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貝拉米·福斯特 文 杜先穎 劉歆 譯 胡春雷 校
對公地的征用及其簡化、分割、暴力奪取,并將其轉變為私有財產,構成了工業資本主義歷史起源的基本前提。卡爾·馬克思指出,在英國和世界大部分地區,對公地的原始征用(通常包括各種形式的奴役和強迫勞動來征用勞動者本身)產生了財富和權力的集中,推動了18 世紀末19 世紀初的工業革命。①這里使用“原始征用”一詞來代替原始積累,因為后者通常與卡爾·馬克思的原始積累概念相混淆。Karl Marx,Capital,vol.1 London: Penguin,1976,p.871.馬克思仔細界定了這一概念與古典自由政治經濟學中“所謂的原始積累”的區別。由此,馬克思堅稱這與其說是資本的積累,毋寧說是對財富的征收。更何況,原始積累中的所謂“原始”本身也存在誤譯。馬克思追隨古典政治經濟學。這里的所謂原始,在古典政治經濟學中意指最初的、初始的(original or primary)。英國工業革命以前,資本主義需要這樣的初始征收以壟斷各種生產途徑,集聚初始資本,產生無產階級勞動力。然而,正如馬克思本人所指出的那樣,對土地/自然的征用以及因此對工人的生產資料的沒收并沒有止步于此,而是在資本主義、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歷史中不斷復制,現在在21 世紀煥然一新。有關更詳細的討論參見John Bellamy Foster,Brett Clark and Hannah Holleman,“Capitalism and Robbery,”Monthly Review,vol.71,no.7,December 2019,pp.1-23.關于英國公地征收研究,參見John Bellamy Foster,Brett Clark and Hannah Holleman,“Marx and the Commons,”Social Research,vol.88,no.1,2021,pp.1-30;Ian Angus,“Against Enclosure: The Commoners Fight Back,” Climate and Capitalism,January 15,2022.在這個過程中,整個人類與自然的關系都被異化和顛覆了。正如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在《大轉型》(The Great Transformation)中所寫的:“我們所稱的‘土地’是自然界的一種基本要素,它與人類的制度難解難分地交織在一起。把土地獨立出來并形成一個土地市場,或許是我們祖先所有事業中最不可思議的事情?!雹貹arl Polanyi,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Boston: Beacon,1944,p.178.
在這一背景下,同時期的激進派和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者在其研究中,第一次提到“自然資本”和“土地資本存量”也就不足為奇,他們試圖保護自然和公地免受市場侵擾。在這里,“自然資本”的概念被視為構成真實財富的有形財產和自然資源使用價值的存量,并被視為與日益增長的“資本主義意識”相對立的純價值交換或現金紐帶體系。②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 The Newcomes, London: Penguin,1996,p.488.
19 世紀的“自然資本”概念是從物質形態和使用價值的角度進行定義的,在20 世紀七八十年代作為新興生態批評的一部分被重新提起。然而,近幾十年來,主流新古典經濟學(有時在生態經濟學家的幫助下)與企業金融學一起,將自然資本概念與最初基于使用價值的批評完全分開。這種批評早已被遺忘,而是完全以術語交換價值來取代自然資本,使之成為金融化資本的另一種表現形式。然后,利用這一概念來強化這一觀點,即解決當前地球生態危機的辦法是讓其成為一個市場。
2021 年9 月至11 月,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在格拉斯哥舉行。談判期間,對地球金融掠奪問題的討論出現了轉折點。此時出現了三個重大且相互關聯的事態發展:(1)創建了囊括全球大部分資本主義金融的格拉斯哥凈零金融聯盟;(2)對于《巴黎協定》第6 條中的關鍵內容達成共識,為全球范圍內的碳交易市場建立統一的金融規則;(3)紐約證券交易所宣布與內在交易集團(IEG)——其投資者包括美洲開發銀行和洛克菲勒基金會——一起推出一種與自然資產公司(NACS)相關的新的證券類別。正如IEG 對其投資者所述,雖然世界經濟的資產價值為512 萬億美元,但地球自然資本的資產價值估計為4000 萬億美元,這些潛在資產均可獲取。③“The Solution,”Intrinsic Exchange Group,accessed January 13,2022.
所有事態的發展代表著自然資本化翻天覆地的變化。因此,現在越來越多的人認為所有涉及生態系統服務于經濟的自然過程,都以保護環境和氣候變化的名義,在市場上進行交易以獲取利潤。這代表著主導經濟范式的理論轉變達到了高潮,該范式旨在無限積累總資本,“自然資本”亦被囊括其中。其結果是加強了本世紀以來針對查爾斯·達爾文的地球“復雜關系網”④Charles Darwin, On the Origin of Species,London: John Murray,1859,p.73.“生態系統服務”一詞源于Paul Ehrlich and Ann Ehrlich,Extinction: The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the Disappearance of Species,New York: Random House,1981.的橫征暴斂。
為了批判當前資本主義對全球生態的掠奪,有必要探討以馬克思和其他早期激進批評家為代表的古典政治經濟學著作中的自然資本概念,這樣就有可能與新古典經濟學的現行方法進行對比。后者完全從交換價值的角度看待自然資本,并將其作為環境問題的解決方案。如果說按照馬克思的研究,人類經濟存在于他所說的“自然的普遍新陳代謝”之中,那么在今天占主導地位的新古典經濟學中——根據英國自然資本委員會主席迪特爾·赫爾姆(Dieter Helm)的說法:“環境是經濟的一部分,需要適當融入其中,這樣才不會錯過增長機會。但由于幾乎完全沒有對自然資產進行適當的核算,將環境納入經濟的工作受到了阻礙。”①The State of Natural Capital: Restoring Our Natural Assets,London: Natural Capital Committee,2014.——整個地球系統被設想為資本主義經濟的一個基本未被納入的“部分”。在赫爾姆的構想中,資本主義經濟沒有外部邊界,但能夠吞并所有自然界,然后自然就成為整個資本主義體系的一部分。
關于“自然資本”一詞的起源,大多數說法都是追溯到經濟學家舒馬赫(E.F.Schumacher)在1973年出版的《小即是美》(Small Is Beautiful)一書。②參見Erik Gomez-Baggethun,Rudolf de Groot,Pedro L.Lomas and Carlos Montes,“The History of Ecosystem Services in Economic Theory and Practice: From Early Notions to Markets and Payment Schemes,” Ecological Economics,vol.69,2010,p.1213.他們寫道:這是一個旨在樹立權威的研究,“舒馬赫(在《小即是美》中)可能是第一位使用自然資本概念的作者” 。然而,事實上,自然資本的概念和土地資本存量的相關概念在19 世紀的古典政治經濟學中得到了廣泛的使用,特別是出現在激進派和社會主義批評家以及各種思想家的作品中,如維克多·孔西得朗(Victor P.Considerant)、馬克思、弗里德里?!ざ鞲袼?、埃比尼澤·瓊斯(Ebenezer Jones)、喬治·瓦林(George Waring)、亨利·凱里(Henry Carey)和尤斯圖斯·馮·李比希(Justus von Liebig)。③此處的名稱按時間順序列出,以與使用“自然資本”或“地球資本存量”這些術語出現的時間相吻合。在《作為經濟概念,歷史和當代問題的自然資本》一文中,安托萬·米塞默爾(Antoine Missemer)對該術語的起源進行了良好的初步處梳理。Antoine Missemer,“Natural Capital as an Economic Concept,History,and Contemporary Issues,” Ecological Economics,vol.143,2018,pp.90-96.但是在這方面,米塞默爾未能扮演馬克思、恩格斯、瓦林,凱里和李比希的角色。他仍然傾向于采用新古典學派中的自然資本概念,即與交換價值有關,認為早期有關自然資本的討論意義不大,僅僅是因為無濟于當世。因此,盡管19 世紀有無數思想家采用了自然資本的說法,米塞默爾仍狡稱自然資本的概念始于20 世紀初,從而使新古典主義的自然資本概念成為唯一有效的概念。Antoine Missemer,“Natural Capital as an Economic Concept,History,and Contemporary Issues,” Ecological Economics, vol.143,2018,pp.93-94.除此之外,一批其他學者早在19 世紀60 年代之前就采用了自然資本的概念。讓·巴蒂斯特·薩伊就運用這一術語來解釋自然人力資本,詳見Pierre-Joseph Proudhon, What Is Proper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109.
