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導演邵藝輝：“歷劫之后，單刀赴會 ”

范璐 深焦

“歷劫之后，單刀赴會 ”。這是執導了近日大火的愛情電影《愛情神話》的導演邵藝輝在豆瓣簡介中的話。影片在豆瓣收獲了8.3分的高分，成為2021年度院線評價最高影片，而這部影片是邵藝輝的大銀幕處女作，值得一提的是，執導、編劇這部“中年愛情”的她，還是個90后。

簡單粗暴地對號入座，也許可以把《愛情神話》理解成她的“一把刀”，把中國大陸院線理解成“會”，而某種程度上說，這把刀的確鋒利醒腦，讓體驗了漫長寒冬的從業者為之一振。而關于“歷劫”一詞，縱觀邵藝輝的經歷，可以說，沒有一個創作者在創作過程中沒有經受過什么劫難。只不過，邵藝輝之劫卻也有著某種類似于上海的雙重性——既完全屬于她個人，又代表著某種普遍的困境。

從京到滬：北影畢業生的心灰意冷

邵藝輝1991年出生于太原，從小喜歡文學、電影，是個比較早熟、敏感的孩子。2010年，邵藝輝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大學畢業后，她也和大多數同學一樣在北京租房子，寫劇本接活兒，結果那半年就接連被騙，寫完劇本根本拿不到錢，心灰意冷之下，畢業半年之后，邵藝輝徹底放棄了在北京生活的想法，盡管理論上而言，全國的電影產業重心就在北京。

“編劇在整個影視行業中沒有什么話語權，不被尊重，而且經常被坑，寫了人家不給錢，這種情況都太常見?！弊鳛橐粋€剛剛入行的編劇，邵藝輝非常具體地體驗到行業內部的艱辛。不過，這還不構成離開北京的最終理由。更重要的是，這個行業似乎還有點“兇險”。

在這種情況下，邵藝輝來到了上海，并開始進行大量寫作?！拔覐膩頉]想過要遠離這個行業，在家可以寫小說、看書、看電影，是一種更大的鍛煉，也能學習到更多?！?/p>

后來事實上，邵藝輝的確稱得上“多產”：她寫了未果的小說，也曾在網上進行連載，但中途因為某些原因斷更。緊接著，邵藝輝為了將自己的小說連載完，開設了自己的公眾號，然而連載之前的第一篇文章，也就是邵藝輝想要介紹自己生活近況的雜文，卻比她的小說還要火——在2019年，這篇名為《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人在干什么》及其后續《北京電影學院應該以我為榮》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

文章最后表示，“在下一個‘機會來臨之前，年輕人該怎么生存？不帶貨就食不果腹，不開淘寶店怎么配寫作？”于是，賣電子煙，似乎成為了一個不那么可行，卻又不得不行的謀生辦法。

據邵藝輝自己介紹，上述文章獲得了40萬+的轉發，也讓她收獲了2萬余元的打賞。自此，小說連載及雜文打賞收入也成為邵藝輝的主要經濟來源之一，加上家里的資助和不高的日常開銷，讓她足以在上海過上正常的生活。

上海生活：交朋友，觀察，寫小說

到了上海之后，邵藝輝搬過幾次家，一開始在常熟路租房子，后來搬到岳陽路，再到淮海中路。因為不需要朝九晚五坐班，也省去了通勤時間，所以她選擇租住在最方便的地段，在武康大樓對面胡同的一個違章建筑里，她靠寫公眾號打賞賺錢。一個鄰居在附近的菜市場賣菜，囤積的蔬菜多了，老鼠會跑到她家里做客，但不妨礙他們關系很好；弄堂更深處是一個拍時尚雜志的攝影師，許多明星會去他租住的房子天臺拍照。

咖啡館、劇院、探戈酒吧、臨期進口超市、修鞋攤，這些電影里出現的場景，幾乎都是她平時去的。

在這里，邵藝輝認識了一群電影圈之外的朋友，有的是街坊鄰居，有的是媒體人、廣告人、畫家，其中的很多人之后也在《愛情神話》里客串群演。最重要的是，她也認識了片中老白的原型人物——生活中的白老師也是一個50來歲的畫家。經朋友介紹，邵藝輝和白老師就他們的創作進行了一場對談，“既推廣了書也推廣了畫”。

