家醫(yī)院調來工作的,一直負責毛毛的康復訓練,她業(yè)務精湛,服務態(tài)度極好,很喜歡毛毛,毛毛也喜歡她。喬良有時放學后接毛毛回家,素梅每次都笑瞇瞇地彎著腰把毛毛交給他,然后面露微笑與毛毛擺手說再見。
前年冬日的一個刮著大風的下午,母親忘關家里煲著粥的電飯鍋,把毛毛送到康復中心后就急匆匆折了回來。結果母親在回康復中心的路上與一輛電瓶車撞了。人倒沒事,可她的三輪車出了故障,她急忙給喬良打電話讓他去接毛毛??蓡塘缄P了手機正在聽一堂公開課。母親只好給喬良發(fā)了信息,然后推著三輪車去維修。
冬日的天分外短,眨眼工夫就暗下來。喬良聽完課開了手機看到信息時,夜幕已經降落。他急匆匆開著車趕到康復中心,里面早已人去樓空。大冷天的,他急得額頭上滿是汗珠,呼喚著毛毛的名字,朝著辦公區(qū)唯一一個亮燈的房間跑過去。他顧不上敲門就沖了進去。
一個素雅、端莊、秀氣的穿白大褂的女子,正在桌前指導毛毛寫字。她就是素梅。喬良失魂落魄地把毛毛摟進懷里,喘著粗氣向素梅致謝。三個人從樓上下來時,喬良要了素梅的電話號碼,此后只要臨時有事不能準時來接毛毛,就提前打電話,她都會照看著毛毛直至喬良出現(xiàn)。
有次做完訓練項目后,為鍛煉毛毛腿部的力量,母親和毛毛沒乘電梯。來到三樓時,母親與一位熟識的家長攀談起來。毛毛趁母親沒注意爬到窗臺上,一條腿跨到了窗外。毛毛若是栽到樓下,后果不堪設想,情形極其危險。母親想過去把毛毛從窗臺上抱下來,剛走幾步,毛毛的另一條腿也跨到了窗外。
母親擔心毛毛從窗臺上跌下去,不敢動了。那位家長慌里慌張地跑到樓上求助。素梅與幾名醫(yī)師趕過來,她俯下身子,輕輕呼喚著毛毛的名字,打著手勢示意毛毛快從窗臺上下來。毛毛臉上露出微笑,把一條腿挪到了窗臺里邊。素梅用柔和的聲音喊著“毛毛別動”,再蹲下身體,像一只笨拙的鴨子,一步步向毛毛靠近。她搞怪的樣子,逗得毛毛咯咯直笑。素梅來到毛毛旁邊,把他從窗臺上抱下來的那一刻,眾人總算松了口氣。
6
喬良和毛毛來到位于五樓的康復中心時,素梅已滿臉含笑在門口等著他倆了。十幾個和毛毛相同情況的孩子,正在式樣齊全的器材上做康復訓練。毛毛和幾名熟識的伙伴一一打了招呼。素梅把一個深藍色的巴氏球遞給毛毛,然后帶他來到扶梯旁邊。在素梅的指導下毛毛托著巴氏球登上扶梯又走下來,來回兩趟后,毛毛又順利完成平行杠、滾筒等一系列項目的訓練。以往喬良來不是把毛毛放下后匆忙離去,就是接上毛毛即刻回家,極少全程觀看毛毛做完所有康復訓練項目。這次他終于目不斜視地看了個夠。
素梅領著汗涔涔的毛毛來到喬良面前?!敖螘r間,毛毛喜歡上了繪畫,畫得很不錯!毛毛真棒!”素梅沖毛毛豎起大拇指,然后扭身牽著他的手朝一間辦公室走去。毛毛臉上露出喜悅之色,洋洋自得地回頭瞅了喬良一眼,喬良心頭一喜,緊跟在倆人后面。
三個人來到一個墻壁上貼著色彩斑斕的兒童畫的房間。米色的窗簾半開著,窗臺邊擺放著兩張辦公桌,左側靠墻處有兩張?zhí)焖{色可以升降高度的學生桌。中央空調的出風口噴著輕柔的冷氣,暖意融融的房間里溢滿清涼。
毛毛稍顯笨拙地坐在一張學生桌前,素梅麻利地在一塊淺綠色布巾上擺放了兩個橘子和一個蘋果,又把一個古銅色筆筒放了上去?!爱嫲伞!彼孛烦珨[了擺手。毛毛從彩筆盒里挑了一支橙色蠟筆在一張白紙上畫了起來。
素梅坐在辦公桌前從抽屜里取出幾張畫,一張張鋪開給喬良看,喬良站在素梅旁邊,俯下身子看得入迷,兩個人的身體靠得很近。這幾張畫都是毛毛的作品。雖說畫得不算工整,可想想幾年前毛毛連筆都拿不穩(wěn),這些畫足以讓喬良欣喜若狂了。喬良瞥了眼正伏案繪畫的毛毛,他的心房瞬間亮起一盞燭火??赐陰追嫞瑔塘疾挪煊X到他的身體幾乎與素梅貼在了一起,他心跳驟然加快,臉頰發(fā)燙,忙往旁邊挪動腳步。
素梅沒讓喬良把這幾幅畫帶走,想留在這里與毛毛以后的畫進行比較。她把幾幅畫放回抽屜,示意喬良坐在對面的高背椅子上。他坐下來恰與素梅四目相對,倆人的目光結實地碰撞在一起,又各自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向毛毛。