孔西得朗是一位空想社會主義者、查爾斯·傅立葉(Charles Fourier)的首席大弟子,他為建立傳統傅立葉主義作出了很大貢獻。在他的《所有權與勞動權理論》(Theory of the Right to Property and the Right to Work,1840)中,孔西得朗堅持資本有兩種形式:(1)土地,④在古典政治經濟學中,土地代表的是自然生產要素,包括地球及生態條件。下文中的“土地金融”與“地球金融”、“土地物質”和“地球物質”、“土地資本”和“地球資本”均為同一概念。——校者注在古典政治經濟學中代表一切形式的自然,他稱之為自然資本;(2)創造資本,由人類勞動(利用自然資本)產生。⑤孔西德朗和其他人所談到的“自然資本”不僅是與商品資本有關的隱喻,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古典主義對資本的認知,即資本本身是出于對自然使用價值的考慮而產生的,并且僅將資本的主要含義隨著資本主義的興起而成為累積的交換價值。因此,“資本”一詞源自人均,意思是頭,指的是牛頭,整個牛群被視為種群。所有這些都是用物理或使用價值的術語。Herman Daly,“The Use and Abuse of the ‘Natural Capital’ Concept,” Center for the Advancement of the Steady State Economy,November 13,2014.根據孔西得朗的觀點,對自然和自然資源的所有權僅僅是用益物權或對屬于人類世代相傳的物品的臨時使用權。因此,自然資本應在平等的基礎上重新分配給每一代人。然而,在資產階級文明下,自然資本被少數私人土地所有者侵占,他們建立了土地壟斷,違反了適用于全人類的用益物權原則。①Rondel Van Davidson,“Victor Considerant: Fourierist Legislator,and Humanitarian,”PhD dissertation,Texas Tech University,December 1970,pp.68-69;John Cunliffe and Erreygers Guido,“The Enigmatic Legacy of Charles Fourier,” History of Political Economy,vol.33,no.3,2001,p.467;Antoine Missemer,“Natural Capital as an Economic Concept,History,and Contemporary Issues,” Ecological Economics,vol.143,2018,pp.91-92.
在稍晚一些時候,英國詩人和激進的政治經濟學家埃比尼澤·瓊斯(Ebenezer Jones)在《土地壟斷》(The Land Monopoly)中提出了與孔西得朗類似的論點。在瓊斯看來,影響英格蘭和愛爾蘭人民福利的首惡是地主實行的土地壟斷,他們侵占了“自然資本,上帝賜予所有人的禮物”。瓊斯表示,在下個世紀(20 世紀),這片土地上的居民可能難以理解“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及其自然資本),怎么會這樣就被賣掉,不僅在他們頭上(畫了一個大嘆號),而且實際上在他們還在搖籃中時,甚至在他們出生之前就被賣掉”。在此情況下,自然資本被視為每年的“土地產品”(自然),或者用今天的話說,叫生態系統服務。瓊斯根據土地能支撐的人口數量對土地產出進行了估計。②Ebenezer Jones, The Land Monopoly,the Suffering and Demoralization Caused by It,and the Justice and Expediency of Its Abolition, London: Charles Fox,1849,p.6,pp.18-21,p.27.他強調補充了他關于土地壟斷的論點,指出在幾年前的大饑荒時期,英國殖民者對外出售的愛爾蘭土地收益,足以養活一半的愛爾蘭人。③Ebenezer Jones, The Land Monopoly,the Suffering and Demoralization Caused by It,and the Justice and Expediency of Its Abolition, London: Charles Fox,1849,p.10.他敏銳地問道:“假設有一群人認為倫敦的空氣需要凈化,擅自在大都市周圍建立一個空氣凈化圈——并因此將自己視為空氣的主人,把倫敦的空氣視為他們的私有財產,可以為所欲為,甚至不讓他人使用,那么人們對他們的思想又該作何感想呢?”④Ebenezer Jones, The Land Monopoly,the Suffering and Demoralization Caused by It,and the Justice and Expediency of Its Abolition, London: Charles Fox,1849,p.19.瓊斯的復雜研究將自然資本視為自然收益,這無視米塞默爾的主張,即瓊斯僅將自然資本的概念用作 “土地的同義詞”,尤其是在古典政治經濟學中土地是自然的一類。Antoine Missemer,“Natural Capital as an Economic Concept,History,and Contemporary Issues,” Ecological Economics, vol.143,2018,p.91.
1842 年10 月,馬克思研究了孔西得朗的政治經濟學著作。⑤Hal Draper, The Marx-Engels Chronicle,New York: Schocken,1985,p.12.在1845 年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和恩格斯用“自然資本”一詞指代資本,因為它出現在中世紀的城鎮中,然后出現在重商主義的生產體系中,與財產和自然資源聯系在一起,例如用于紡織生產的棉花和羊毛纖維。他們寫道:紡織生產的增長需要“通過加速流通來調動自然資本”。他們將與土地、地產和具有具體使用價值有關的“自然資本”,與“貨幣交易、銀行、國債、紙幣、股票和股票投機、各種商品的股票買賣和整個金融的發展”相聯系的“可動資本”相對比,結果發現自然資本已失去“其大部分自然屬性,盡管自然資本依然依附于自然而存在”。⑥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5,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75,pp.66-73.
因此,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使用的自然資本概念與經濟中自然資源的使用價值結構以及土地資本和房產資本有關,與具有更大流動性和替代性的純交換價值或作為金融的資本則相反,后者是在重商主義下發展起來的,并在工業資本主義中占據主導地位。如果資本最初主要以實物形式來衡量,那么現在它越來越多地以交換價值的形式來衡量。馬克思和恩格斯在這里總體強調的重點與古典政治經濟學概念相吻合,即真正的財富由自然資源的使用價值組成,而私人財富卻建立在交換價值的基礎上,即對財富的貨幣所有權。然而,由于“自然資本”的說法似乎有“自然化的資本”之嫌,因此,馬克思在他后來的著作中不再直接提及這一術語。①馬克思關于資本的自然化以及將自然從勞動中分離出來成為一種價值來源的批評研究,參見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p.953-957.然而,這一基本區別反映在他對商品的“自然形式”(與自然資源使用價值有關)和“價值形式”(與交換價值有關)的對比中,以及他對土地物質(earth matter)和土地資本(earth capital)的區分,這一點我們將在隨后的論述中探討。②Karl Marx,“The Value-Form,” Capital &Class,vol.4,1978,p.134;Karl Marx,“The Commodity,” chap.1 in Capital, vol.1,libcom.org;Karl Marx, Texts on Method, Oxford: Blackwell,1975,p.198,p.200,p.207.
對于亞當·斯密(Adam Smith)、托馬斯·馬爾薩斯(Thomas Malthus)、大衛·李嘉圖(David Ricardo)和約翰·斯圖爾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等古典政治經濟學家來說,自然不同于勞動,不創造任何價值,被視為送給資本的“免費禮物”——這一觀點早在馬克思指出生態矛盾與資本主義經濟如影隨行之前就提出了。③John Bellamy Foster,Brett Clark and Richard York, The Ecological Rift,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10,pp.53-64;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5,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75,pp.732-733.正如李嘉圖學派的成員約翰·雷姆賽·麥克庫洛赫(John Ramsay McCulloch)所說:“在其自然狀態下,物質總是缺乏(交換)價值。”④轉引自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29,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75,p.224.或者,正如馬克思所說:“價值是勞動,因此,剩余價值不可能是土地創造的?!雹軰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954.
然而,即便自然資源使用價值的概念不再被稱為自然資本,但仍然是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經濟及其生態基礎概念的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包括對自然的征收和將自然過程轉變成資本的概念。在這方面,上述決定性的轉變在1846 年的《哲學的貧困》(The Poverty of Philosophy)中已經很明顯了。在同年早些時候,馬克思在《資本論》(Capital)第3 卷對皮埃爾-約瑟夫·普魯東(Pierre-Joseph Proudhon)《經濟矛盾的體系:或貧困的哲學》(System of Economic Contradictions: Or the Philosophy of Misery)一書的批判中,他提出了“土地物質(terre matiere)與土地資本(terre capital)之間的區別”:⑥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756.
只要土地不被用作生產資料,它就不是資本。正如所有其他生產工具一樣,土地作為資本(土地資本)是可以增多的。我們不能在它的物質成分上(用蒲魯東先生的說法)添加任何東西,但是我們可以增加作為生產工具的土地。人們只要對已經變成生產資料的土地進行新的投資,也就是在不增加土地的物質(土地物質)即土地面積的情況下增加土地資本。蒲魯東先生所理解的土地的物質,就是有空間界限的土地。至于他所說的土地的永恒性,我們并不反對土地作為一種物質具有這種性質。但是土地資本也同其他任何資本一樣不是永恒的。⑦Karl Marx, The Poverty of Philosophy,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63,p.164.Terre-Matière 和Tere-Capital 已插入此處的括號中,以更好地表達馬克思的原義,如下所示。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756.