生活、交朋友，觀察、寫小說。邵藝輝的生活走上正軌。她開始觀察身邊的這些男男女女：“上海人家里肯定一般都有房，有的可能還有兩套，一套出租一套自住，這些房子市值可能很高了，但那是固定資產，擁有房子的人沒有什么流水，也沒有更高的野心，所以生活上還是非常摳門。我的那些朋友從來沒有請我喝過一杯咖啡，更別說請我吃飯了，自己也是能節省就節省。上海本地人很看不起網紅飯店，都是在家里自己做飯。老白就是這樣一個人，去雜貨鋪跟人討價還價，買的都是便宜貨，這就是我理解的市民生活的狀態。”

在《愛情神話》里，人們看到了區別于外灘建筑群、陸家嘴天際線或是石庫門里弄的上海另一面。梧桐樹下的上海西區，異國情調落生于市井煙火，沖撞調和成奇妙的都市況味。徐崢飾演的主人公老白熱衷于在進口食品店挑選價廉物美的臨期商品，勉勵維持著精致文藝的小生活；馬伊琍飾演的李小姐居住在寸土寸金的永康路，推開門里面是逼仄灰暗的過道，斑駁墻面和裸露的電線透露著年久失修的氣息；寧理飾演的小皮匠寧可損失點生意，到了休憩時間必得抿一口咖啡，吃一塊蛋糕，儀式感不能少。

無論是從生活方式還是寫作內容上看，邵藝輝顯然都被周圍的朋友和環境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拔也恢郎磉叺倪@些人算不算‘小市民，但他們肯定不是中產精英，”邵藝輝非常篤定地說道。“一個中產不會干我上面說的那些事兒，因為他需要讓別人知道他的身份，小市民的消費則是以舒適、便利、實惠為主。”事實上，她自己也是普通城市居民的一員?！拔液芨F的時候是全家（便利店）的會員，經常十五塊錢的咖啡還買一送一，每個月都搞活動。所以其實沒有錢能在上海活得很體面，這些都是可以消費得起的，包括一些網紅小店，便宜也好吃。這是我喜歡上海的地方，這個城市很包容?！?/p>

于是，邵藝輝決定寫一個上海的故事，“因為對這個地方最熟悉，甚至比對家鄉都熟悉，在故鄉不會刻意去感知身邊的環境，如果在一個相對比較陌生的城市，會更敏銳或者更刻意去感知周邊。雖然我不是上海人，但是寫這個故事卻是我的優勢，可以站在旁觀者的立場去看這座城市，會相對客觀，就是更有距離地去感知，角度可能和當地人也不一樣?！?h3>愛情神話：誤打誤撞的FIRST創投

2019年，邵藝輝迎來了她的第一個機會：朋友投資電影，讓她萌生了從編劇走向導演的想法。這位導演系出身的朋友對邵藝輝表示，“做導演比做編劇簡單，因為會有很多人幫你”。邵藝輝動了心思，很快構思了一個“中年人把自己大門給丟了”的故事。投資人朋友覺得很有意思，認為“這是一個中年困境的隱喻”，隨后便二話不說預付了劇本定金。

然而，在劇本撰寫的過程中，邵藝輝逐漸發現自己偏離了航向，“門的這件事讓我編得挺累的，不興奮。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是有感覺的，自己是不是在硬編，完全可以分辨出來?！庇谑?，邵藝輝把門的事情整體去掉，開始專注于男女情感關系的部分?！拔揖拖駥懽约赫剳賽垡粯尤戇@些中年人談戀愛，沒有想他們是不是上海人這件事情?！?/p>

至于為什么選擇全片使用滬語，邵藝輝表示最初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本來沒有想到會用職業演員，“當時的想法就是讓身邊的朋友來演，所以主要是考慮到本地話更加有利于非職業演員的表演。”而滬語交流似乎也必然導向某種純化的人群構成，“只有上海人和上海人在一起，他們才會說上海話，如果有外地人，大家肯定還是說普通話，這是一種禮貌，對編劇來說也是一種非常符合現實的考慮?！?/p>

劇本寫完，之前的投資人看完劇本覺得太過文藝，決定不做了。在此之后，邵藝輝還將劇本初稿交給一些朋友和導演，希望有人可以把它拍出來。“但大家都不感興趣，覺得太文藝，不會有人想看?！?/p>