素梅赧然一笑,說:“陳校長是我高中的班主任,今天他來找過我,把你的情況跟我講了。你教出那么多優(yōu)秀的學生,真了不起!”喬良面露羞澀撓了撓頭。素梅說:“我們主任也是陳校長的學生,毛毛再來做康復訓練,我可以到伯母家里接上毛毛,結束后再順路把毛毛送回去?!眴塘嫉暮韲倒膭觾上?,說:“不用!不用!那要給您添多大麻煩??!”喬良漲紅臉。素梅抿嘴一笑:“我們主任打了包票的。何況我們原本就有這項服務。您就別客氣了!”喬良的嘴巴嚅動幾下,本想說點兒感謝的話,毛毛兩手托著畫紙歪歪斜斜地走過來。他已經畫完了。畫紙上的橘子、蘋果和筆筒,雖然畫得不怎么規(guī)范,可對他來說已經非常難得。
素梅把畫紙接在手里,說一聲“毛毛真棒”,然后用紅色筆在畫紙上方寫上了“100”,毛毛樂得拍了幾下巴掌。喬良起身湊過去,捧著那幅畫端視許久,才交給素梅。素梅把畫放入抽屜,喬良一眼瞄見窗臺上放著個紫邊的相框。相片上素梅穿著月白色外套,面露憂郁之色。她的旁邊是個瓜子臉、尖下巴、眉清目秀的俊俏女孩。
喬良怔怔地看了那張相片許久。“素大夫,這個女孩是我的學生,您……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嗎?”他指了指相框,神情有些激動。
素梅莞爾一笑,說:“有,您要微信,還是電話?”喬良遲疑一下,說:“電話吧?!彼孛酚冒尊闹讣庠谑謾C上點了幾下,調出一串號碼,喬良連忙輸進手機?!澳浪F(xiàn)在的情況嗎?”他直愣愣地看著相片上那位身穿杏黃色襯衣的女孩。
素梅緩緩起身,說:“高考她考得很不理想,大學畢業(yè)后讀了研,如今在深圳的一家知名雜志社做副主編。她老公是一家上市公司的人事總監(jiān),不久前她剛生下一個兒子……”
7
夕陽西下,窗外的草坪上高大的樓房遮掩出大片蔭涼。有風吹來,花池里的草木在斑駁的光影里隨風搖曳。喬良透過窗戶凝視著邈遠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握緊了雙拳。
喬良和毛毛告辭離開的時候,素梅一直把父子倆送到樓梯口,她面色羞赧,瞳眸里漾出異樣的光芒。
西方的天空鋪滿紅色的晚霞,把整座城市映照得紅燦燦的。來到樓下,喬良停下車,把毛毛從車上抱下來,又匆忙抱著他上了樓。喬良一進家門,先把積木遞給毛毛,毛毛乖巧地在沙發(fā)上玩了起來。他急切地調出剛存進手機的那個號碼,撥打了出去。
一陣看似沉悶的鈴聲過后,電話通了。喬良支吾幾聲,并未說話。聽筒里傳來一位女子百靈鳥一般甜美的聲音:“您是……哪位?”“我是喬良……盤城一中的。”他有點兒磕巴?!皢汤蠋煟娴氖悄鷨??我不是在做夢吧?”“當然不是。有句話我憋了很久,今天必須一吐為快!那年是我不好,我懇求你的原諒!”“喬老師,您說什么呢?我向您道歉才對?!薄半y道你忘了高考前問我的那道題……”“當然沒忘!您批評了我,我真的做出來了?!薄案呖寄恪鰧δ堑李}了?”“當然!”還打著電話呢,喬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噌噌幾步去了臥室,又邁開大步回到客廳。
喬良說:“你……為什么退了群呢?”女子沉默兩秒,說:“高考沒考好,沒臉見您和同學們了……”“你向來沉穩(wěn)細心,高考大失水準,確實挺意外的?!迸娱L嘆一聲,說:“高考前的那個周末,小姨陪我散心,她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小姨夫出了車禍……”
世界仿佛突然進入了靜止狀態(tài),聽筒里闃然無聲。
喬良問:“后來呢?”“小姨夫成了植物人,一直在床上躺著。小姨辭掉銀行的工作,自學康復治療,還應聘到一家醫(yī)院的康復中心上班。她每天回家堅持給他做康復治療,可兩年前他還是走了……”
喬良掉了魂似的不知所措,電話已經掛掉,可手機仍然放在耳畔。天色暗了下來。他開了燈,從手機上調出一個微信對話框,發(fā)送了一條信息:“相親的事,您盡快安排。另外,我想和您談個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