在這段話中,馬克思對土地和土地資本進行了區分:一方面將土地視為永恒的物質(terre-matière,或單純的物質),另一方面將其視為與一定歷史相關而產生的土地資本(terre-capital)。他已經指出資本主義與其自然生產條件之間的矛盾,這種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將主導他不斷發展其生態批評,最終導致其新陳代謝斷裂理論的形成。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寫道:“資本能夠固定在土地上,即投入土地,其中有的是比較短期的,如化學性質的改良、施肥等等,有的是比較長期的,如修排水渠、建設灌溉工程、平整土地、建造經營建筑物等等?!雹貹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p.788-756.在這句話中,馬克思使用“Valorization”一詞來指代房東壟斷租金的交易價值。應當指出的是,馬克思在兩種意義上使用了valorization(Verwetung)的概念,意指:(1)整個資本主義的剩余價值生產過程;(2)(通常)在流通過程結束時實現剩余價值。傳統上,“Verwetung”被譯為“實現”,與后者相對應,含義更為有限。但是,1976 年的《資本企鵝》(Penguin Edition of Capital)引入了“valorization”一詞(當時在英語中還不存在)來表達更廣泛的含義。在這里,我們今天在更常見的意義上(比馬克思的第二含義更寬松)使用它來賦予商品和服務的價值或價格,并非表明土地本身就是商品價值的來源,商品價值是社會必要勞動力和生產的產物,而是由土地所有者以租金形式收取的交換價值。因此,這里僅在將所有權和交換價值授予土地和資源的意義上使用,這些土地和資源產生了租金,并與金融市場聯系在一起。最終,這取決于勞動力和生產系統。Ernest Mandel,introduction to Capital, vol.1,London: Penguin,1976,p.36;Karl Marx, Capital, vol.1,London: Penguin,1976,p.252.這部分資本與“為耕地、建筑地段、礦山、漁場、森林等等而支付的地租”密切相關,“地租……是土地所有權的經濟實現及價值形式”。馬克思解釋說,通過將資本納入土地,資本家 “使土地由單純的物質變為土地資本”。②Karl Marx, Das Kapital,Hamburg: Verlag von Otto Meissner,1894(Verwandlung von Surplusprofit in Gundrente),p.158.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p.756-757.翻譯時略有變動,將“原始資料”(raw material)譯作“純物”(mere matter)。校定版與1894 年的德文版相一致,將“blosser materie”譯作“mere matter”,而不是“raw material”。在法文版中,與《哲學的貧困》中最早闡發的區分一致,這一術語指“la terre-matière une terre-capital”。Karl Marx,chap.37 in Capital, French translation available at marxists.org.In 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3,New York: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75,pp.613-614.然而這一術語在該版中被不負責任地劃掉了。歐內斯特·烏恩特曼(Ernest Untermann)翻譯時兼容了這一術語,將該術語翻譯為“物質土地”和“土地資本”(參見Karl Marx, Capital, vol.3,Chicago:Charles H.Kerr,1909,pp.725-726),但這樣一來忽視了地球/土地作為mere matter 與earth-capital 形成之間的全部意義。正如馬克思在同一段落中對詹姆斯·安德森(James Anderson)和亨利·凱里(Henry Carey)所闡明的那樣,他關注物質的生態循環問題,尤其是土壤養分的問題。由此概念,作為物質(terre-matière)的土地仍然是所有生命和生產的基礎,而將部分土地作為價值化的土地資本則代表了自然的永恒法則和資本主義的價值法則之間的根本矛盾。
馬克思指出,在某些情況下,對“自然力”的壟斷可能會帶來巨大的利潤,例如對瀑布的所有權,為工業提供了水力。在這里,“這種自然力是一種可以壟斷的自然力,如像瀑布那樣,只有那些支配著特殊地段及其附屬物的人能夠支配它”,就產生了剩余利潤的潛力。這樣一來,那些擁有瀑布或其他自然力的人就可以向其使用者索取租金。租金不是瀑布本身的產物,也就是說,不是來自其“自然價值”,也不是直接來自勞動,而是來自所有者對有限自然力的私人壟斷(租金最終來自總剩余價值)。③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p.637-640;Andreas Malm, Fossil Capital,London: Verso,2016,pp.309-314.馬克思認為,只有擁有對特定自然資源的所有權才允許實行壟斷租金,盡管所有者認為他們只要購買土地或自然資源就有權出租,特別是在土地價格中已經包含這種資本化的貢金④租金?!U咦⒌那闆r下。但是,創造租金的不是所有權的購買或轉讓,而是所有權本身,它是社會關系的產物,創造了壟斷地位和制定租金的權力——不管是對瀑布、煤炭儲量還是對其他自然資源、全人類共同遺產的所有權。他認為,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這種租金的征收力度會“越來越大”。⑤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p.910-911.
值得注意的是,總體而言,古典政治經濟學著作,特別是馬克思的生產研究,已滲透到環境服務的處置當中,也就是生態社會主義理論中所謂的生態調控,生態調控取代了人類勞動。這種觀點是馬克思關于“自然的普遍新陳代謝”概念所固有的,它是勞動和生產過程的“社會新陳代謝”的基礎。因此,我們在他的作品中發現了無數關于土壤新陳代謝和其他“物理、化學和生理過程”以及與自然再生產相關的“有機規律”的討論,這些過程與人類生產在不同的時間尺度上運作。他寫道:“經濟的再生產過程,不管它的特殊的社會性質如何,在這個部門(農業)內,總是與自然的再生產過程交織在一起……?!雹貹arl Marx, Capital, vol.2,London: Penguin,1978,p.435;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p.213-214;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30,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75,p.63;Paul Burkett,Marx and Nature,Chicago: Haymarket,2014,pp.141-147;Erik Gómez-Baggethun,Rudolf de Groot,Pedro L.Lomas and Carlos Montes,“The History of Ecosystem Services in Economic Theory and Practice: From Early Notions to Markets and Payment Schemes,” Ecological Economics,vol.69,2010,p.1211.
喬治·瓦林(George Waring)是公認的美國著名農業學家,后來因其在與城市垃圾和疾病等方面的斗爭作出的突出貢獻而被視為美國歷史上偉大的生態學人物之一。1855 年,22 歲的喬治·瓦林在紐約舉行的地理學會的一次會議上發表了題為《1850年美國人口普查的農業特征》(“Agricultural Features of the Census of the United States for 1850”)的長篇演講,該演講隨后發表在1857 年的《美國地理學會公報》(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Geographical Society)上。瓦林和其他進步農業學家一樣,受到德國化學家尤斯圖斯·馮·李比希的《有機化學在農業和生理學中的應用》(Organic Chemistry in its Application to Agriculture and Physiology,1840,更為人所知的是《農業化學》)一書的影響,他利用農業普查數據來估算美國經濟中因化肥制劑而造成的土壤養分損失。當時,在美國經濟中投資于農業的資本是投資于制造業、采礦業、機械工藝和漁業的7 倍。在描述土壤養分的巨大流失時,他寫道:
隨著我們對土地的屠戮、掠奪和揮霍,我們正在失去生命力的精華……經濟問題不應該是我們每年生產多少,而是我們每年的產品有多少保存在土壤中。雇傭勞動力掠奪肥沃的土地資本比拋棄農業勞動力更糟糕。就后者而言,它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損失;就前者而言,它將為我們的后代留下貧瘠的遺產。人不過是土地的一個佃戶,如果他降低了土地對其他租戶的價值,那就是犯罪。②George E.Waring Jr.,“The Agricultural Features of the Census of the United States for 1850,” 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Geological Association,vol.2,no.1857,pp.189-202.
當時最著名的美國經濟學家亨利·凱里(Henry Carey)引用了瓦林的這一觀點,之前他曾給馬克思寄過 《國內外的奴隸貿易》(The Slave Trade,Domestic and Foreign)一書,這本書一度將人類描述為“僅僅是地球的租借者”。③H.C.Carey, The Slave Trade,Domestic and Foreign,Philadelphia: A.Hart,1853,p.199;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Selected Correspondence, Moscow: Progress Publishers,1955,p.78.凱里在他的《致總統的信:論聯邦的外交和國內政策》(Letters to the President: On the Foreign and Domestic Policy of the U nion,1858)和《社會科學原理》(Principles of Social Science,1858)中大量引用了瓦林關于“掠奪地球資本”的觀點。這反過來又影響了李比希,他在自己的《關于現代農業的信》(Letters on Modern Agriculture,1859)中通過凱里借鑒了瓦林的觀點,這標志著他對工業化資本主義農業的主要攻擊的開始,認為這是一種“搶劫制度”。李比希在這方面的批判在其著名的1862 年版《農業化學》(Agricultural Chemistry)引言中達到了頂峰,該引言啟發了馬克思的新陳代謝斷裂理論。值得注意的是,在《資本論》第3卷中,馬克思在同一段落中對土地作為土地物質質和作為土地資本進行了關鍵的區分,他還提到了詹姆斯·安德森(James Anderson)和凱里對土壤退化的經典批判,指出了資本的生態矛盾。①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p.756-757;John Bellamy Foster, Marx’s Ecology,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00,pp.144-154.