她也只有將劇本暫且擱置一旁，變成了“未果的電影劇本”，同時繼續自己的小說創作，靜待另一個時機的到來。

不久之后，邵藝輝在朋友的鼓勵下，先是在兩個星期的時間里完成了劇本二稿，然后開始將寫好的劇本向各大電影節展的創投單元投遞，包括平遙國際電影展、上海國際電影節，結果雙雙落選。

唯一的好消息，來自FIRST青年電影展創投單元。邵藝輝的《愛情神話》入選了。評審推介語表示，該片“把摩登都市的市井風貌寫得剔透鮮亮，把已近暮年的主角們寫得生龍活虎。款款深情背后，是平等和包容的情感觀念?！?/p>

創投會講演當日，邵藝輝經歷了又一劫。因為是第一次參加FIRST，超級緊張的邵藝輝上臺前喝了幾口白酒壯膽，“但喝完就特別熱，出汗了，我穿那個人字拖特別滑，他們提醒我別摔倒，后來我索性就脫了鞋就上臺了。”當時，FIRST創投會的評委成員馬伊琍因此注意到這個光腳的女孩，并投了她一票。

巧的是，無論是在劇本創作階段，還是創投會的講演PPT上，邵藝輝對李小姐這一角色的想象恰好就是馬伊琍本人。“（馬伊琍）會給人一種距離感，她平時也會在社交媒體上轉發一些新聞，為女生發聲。當她看到PPT上我寫的理想中的演員，她也很驚訝，所以我順勢就在臺上‘情感綁架了她，再加上當時大家一起哄，她就在臺上口頭答應了我。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出演的事情就已經定好了。”

也正是在這場創投會上，邵藝輝遇到了另一位評委、麥特文化老板陳礪志。其后，麥特文化成為了影片的出品方，并向邵藝輝介紹了徐崢，請他來做監制，直到后來又被邵藝輝說服成為演員，于是就有了后來的明星陣容。

最終，《愛情神話》也憑借“生活化的韻味”“鮮活女性視角”獲得“捕影傳奇大獎”“7望計劃”7印象特別關注獎兩個獎項。

自我評價：強勁的想象造就了真實

很多人看到邵藝輝的年齡之后都會奇怪，為什么這個年輕女子會寫出那么犀利的關于情感的臺詞？她是不是有很多情感經歷？

“我想一個好的創作者就是有虛構的能力，我可能只談過一場戀愛，但我能提取6場戀愛的故事。”邵藝輝自認為她非常理解愛情，是一個有戀愛天賦的人。

邵藝輝就想寫兩個人過去都已經談過很多次戀愛、很有故事的人，如果再在一塊兒，會怎么樣再去談情說愛。恰好她的身邊有很多中年朋友，有的人具備老白的某種特質，他們就給了邵藝輝創作靈感。

《愛情神話》關注的是成熟男女之間的交鋒。中年人對待感情，會想得更多一點，也不怎么去表白，在一種分寸之間，你來我往。“這里面欲言又止的東西，很有意思，所以我就借助了‘鞋子‘剩菜這些隱喻，當然那種東西就只適合放在上海，用上海話表達才有那個味道，這也是我堅持用方言拍攝的原因。”雖然當時創作劇本的時候邵藝輝是按普通話去寫的，但后來很多上海的朋友幫她一起完成了滬語臺詞的修改。

對這部電影的評價，說得最多的可能就是“之前看到這類片子比較少”。邵藝輝個人覺得這部片子可能打破了一些觀眾對男人、女人的刻板印象。比如：老白和蓓蓓在舞廳外聊到了為什么會離婚，蓓蓓理直氣壯地說，“我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飯桌上，蓓蓓提到“一個女人這輩子沒有小孩是不完整的”，隨后李小姐和格洛瑞亞開始東扯西扯，把“不完整”的限定詞換成“沒為自己活過”“沒掙到過一百萬”等。

邵藝輝寫這些臺詞，也是因為身為女性的她在生活中老受氣，在心里憋了很久，想要發泄。但她不希望只有女性觀眾看了覺得爽，而是表達出來想讓它具有探討的意義。通過這部電影，她希望大家用一種更包容和更開放的眼光去看待感情，“因為人性本來就是很多樣的，感情也有很多樣，不要輕易去批判一種感情態度，不要僅僅因為對方處理感情的方式不同就批判。希望大家能更坦然地面對自己的欲望，接納別人的欲望、情感?！?/p>

邵藝輝說：“如果讓我評價自己的這部片子，一句話：強勁的想象造就了真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