在古典政治經濟學中,馬克思最充分地闡述了這方面的邏輯,即:自然和勞動(本身是一種自然力)是作為使用價值的真實財富的來源,而資本主義生產下被剝削的勞動力是(商品)價值的來源。②Karl Marx, Critique of the Gotha Programme, 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38,p.1.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寫道:“關于自然界在形成交易價值中所扮演的角色的乏味而冗長的爭議。由于交換價值是一種表達對事物賦予的勞動的確定的社會方式,因此它沒有比交換速率更自然的內容(與勞動分離)?!钡牵@并不能阻止馬克思堅持所有真正的財富都源于自然,而不是價值。Karl Marx, Capital, vol.1,London: Penguin,1976,p.134,p.176.正是這種自然資源使用價值(被視為資本征用的免費禮物)與交換價值制度之間的沖突,產生了與掠奪自然相關的資本主義生產的根本生態矛盾。③參見John Bellamy Foster and Brett Clark, The Robbery of Nature,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20,pp.12-34.正如勞德代爾伯爵八世詹姆士·梅特蘭(James Maitland)在《關于公共財富的性質和起源以及增加公共財富的手段和原因的調查》(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Origin of Public Wealth and into the Means and Causes of Its Increase,1804)中宣稱的那樣,商品生產制度破壞了公共財富(自然資源使用價值),產生了稀缺性和壟斷,從而增加了私人財富(交換價值),給整個人類社會帶來了負面后果。④James Maitland, Earl of Lauderdale,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Origin of Public Wealth and into the Means and Causes of Its Increase,Edinburgh: Archibald Constable and Co.,1819,pp.37-59;John Bellamy Foster,Brett Clark and Richard York, The Ecological Rift,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10,pp.54-58.
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始于19世紀末20 世紀初的新古典經濟學試圖將自然和使用價值完全排除在其研究之外,將一切歸結為交換價值,并否認自然界(以及人類勞動)的獨特性。它用非社會、跨歷史的術語將資本定義為隨著時間的推移產生收入流的任何類型的資產,這一定義導致了一系列無休止的矛盾,源于它將資本視為一種“社會盲盒”。⑤Irving Fisher, The Nature of Capital and Income,New York: Macmillan,1919,p.76;Paul Burkett, Marxism and Ecological Economics,Chicago: Haymarket,2006,p.112;Alejandro Nadal,“The Natural Capital Metaphor and Economic Theory,”Real-World Economics Review,vol.74,2016,pp.64-84.因此,自然和土地與其他形式的“資本”被混為一談,實際上被排除在研究之外,新古典主義的生產函數被簡化為兩個抽象的生產要素:資本和勞動。這種觀點所固有的假設,是完全可復制或可由人力資本替代的。代表新古典主義主流觀點的“弱可持續性”假設認為,所有自然資源在經濟上都可以被人為或可再生資源所替代;也就是說,不存在必須維持的不可替代的自然資源或過程。與此相對應的是,與生態經濟學相關的“強可持續性”假設認為,某些“關鍵自然資本” 是不可替代的,不能被人類制造的資本所取代。⑥Joshua Farley,“Natural Capital,” in Berkshire Encyclopedia of Sustainability, vol.5,Great Barrington,MA: Berkshire,2012,pp.264-267;Paul Burkett, Marxism and Ecological Economics,Chicago: Haymarket,2006,pp.95-101.
主流弱可持續性的概念在經濟增長理論家羅伯特·索洛(Robert Solow)那里得到了很好的體現:“如果其他東西可以輕而易舉地替代自然資源的話,那么原則上就真的‘沒有什么問題’了。世界就可以不需要自然資源,資源枯竭也只不過是一個事件,而不是什么災難……。在某種有限的成本下,生產可以完全擺脫對可消耗資源的依賴?!雹逺obert M.Solow,“The Economics of Resources or the Resources of Economics,”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64,no.2,1974,pp.146-149.基于這樣的假設,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清算自然資產并不是“進一步發展的障礙”,因為這種自然資源和過程只是被人類經濟所替代,總體上資本的凈損失為零。
20 世紀七八十年代,自然資本的概念被重新引入到經濟學的討論中,從舒馬赫的《小即是美》開始,強調“自然資本”存量的“可清算”是現代經濟體系的頭號敗筆,代表了生態經濟學的觀點。①E.F.Schumacher,Small Is Beautiful:Economics as if People Mattered,Harper Perennial,1989,pp.15-16.因此,整個20 世紀80 年代,這一概念主要作為維系自然資本生態物理常量的指導思想而使用。正是在這個時候,弱可持續性假設概念被一些持有相同觀點的人物正式引入,如英國經濟學家大衛·皮爾斯(David W.Pearce),他頭一個主張保持自然資本的生態物理常量,但隨后根據新古典經濟學的一般觀點認為,這種自然資本在人類經濟中可以很容易被替代,因此不存在對現存經濟的嚴格自然約束。根據弱可持續性的假設,自然資本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與一般的新古典主義的資本概念沒有顯著差別,因此可以被視為能帶來收入流的生產性資產的組成部分。②Paul Burkett, Marxism and Ecological Economics,Chicago: Haymarket,2006,pp.95-101,pp.108-109.
為了回應新古典弱可持續性的論點,生態經濟學家最初受到尼古拉斯·喬治斯庫-羅根(Nicholas Georgescu-Roegen)的 《熵定律和經濟過程》(The Entropy Law and the Economic Process,1971)的啟發,該書強調了熱力學第二定律在任何現實經濟學中的重要性——將自然資本作為一個關鍵概念,同時將其與符合強可持續性假設的“關鍵自然資本”的概念相結合。③Nicholas Georgescu-Roegen, The Entropy Law and the Economic Process,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赫爾曼·戴利(Herman Daly)提出的可持續發展的三個原則對于可持續發展概念至關重要:(1)“所有可再生資源(土壤,水源,森林,漁業)的開采利用水平應當小于等于種群生長率,即利用水平不應超過再生能力”;(2)“不可再生資源(化石燃料、富礦石、原生地下水)的可持續使用率不能高于可再生資源對不可再生資源的替代率;(3)“對污染物的可持續使用率不能高于污染物環保回收率、吸收率和無害化處理的速度”。④Herman Daly,“Toward Some Operational Principles of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Ecological Economics,vol.2,1990,pp.1-6.這種方法確定了對增長的限制,并從生態物理學和使用價值的角度,而不是從交換價值的角度來決定發展的可持續性。因此,從強可持續性假設的角度來看,自然資本的全部問題變成了保持自然資本凈零減少的問題;從生態物理學的角度來看,以不可再生形式存在的自然資本的減少,如化石燃料,可以被可再生自然資本的相應增加所抵消,如對太陽能和生物質能的利用。⑤Paul Burkett, Marxism and Ecological Economics,Chicago: Haymarket,2006,pp.95-101,pp.108-109.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與國際生態經濟學會(the International Society of Ecological Economics)和《生態經濟學》(Ecological Economics)雜志有關的經濟學家為將自然資本的內涵擴大到貨幣化的經濟學分類下做了極大的努力。盡管生態經濟學家們為強可持續性概念辯護,一些人如戴利,繼續堅持僅從使用價值的角度來對待自然資本,但大多數人還是屈服于為全球生態系統服務定價的誘惑——即使只是出于教學目的,其目的則是為了從經濟的角度確立其重要性。實際上從那以后,世界生態問題就迅速滑向金融化。此外,關鍵自然資本的概念往往被淡化,而可持續發展的原則開始適用于人造產品對自然產品的可替代性。因此,弱可持續性和強可持續性方法上的區別趨于消失。
生態經濟學內部出現普遍下滑。在此情況下,許多傳統觀念被帶回到占主導地位的新古典主義中,自然資本/生態系統服務越來越多地被簡化為嚴格的經濟或將之歸納于“商品”價值基礎上,以至于出現了馬克思主義生態經濟學家保羅·伯克特(Paul Burkett)所說的生態經濟學和新古典經濟傳統霸權之間的“虛偽的普世教會主義”。①Paul Burkett, Marxism and Ecological Economics,Chicago: Haymarket,2006,p.113除了少數堅持尼古拉斯·喬治斯庫-羅根以熱力學為基礎的分析,或與馬克思主義傳統有關的人之外,生態經濟學家發現很難抗拒新古典主義傳統和企業界緊密結合、幾乎完全占主導地位的局面。②尼古拉斯·喬治斯庫-羅根(Nicholas Georgescu-Roegen)對新古典經濟學的熱力學批判的基本要素從一開始就被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所接受,并且被認為與古典馬克思主義傳統相吻合,盡管缺乏社會批評。參見Paul M.Sweezy,“Ecology and Revolution: A Letter to Nicholas Georgescu-Roegen,July 31,1974,” Monthly Review,vol.68,no.9,February 2017,pp.55-57;Elmar Altvater, The Future of the Market,London: Verso,1993;John Bellamy Foster and Paul Burkett, Marx and the Earth,Chicago: Haymarket,2016,pp.137-164.
一旦自然資本概念普遍附著于新古典經濟學之上——通過某種方式承認弱/強可持續性為其研究基礎,將關鍵自然資本視為一個可以隨技術變化而變化的例外——那么就很有可能完全弱化對環境的整體研究,以至于關鍵自然資本對對資本主義積累的潛在威脅可能被弱化。在實踐中,這意味著強可持續性的概念將被降低到僅僅是弱可持續性概念的一個注腳的程度。在這里,對自然資本的處置不再被看作是對經濟社會系統擴張的實際限制。因此,正如世界銀行在其2003 年《世界發展報告》(World Development Report)中所說的:
增長極限論關注的是強可持續性,而無限增長論關注的是弱可持續性。到目前為止,前者的論點不是很有說服力,因為對于小規模的生產中使用的大多數投入來說,資產之間的可替代性很高。然而,現在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不同的閾值適用于從局部到全球的不同規模??梢灶A計,隨著時間的推移,技術將繼續提高資產之間的潛在可替代性,但對許多關鍵環境服務,特別是對全球生命系統的支撐服務,到現在還沒有可替代方案,也不能想當然地認為技術終究可以解決這些問題。③World Bank, World Development Report 2003: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in a Dynamic World,Washington DC/New York:World Ban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p.14-15;Paul Burkett, Marxism and Ecological Economics,Chicago: Haymarket,2006,p.100.
世界銀行的聲明巧妙地暗示,所有自然資源投入的可替代性都很高,除非存在較高的生產門檻,特別是在對“全球生命支撐系統”存在重大影響的領域(而這恰恰是在有限的地球環境中實現經濟全球化的重大問題,卻被輕描淡寫),而針對這些規模效應的技術解決方案,如果現在實現不了,則未來有可能實現。因此,經濟與自然資源的關系應該是促進“支持改善人類福利的資產組合”,并期待將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從而不會對“無限增長”構成明確的限制。因此,關鍵自然資本的概念也就是強可持續發展的論點被完全忽略,對支配資本主義生產的特定社會經濟條件以及這些條件本身對地球系統新陳代謝造成的矛盾的關切也完全被忽略。
1992 年,國際生態經濟學會在斯德哥爾摩召開了一次會議,致力于將自然資本作為生態經濟學的一個概念進行充分運作。2003 年,《生態經濟學》在一期特刊上發表了一篇導言,指出“自然資本是生態經濟學的一個關鍵概念”。④參見Paul Burkett, Marxism and Ecological Economics,Chicago: Haymarket,2006,pp.101-102.這一轉變恰好與該雜志內部的斗爭不謀而合。在這場斗爭中,首席編輯、新古典主義/生態經濟學混合概念的主要倡導者羅伯特·科斯坦薩(Robert Costanza)設法將領先的系統生態學家霍華德·奧德姆(Howard Odum)和其他一些與該雜志有關的自然科學家從編輯委員會中剔除。為了反對自然資本的概念及資本主義語境下對自然進行估值的企圖,奧德姆提倡使用與古典經濟學的使用價值范疇直接相關的能值(emergy)的概念來核算自然經濟中體現的能源投入,以挑戰那些企圖弱化資本主義經濟和自然系統之間對立沖突的說法,并提供一種全面的生態帝國主義理論。在奧德姆被趕出雜志后,能值的概念實際上禁止在出版物中出現。①參見John Bellamy Foster and Hannah Holleman,“The Theory of Unequal Ecological Exchange: A Marx-Odum Dialectic,”Journal of Peasant Studies,vol.41,no.1-2,2014,pp.223-228.
生態經濟學的這些轉變為衡量自然資本存量以生態系統商品和服務(為方便起見簡稱為服務)形式流向人類經濟的“自然收入”或“福利”開辟了道路,從而為自然對經濟增長的貢獻提供了假定的市場價值。②Robert Costanza and Herman E.Daly,“Natural Capital and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Conservation Biology,vol.6,no.1,1992,p.38.實際上,自然資本在市場上被重新定義為向人類經濟提供生態系統服務的自然資源存量。生態系統服務并不是指整個生態系統過程,而只是指那些可以被視為補貼人類經濟的服務,因此可以通過這種方式與大自然的其他部分區分開。③Erik Gómez-Baggethun,Rudolf de Groot,Pedro L.Lomas and Carlos Montes,“The History of Ecosystem Services in Economic Theory and Practice: From Early Notions to Markets and Payment Schemes,” Ecological Economics,vol.69,2010,p.1213.其隱含目標是在推算消費者偏好的基礎上,核算并最終在某種程度上“內化”為給予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可識別的免費禮物。但是,在沒有給資本主義經濟帶來這種好處的情況下,自然界實際上仍然缺乏所估算的經濟價值,而且遠離這種更廣泛的自然資本概念之外,就好像它是可以被隨意切割的經濟資產一樣。在這方面,生態系統服務在分類上作為一種自然收入取代了自然資本本身。④科斯坦薩和他的合著者認為,“就人類福利而言,了解自然資本的總價值以及大規模的特定的自然資本的價值沒有多大意義。了解大氣對人類的價值是微不足道的,或者巖石和土壤基礎設施作為支持系統的價值是什么,它們的總價值是無限的。但有意義的是,各種類型的自然資本和生態系統服務的數量和質量的變化如何對人類福利產生影響”。因此,實際上他們的研究幾乎完全轉移到了生態系統服務上,而不是自然資本上。Robert Costanza,et al.,“The Value of the World’s Ecosystem Services and Natural Capital,” Nature, vol.387,1987,p.255.
科斯坦薩在擴大生態系統服務的概念方面做得最多,他接著領導了一項題為“世界生態系統服務和自然資本的價值”的研究,該研究于1997 年在《自然》(Nature)雜志上發表,根據“簡單利益轉移(或價值轉移)法”,對16 個生物群落的17 種生態系統服務進行了估計。該研究假設每公頃給定生態系統類型的單位美元價值不變,然后乘以每種類型的總面積以獲得總價值,⑤Robert Costanza,et al.,“Changes in the Global Value of Ecosystem Services,” Global Environmental Change,vol.26,2014,p.154;Robert Costanza,et al.,“The Value of the World’s Ecosystem Services and Natural Capital,” Nature,vol.387,1987,pp.253-260.通過將人類經濟中創造的價值與由生態系統服務提供的類似價值相對比以估算其創造的價值。⑥Herman Daly,“Integrating Ecology and Economics,” Center for the Advancement of the Steady State Economy,June 5,2014.這實際上構成了一個“影子價格”系統,其理論基礎是經濟學家針對某一函數或事物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中定價的最優估算,并建立在個人偏好假設之上。自然的、異質的、質量不同的過程被“分解成離散的、同質的價值單位”,⑦無論是直接基于對自然資源的開發,還是通過將價值歸因于生態系統服務,商品化生態系統服務都需要“極端分裂(簡化)自然”以與生態系統相對立。John Bellamy Foster, Ecology Against Capitalism,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02,p.33.將廣泛的不可比的實體和過程——也就是達爾文所謂的“復雜關系網”——還原成貨幣術語,將它們聚集起來使之成為一個整體,以代表全球生態系統服務,同時為資本主義商品關系確定價值或定價。①Enrique Leff,“Marxism and the Environmental Question,” in The Greening of Marxism,ed.,Ted Benton,New York: Guilford,1996,p.146.
科斯坦薩1997 年的研究在環保人士中廣受好評,這僅僅是因為該研究給世界經濟依賴于世界生態的概念提供了看似確鑿的數字——現在從生態系統服務到美元來說,世界經濟本身已經減少了。在該研究中,科斯坦薩和他的合著者估算1995 年全球生態系統服務的年度價值為33 萬億美元(按當前美元價值計算),略低于世界國內生產總值18萬億美元的2 倍。②Robert Costanza,et al.,“The Value of the World’s Ecosystem Services and Natural Capital,” Nature,vol.387,1987,pp.253-260.2005 年的《千年經濟評估》(the Millennium Economic Assessment)進一步提出了自然資本估值的概念,該評估的主要信息是全球“自然資本資產枯竭”和忽視環境服務的危險性。聯合國將利用自然資本/生態系統服務辦法,啟動環境經濟核算體系。③“Methodology: Ecosystem Accounting,” UN System of Environmental and Economic Accounting,accessed January 17,2022.2014 年,在一份題為《全球生態系統價值的變化》(“Changes in the Value of Global Ecosystem Values”)的最新分析報告中,科斯坦薩和他的同事估計,2011 年全球生態系統服務相當于每年145 萬億美元(按2007 年美元價值計算),而世界國內生產總值約為73.6 萬億美元。④Robert Costanza,et al.,“Changes in the Global Value of Ecosystem Services,” Global Environmental Change,vol.26,2014,pp.152-158.
然而,盡管目前為自然界賦予價值的嘗試可以起到有效的示范作用,并有助于加強戰略規劃,但它們正越來越多地與資本積累的目標相結合。正如地球之友在《自然的金融化》(The Financialization of Nature)中指出的那樣,“促進生態系統市場發展,設計同樣的定價和交易方法及制度以完善經濟評估”。⑤Jutta Kill, The Financialization of Nature, Amsterdam: Friends of the Earth International,2015,p.3.因此,在過去30 年里,“生態系統服務研究的歷史”伴隨著“生態系統功能商品化的平行歷史”,通過大學、政府和企業運作,使用相同的生態系統服務核算的語言和方法,但相關研究將進一步擴展到現實自然資本市場的創建中。這將通過三個步驟實現:(1)將生態過程指定為對人類經濟的生態系統服務;(2)賦予其單一的“交換價值”;(3)確立所有權和經營權,以便在市場交換中將服務的使用者和提供者聯系起來,允許進行金融投資和積累。⑥Erik Gómez-Baggethun,Rudolf de Groot,Pedro L.Lomas and Carlos Montes,“The History of Ecosystem Services in Economic Theory and Practice: From Early Notions to Markets and Payment Schemes,” Ecological Economics,vol.69,2010,p.1214.
對于IEG(現在與紐約證券交易所合作,后者是前者的少數股東)來說,2014 年科斯坦薩領導的全球生態系統價值研究的意義在于,它表明生態系統服務的價值遠遠超過全球國內生產總值的價值——在環境問題方面,可以通過生態系統功能的商品化來進行積累和金融開發。⑦自然本身并不是一種商品,因為它不是由人類勞動產生的。但是,它變成了一種經濟資產,并提供了一種交換價值,由房東通過租金來增值或實現,構成了總剩余價值分配的一種形式。這樣,它成為一般商品交換過程的一部分?!白匀唤洕任覀兡壳暗墓I經濟規模更大,我們可以在自然資產和將其轉化為金融資產的機制”的基礎上,開發這個財富庫,從而將經濟轉變為“更公平、更具彈性和更可持續的經濟”。從這一角度出發,“內在價值”被用作自然環境的潛在經濟價值的總稱,這些價值“尚未被識別或量化” 的自然環境潛在經濟價值的總稱,“內在價值”成為“尚未確定或量化”的自然環境潛在經濟價值的總稱,隨著資本主義經濟和無價自然之間的界限被侵蝕,內在價值代表了金融投資和財富面臨的巨大的新機遇。①“An Inclusive Economy,” Intrinsic Exchange Group,accessed January 26,2022.
在過去的10 年中,有關自然資本的新方案激增,旨在通過自然積累和金融化為解決環境制約問題提供一種新手段。2011 年,致力于自然金融化的私營機構英國環境銀行從殼牌基金會獲得175000英鎊,以幫助其發展生態系統服務市場。②Sian Sullivan, Financialisation,Biodiversity Conservation and Equity,Penang,Malaysia: Third World Network,2012,p.17.自2012年以來,英國政府自然資本委員會和英國環境、食品和農村事務部一直在推動基于自然資本按經濟價值計算的凈零損失概念的自然資本“總則”。這涉及建立相關機制,以使得自然的各種要素不僅彼此相對應,而且與商品市場相對應。其中引入了一種管理自然資本的方法,對生物多樣性或氣候的破壞將通過在其他地方以同等價值增加(或保護)自然資產的抵消來平衡。這需要將自然/自然資本還原為貨幣單位,然后將其納入綜合國民賬戶,其中包括英國自然資本的變化,據此估算,2015 年英國的自然資本估值為1.6 萬億英鎊。在國際上,許多致力于自然資本核算的機構促進了這一進程,包括世界自然資本論壇(the World Forum for Natural Capital)、《自然資本宣言》(the Natural Capital Declaration)以及歐洲投資銀行自然資本金融部(the Natural Capital Financing Facility of the European Investment Bank)和歐盟委員會(European Commission)。③Sian Sullivan,“Noting Some Effects of Fabricating ‘Nature’ as ‘Natural Capital,’” Ecological Citizen,vol.1,no.1,2017,pp.65-67.
雖然碳交易市場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這一進程,但與生物多樣性和保護有關的倡議幾乎同樣重要。2016 年9 月,國際自然保護聯盟世界保護大會提出了其《自然資本憲章》(“natural capital charter”)(第63 號),作為將所有生物多樣性視為自然資本價值的框架。在此之前,自然資本聯盟(現更名為資本聯盟)于2016 年7 月發起了跨國公司業務的自然資本議定書。④Sian Sullivan,“Nature Is Being Renamed ‘Natural Capital’——But Is It Really the Planet That Will Profit?” Conversation,September 13,2016;Sian Sullivan, Natural Capital Coalition,Natural Capital Protocol, The Hague: Natural Capital Protocol,2016.在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和歐盟委員會的支持下,2010 年和2011 年自然資本聯盟出版了《生態系統和生物多樣性經濟學》(The Economics of Ecosystems and Biodiversity)一書,它將大力推動自然資本的估值。⑤“Natural Capital Accounting: In a Nutshell,” Economics of Ecosystems and Biodiversity,accessed January 19,2022.
總部位于瑞士的全球投資銀行瑞士信貸發起了一項關于自然積累的具有分水嶺性質的倡議,該銀行在2016 年推出了一份名為《保護金融:超越捐助者資助,轉向投資者驅動的方法》(Conservation Finance: Moving Beyond Donor Funding to an Investor-Driven Approach)的報告,隨后同年又發布了一份關于《杠桿生態系統:商業視角下如何利用借貸支持生態系統服務投資》(Levering Ecosystems:A Business-Focused Perspective on How Debt Supports Investment in Ecosystems Services)的報告。瑞士信貸的計劃是超越以往保護領域的資本捐助方式,構建一個“保護融資空間”。這里的關鍵是重組保護資金,在每個案例中創建一個明確的“金融工具”或公司,控制自然資本/生態系統服務,這將為投資者帶來重大的財務回報。其目標是將生態系統服務變成“主流投資市場珍視的資產”。①Sian Sullivan,“Nature Is Being Renamed ‘Natural Capital’——But Is It Really the Planet That Will Profit?” Conversation,September 13,2016,pp.69-71;Tanja Havemann,et al., Levering Ecosystems,Zürich: Credit Suisse,2016,p.3,p.24.這是自然資產公司在紐約證券交易所上市的基礎,它使用了同樣的方法,即創建“金融工具”或“自然資產公司”,作為將“自然資產”轉換為“金融資本”的中介,并通過啟動自然資產公司的首次公開募股(IPO)來實現。②Chart on “Creating Natural Asset Companies,” in “The Solution,” Intrinsic Exchange Group.
為此,相關組織將圍繞生態系統服務付費和自然資本交易開發設計各種方案,此舉涉及非金融公司、銀行、政府和非政府組織。政府擁有的自然資本資產,通常是從原住民和自給自足的農民那里征用的,可以以債務換自然掉期或債務杠桿的形式通過國際金融資本出售。然而,更重要的是IEG 所設想的角色。在這種角色中,管理生態系統服務的自然資產公司將本質上像獲得“采礦權”的企業那樣運作。在這種情況下,盡管是以維持自然的名義,但還是允許它們開發資源并積累貨幣化資產。③“The Solution,” Intrinsic Exchange Group盡管某個國家通常會繼續擁有土地的主權所有權,但管理和處置生態系統服務的金融工具將直接從與這些“可交易”資產相關的收入流中獲利。根據瑞士信貸保護金融報告,為了讓企業通過投資自然資本獲利,有必要將“不同種類的”自然資產組合在一起,“將它們捆綁成一種具有定制風險和回報分擔工具的單一產品”。這樣,就有可能“提供市場利率的回報,并利用多種融資來源來降低風險”,從而為投資者帶來最大的價值。④Fabian Huwyler,Jürg Kaǖppeli and John Tobin, Conservation Finance: From Niche to Mainstream,Zürich/New York: Credit Suisse/McKinsey Center for Business and Environment,2016,p.16,p.22.
通過2021 年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的第6 條,碳交易現在正被完全全球化,其目的是促進世界碳抵消市場的建立,允許公司通過為涉及碳封存的抵消(通常在全球南方)提供資金(并經常利用)來避免實際的碳排放減少。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承諾為南方世界提供的1000 億美元的氣候融資,被認為是受到跨國壟斷金融資本債務杠桿的影響。這就是2021 年全球金融的“格拉斯哥凈零金融聯盟”倡議背后的原因。該倡議一開始就宣布,向發展中國家提供碳緩解融資將取決于它們是否向全球資本完全開放其經濟。瑞士信貸認為,“生態足跡”正朝著更接近被公司認定為資產和負債的方向發展,允許借貸為自然資本投資提供資金,并在全球南方創造具有“凈正財務收益”的新盈利市場。⑤Sian Sullivan,“Noting Some Effects of Fabricating ‘Nature’ as ‘Natural Capital,’” Ecological Citizen,vol.1,no.1,2017,pp.69-70;Tanja Havemann,et al., Levering Ecosystems,Zürich: Credit Suisse,2016,p.3.總體而言,自然的積累和金融化涉及創造各種環境服務的所有權,以前這些公地所有權是屬于全人類的遺產,之后這些所有權可以交易或作為債務杠桿加以利用。
就自然資本定價而言,在政府的合作下,可以通過建立自然資產公司(NAC)來設立對環境服務的壟斷權,然后在這種服務的“管理”的基礎上自由積累,包括各種補償交易。正如紐約證券交易所指出的那樣,自然資產公司將“擁有在一塊既定產生生態系統服務的土地上的(經濟)權利”。⑥Whitney Webb,“New Asset-Class Launch Advances Wall Street’s Nature Takeover,”River Cities’Reader,December 6,2021.就資本和金融而言,其邏輯與采掘業本身的發展過程相差不大,但在這種情況下,它被認為是通過保持凈零損失來維持自然資產。⑦Sian Sullivan,“Nature Is Being Renamed ‘Natural Capital’——But Is It Really the Planet That Will Profit,” Conversation,September 13,2016.與林業的立木概念相類似,這些資產現在被稱為永久自然資本。然而,既想推銷服務又想保持整體資產,從環境服務中獲利與可持續林業的概念已混為一談,因此,它也遇到了同樣的矛盾。①關于資本主義林業矛盾研究,參見John Bellamy Foster, Ecology Against Capitalism,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02,pp.104-36.
各國政府、政府間組織、金融機構、非金融企業和非政府組織在其各種報告中介紹自然資本的概念時,往往一開始就從廣義的物質使用價值角度提及自然資本是由自然界的資源存量組成的——這是一種可以追溯到19 世紀的自然資本觀。然而,其后的細枝末節很快就表明,目前自然資本的概念主要基于交換價值而非使用價值。全球自愿碳市場就是這樣一個市場,預計到本世紀末將達到1800 億美元。根據彭博社2022 年1 月的報道,這些碳抵消中只有“極小部分”真正從空氣中清除了碳,而一項調查發現,90%采用碳補償認證的公司夸大了他們的碳減排主張。與此相應的是,“碳中和”一詞現在正被用作一種營銷工具,沒有凈零碳核算的基礎,就像缺乏任何明確指定的“天然”一詞在營銷中被用來代替“有機”以愚弄不明真相的消費者一樣。②“Crazy Carbon Offsets Market Prompts Calls for Regulation,” Bloomberg,January 6,2022.在這種情況下,減少毀林和森林退化所致排放量市場(REDD)已成為自愿碳抵消的主要工具。然而,這類項目與征用土著土地和驅趕土著人民有關。③Martin Crook,“Conservation as a Genocide: REDD versus Indigenous Rights in Kenya,” Climate and Capitalism,March 15,2018.在這方面,值得注意的是,特拉全球資本企業(Terra Global Capital)的特拉貝拉基金(Terra Bella Fund)是一個專門從事環境資產投資的私人投資基金,專門針對新興和發展中經濟體的“法規不確定或不存在的自愿市場”,并專注于購買“價值低估的環境資產衍生工具”。④Sian Sullivan, Financialisation,Biodiversity Conservation and Equity,Penang,Malaysia: Third World Network,2012,p.17.
根據非洲原住民協調委員會主任坎因克·塞納(Kanyinke Sena)的說法,原住民占世界人口的不到5%,但卻保護著世界80%的生物多樣性。⑤Kanyinke Sena,“Recognizing Indigenous Peoples’ Land Interests Is Critical for People and Nature,” World Wildlife Fund,October 22,2020.全球農民也發揮著至關重要的生態系統作用,他們采用了傳統的做法。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生態學的名義下,在抗拒與資本主義對人類和無數其他物種安全的地球家園的破壞時,我們卻看到了馬克思所說的土地資本(earth capital)的巨大擴張。這是針對原住民和農民人口的大征收,同時也是對人類自然遺產的大征收,包括對后代的征收,造成了公地商品化的巨大悲劇,這是一場新的大征收,指向了對地球的大破壞,涉及對大片土地(和海洋)的掠奪,特別是對南方世界的掠奪。⑥Stefano B.Longo,Rebecca Clausen and Brett Clark, The Tragedy of the Commodity: Oceans,Fisheries and Aquaculture,New Brunswick: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2015.
19 世紀初,由勞德戴爾伯爵提出的著名的勞德代爾悖論,即為了創造私人財富而破壞公共財富(主要是公地)的悖論仍然可以直接適用于我們的這個時代。對生態公地的掠奪及其退化使創造交換價值、私有財產壟斷和壟斷租金所需的關鍵性稀缺條件迅速形成。因此,跨國資本在這場破壞和積累自然的游戲中雙管齊下也就不足為奇了。根據組合地球(Portfolio Earth)的數據,2019 年,世界50 家最大的銀行向與砍伐森林和破壞生物多樣性有關的公司提供了2.6 萬億美元,特別是在東南亞和亞馬遜地區。違規最嚴重的三家銀行是美國銀行、花旗集團和摩根大通。⑦Declan Foraise,“Banks Bankrolling Extinction to Tune of $2.6 Trillion,” Ecosystem Marketplace,October 29,2020.2021 年10 月,英國《金融時報》(The Financial Times)的一份報告顯示,自2016 年以來,全球銀行和資產管理公司向參與砍伐森林的農業綜合企業提供了1190 億美元。①“Global Finance Industry Sinks $119bn into Companies Linked to Deforestation,” Financial Times,October 20,2021.全球超過70%的碳排放可以追溯到僅100 家公司(不包括軍事排放)。②“Just 100 Companies Responsible for 71% of Global Emissions,Study Says,” Guardian,July 10,2017.那些正在破壞作為人類家園的地球系統的同一家資本主義公司,現在正在支持世界自然資本/生態系統服務金融化,其目的是在不斷破壞地球生態的同時通過保護地球不受破壞而獲利。在這一思維下,一方面作為資本積累的一部分,通過對自然進行創造性的破壞獲利,另一方面通過有利可圖的生態投資,以確保人力和自然資產總額為零的凈損失,這樣就可以兩頭獲利、旱澇保收。即便將這場行星級的保護騙局抬升到整個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級別,那也不過是輕描淡寫、避重就輕。③關于自然衍生物在這方面的潛在負面作用研究,參見Sian Sullivan, Financialisation,Biodiversity Conservation and Equity,Penang,Malaysia: Third World Network,2012,pp.21-23.
在19 世紀的政治經濟學和環境討論中,主要是在社會主義和傳統激進主義中,引入了自然資本的概念,包括將地球視為資本存量的概念,強調真正的財富由自然-物質的使用價值構成,而不是資本主義經濟交換價值商品化的一種方式。古典政治經濟學中的那些人物,他們最初把保護和共同擁有物質使用價值作為真正的財富,反對土地壟斷和為了資本積累而沒收、商品化和破壞自然。關于自然資本的這種論點已經可以在孔西得朗、瓊斯、馬克思、瓦林、凱里和李比希等人的著作中看到。
當舒馬赫于1973 年在《小即是美》一書中重新提出自然資本的概念時,他清楚地意識到,他基本上同樣是按照傳統來應用這一概念的:將自然資本視為使用價值的組合或無法量化的自然資源,但在資本主義生產中卻代表著可變現的實際財富的存量。正如他在書中所寫的:“衡量不可估量的東西是荒謬的,并且成為(經濟學家的一部分)只不過是一種從先入為主的概念到既定結論的精心設計的方法:為了獲得想要的結果,人們要做的就是為自然不可估量的成本和效益賦予適當的價值。這種努力的唯一真正的結果是延續了這樣一個神話:‘一切事物都是有價格的,換句話說,金錢是所有價值中最高的。’”④E.F.Schumacher,Small Is Beautiful:Economics as if People Mattered,Harper Perennial,1989,p.46.
正如我們所指出的,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he German Ideology)中最初使用自然資本的概念,指的是與使用價值相關的商品的“自然形式”及其具體的物理形態。他們認為,就其最初發展而言,自然資本這一概念源于中世紀,資本往往與具體的物理空間捆綁在一起,包含確切的物質投入,從土地/空間的角度來看,資本可以被視為一種“自然資本”。這與后來基于交換價值的“流動資本”的發展以及對財富金融債權的流通形成了鮮明對比。然而,出于對資本主義自然化的批判,馬克思在一年后創作的《哲學的貧困》一書中放棄了自然資本這一術語。取而代之的是,他對土地物質(即作為自然物質實體而存在的土地)和土地資本進行了生態學上的區分。土地物質,后者代表自然(例如土壤或瀑布)變成資本。⑤Karl Marx, The Poverty of Philosophy,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63,p.164;Karl Marx,Capital, vol.3,London:Penguin,1981,pp.756-757.在馬克思看來,土地資本積累固然為資本積累不可或缺,但卻通過破壞自然界普遍的新陳代謝,以利于資本主義異化的社會新陳代謝,從而在自然與社會的新陳代謝中形成了一條“不可彌補的鴻溝”(或者說新陳代謝斷裂)。①John Bellamy Foster, The Ecological Revolution,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09,pp.161-200.
在這里,馬克思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瓦林、凱里和李比希作品的影響,他們寫到了人類對土地資本存量的掠奪,馬克思將掠奪作為新陳代謝斷裂概念的核心。用馬克思自己的話說,通過“土地資本”的積累而被“掠奪”的是物質代謝和生殖賴以存續的土地自身,資本主義被認為是一種創造性的破壞形式,在這種形式下,制度的破壞性將壓倒其創造性的一面。正如他所觀察到的:“資本……在自己的實際活動中不理會人類將退化并將不免終于滅種的前途,就像它不理會地球可能和太陽相撞一樣?!雹贙arl Marx, Capital, vol.1,London: Penguin,1976,p.381.在資本制度下,不可能存在理性的、可持續的人與地球的關系,因為它要么將地球視為資本積累的免費禮物,要么將其轉變為地球資本。在任何一種情況下,生態系統都會遭到掠奪。以自然資本化為基礎而存在的“土地資本”(terre-capital)中沒有任何永恒的東西;只有構成自然物質存在領域的“土地物質”(terre-matière),即自然的普遍新陳代謝,才是永恒的。
戴利堅稱,“自然資本”應該從使用價值的角度來看待,“基于實物存量和流向的關系,而不是價格和貨幣估值”。③Herman Daly,“The Use and Abuse of the ‘Natural Capital’ Concept,” Center for the Advancement of the Steady State Economy,November 13,2014.然而,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自然資本的概念完全被看作是一個危險的概念。它沒有像馬克思研究的那樣體現出土地物質和土地資本之間的區別,而是很容易被納入一個包羅萬象的、非歷史性的資本概念中,它被視為同質的,要用交換價值的單一尺度來衡量。在這方面,至關重要的是,資本主義是一個以指數擴張為目標的積累體系,因此會導致自然資源的枯竭。它代表與自然保護截然相反的觀點。因此,它不能接受物質約束或邊界,因為它們被簡單地視為需要克服的障礙。④John Bellamy Foster,Brett Clark and Richard York, The Ecological Rift,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10,pp.284-287.因此,面對環境約束,主流的經濟方法是將生態系統服務納入經濟,對其進行資本價值評估,并有選擇地將其與資本積累本身結合起來——由于資本通過破壞自然使其變得更加稀缺并更有市場,這一過程變得更加容易。僅僅通過其對資本主義經濟的生態系統服務來評估自然,不可避免地會對自然本身造成破壞,而生態系統服務的概念會招致資本主義對自然的極端分割,因為它最初的基礎就是將自然“切割”成離散的碎片進行估價。⑤Sian Sullivan, Financialisation,Biodiversity Conservation and Equity,Penang,Malaysia: Third World Network,2012,p.18.
在世界經濟整體金融化、大量盈余“游資”充斥市場、金融泡沫加劇、南方世界債務負擔加劇的背景下,自然金融化很可能加劇資本主義經濟本身的波動。⑥關于壟斷金融資本和當前金融危機趨勢研究,參見John Bellamy Foster,R.Jamil Jonna and Brett Clark,“The Contagion of Capital,” Monthly Review,vol 72,no.8,January 2021,pp.1-19.然而,最危險的是自然金融化所產生的環境泡沫。⑦Herman Daly,“Capital,Debt,and Alchemy,” Center for the Advancement of the Steady State Economy,April 8,2012.
每當人們談到是什么導致了弱可持續性下的生態勝利時,人們經常會解釋說,是因為資本積累過程中對自然造成的不斷破壞可以通過自然定價及其在資本邏輯下的內部化所抵消,因此,從經濟價值的角度來看,自然資本沒有凈損失,而資本積累在有限環境中允許進行指數增長。新的金融化生態系統可以幫助支持整個系統。這種觀點認為,如果自然本身就是資本,那就沒有問題了。一個物種或整個生態系統的破壞可以由為其他地方的經濟提供生態系統服務的自然資本來補償。用新古典可持續發展觀點的代表人物索洛(Robert Solow)的話說:
歷史告訴我們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商品和服務是可以相互替代的。如果你不吃一種魚,你可以吃另一種魚。用經濟學家最喜歡的一個詞來說,資源在某種意義上是可替代的。它們可以相互替代。這一點極為重要,因為它表明我們不欠未來任何特定的東西??沙掷m發展的目標,可持續發展的義務,并沒有要求我們不觸及任何特定的對象……可持續發展并不要求保護任何特定的魚種或任何特定的森林。①Robert Solow,“Sustainability: An Economist’s Perspective,” in Robert Dorfman and Nancy S.Dorfman,ed., Economics of the Environment, New York: Norton,1993,p.181.
像大多數資本主義經濟學家一樣,索洛沒有認識到每個物種和每個生態系統都是獨一無二的,而且滅絕是不可逆轉的,并影響整個地球系統的復雜演變。對于瑞士信貸來說,所謂保護金融就是要把自然變成索洛所說的“可替代的”現金流和產品。②Fabian Huwyler,Jürg Kppeli and John Tobin, Conservation Finance: From Niche to Mainstream,Zürich/New York: Credit Suisse/McKinsey Center for Business and Environment,2016,p.17.在資本主義經濟的價值術語中,物種和生態系統被視為可通約的和可替代的,但實際上,它們是不可通約、不可替代的,它們各自的消亡代表著真正的生態后果。如果不這樣想,就會成為馬克思主義地理學家大衛·哈維(David Harvey)所說的“經濟理性的瘋狂”的犧牲品。在這種情況下,資本定價和金融化就會毫無限制,人們會認為是資本在其運動中吸收了各種現實存在包括自然本身而創造了價值。③David Harvey, Marx,Capital,and the Madness of Economic Reas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p.92.
正如生態經濟學家約翰·高迪(John Gowdy)所宣稱的那樣,目前采用的自然資本概念“包含兩個矛盾的概念:‘自然’表示受生物物理法則支配的世界,‘資本’表示受市場資本主義規律支配的世界”。④John M.Gowdy,“The Social Context of Natural Capital,”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al Economics,vol.21,no.8,1994,p.43.試圖通過將物質自然歸入資本來克服這一矛盾,會遇到馬克思所表達的作為自然物質的地球和作為資本的地球之間的矛盾。在馬克思看來,人類生產和人類以外的自然界必須被看作是互補和共同演化的,應根據物質流動和復雜關系網的要求維護自然生態系統,為整個人類世代的鏈條和地球上的生命本身保存好人與自然之間的新陳代謝,當好一家之主。⑤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911.關于人類經濟與自然的互補性研究,參見Herman Daly,“The Return of the Lauderdale Paradox,” Ecological Economics, vol.25,1988,p.23.在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觀點中,正如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在《希望的原理》(The Principle of Hope)中所強調的那樣,自然和人類是“共同生產的”;也就是說,“沉睡在自然界子宮中的創造物”是所有人類生產力的物質基礎。⑥Ernst Bloch, The Principle of Hope, vol.2,Cambridge,MA: 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Press,1995,p.686,p.695.
這意味著,這一更廣泛的生態學原則更適用于自然和人類系統,應取代目前解決資本主義產生的地球危機的嘗試:將地球本身簡單地吸收到資本系統的邏輯中,將商品拜物教延伸到自然領域本身。⑦Nicolás Kosoy and Esteve Cobera,“Payments for Ecosystem Services as Commodity Fetishism,” Ecological Economics, vol.69,2010,pp.1228-1236.這一生態學為促進人類可持續發展、戰勝經濟和生態帝國主義創造了新的基礎。①在任何理性的人類發展道路中,都需要從自然科學的角度來理解生態系統的全部復雜性,特別是在其更具辯證的形式中,詳見Richard Levins and Richard Lewontin, The Dialectical Biologist, 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5.這種理性的道路需要從資本主義商品市場轉向社會控制。以自然科學和政治經濟批判為基礎的綜合方法,詳見Fred Magdoff and Chris Williams, Creating an Ecological Society,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2017.物質流研究和綜合能源方法為理解人類與自然之間不斷變化的關系提供了自然資本/生態系統分析的卓越替代方案,特別是霍華德·奧杜姆(Howard Odum)的分析,為生態帝國主義的深刻批評提供了基礎。詳見Friedrich Hinterberg,Fred Luks and Friedrich Schmidt-Bleek,“Material Flows vs.‘Natural Capital’: What Makes an Economy Sustainable,” Ecological Economics, vol.23,1997,pp.1-14;Howard Odum, Environment,Power,and Societ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7,pp.276-278,pp.303-305.在馬克思主義內部,自然辯證法有著悠久的傳統,即便尚存爭議。它強烈反對對自然及其進化的還原主義做法,揭露了所有將自然商品化企圖的危險性,并堅持認為人類“屬于自然,存在于自然之中,……我們對自然的所有掌握都在于我們比所有其他生物更有優勢,能夠學習其規律并正確應用它們”。②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25,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75,p.461.
這種批判的、辯證的和唯物主義的觀點要求我們摒棄資本自然化和自然資本化,并承認其與資本主義的社會特性及其特定的歷史制度息息相關,資本主義難逃其責。只有進行生態和社會革命,讓全人類以及相關生產者,按照更廣闊的科學理解,以促進真正的、自由的人類發展為目的,采用合理和可持續的方式,調節人類與地球的社會新陳代謝,才能找到擺脫當前全球危機的辦法。③Karl Marx, Capital, vol.3,London: Penguin,1981,p.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