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晚艷
蜷在沙發,雙手抱住雙膝,眼淚像蛇一樣在臉上移淌。
入秋后,一場秋雨一場寒,湖南老家的二姐擔心廣州的我腳涼,親手做了好幾雙布鞋,郵寄而來。
曾經,為了給我們兄弟姐妹做布鞋,母親的雙手常年千瘡百孔。因做農活和干家務,母親的手原本就溝壑密布,做布鞋納鞋底必須小針大鉆同時用,布鞋底有十幾層甚至幾十層布厚,還糊著厚厚的米糊膠,無比堅硬,也不好使力,一不小心就鉆到手,因此,母親的手常年浸滲著鮮紅和深褐的血絲。
“做布鞋,累!”拒絕二姐,可是二姐執意要做,二姐說現在做鞋不用納鞋底,說我消閑在家穿布鞋輕便、舒服、暖和,做多幾雙,二姐說我開車不能穿高跟鞋,車里放雙布鞋,穿布鞋比運動鞋方便,布鞋也輕便,腳接地氣,開車舒服。
除了布鞋,二姐還寄了老家的地瓜粉。廣州湘菜館有種菜叫“水晶粉”,有的店也稱之為“螞蟻爬樹”,其實就是我老家的地瓜粉,地瓜粉是我最愛吃的家鄉菜之一。二姐寄的地瓜粉用紅繩捆成幾扎,像柴一樣,圓圓滾滾地裹在尼龍袋里。二姐扛著布鞋和地瓜粉,從老家村莊走路到鎮上,因為包裹太大郵局不好打包,自己省吃儉用的二姐果斷讓郵局分成兩個包裹寄,二姐說,“郵局管寄到就好,郵費她有。”這樣,經過四五天,兩個包裹一前一后輾轉到廣州,沉甸甸地落到我面前。
母親生了五個孩子,我最小。任性的我一直受哥哥姐姐照顧,我卻做過很多對不起哥哥姐姐的事。
十四年前,我衣不解帶在長沙湘雅醫院照顧母親近半年,母親還是走了。母親走的當晚,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們排成人墻,堵住我靠近母親的腳步,我非常不解,很是氣憤,我最初放潑哭,后來撒賴在地上滾,最后粗魯地罵甚至詛咒哥哥姐姐,但都無濟于事,待母親躺進黑乎乎的棺材里,我也昏了過去。據說,醫生花了好幾小時才把我救醒過來,醒來,我哭無淚,泣無力,我把全部的悲痛壓在心里,把所有的力氣用在怨恨兩個哥哥兩個姐姐身上,我恨他們無情無義,我怨他們,我認為愛我的母親走了,他們就無法無天了。
哥哥姐姐說是哥哥姐姐,其實最大的大姐比我只大六歲,大哥大我四歲,二姐大三歲,二哥只比我大一歲多,也就是,六個年頭,我兄弟姐妹五人出生。雖然我并不小,但于哥哥姐姐們,我最小。父母總告誡哥哥姐姐,“妹妹小,你們要讓妹妹。”從小到大,我都是家里的重點保護對象,只要不是原則性的問題,在家里,我的對是對,我的錯也是對,但凡我喜歡吃的,哥哥姐姐只有吞口水的份。因此,盡管家境貧寒,我卻在陽光明媚的親情樹下茁壯成長,我長得很喜慶,紅通通胖乎乎的,像老家地里的紅蘿卜。
那天,母親的墳堆旁,哥哥姐姐圍著我,擁著我,說,母親臨走前交代,一定要阻止我,別讓我到母親身邊,因為老家有個傳說,如果親人臨終前最貼心的人在身邊,要去天堂的人就會想帶走他(她),母親當然不能帶走我,母親要我好好活著。我要好好活著,母親最后就不能見我;我要好好活著,哥哥姐姐就要隔斷母親和我,那是母親的囑托,也是哥哥姐姐的使命。
母親用最后的生命呵護我。
哥哥姐姐用最心疼的疼愛疼愛我。
母親下葬,一堆黃土隔母女,幾排松柏劃陰陽。父親陪著我,在母親面前又一次交代哥哥姐姐,“妹妹最小,你們一定要多關愛妹妹。”父親說,他的話是母親在這個世界臨走前的話,也是母親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話。那天,在老家的大山里,在老家那像母親體型一樣的墓冢邊,層層疊疊的痛悔與悲傷傳達給我勇氣和力量,我得活著,好好地活著。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一轉眼,母親走了已整整十六年。如今,哥哥姐姐最小的小妹我也已泛發銀絲,然而,哥哥姐姐一如繼往地呵護我,包容我,關愛我,無論是吃的還是用的,不管是無比渴望的還是哪怕只是一點點想法的,在哥哥姐姐心里,無論我多大,不管我多老,無論在什么情況下,不管在什么環境中,我都是妹妹,是他們最小的、要畢生呵護的妹妹。
收到包裹,在這秋夜里,布鞋在左,粉條在右,老家逢包必用的紅色尼龍繩,透著二姐十指的油煙味,直赴我心口。
打開包裹,在這秋夜里,在依然熱氣逼人的廣州,我穿著二姐的棉布鞋,走走看看,看看走走,走得我熱汗直流,看得我眼淚雙流。
……
活著,油鹽醬醋,七姑八婆。
活著,春去秋來,疲憊如牛。
生活把所有的想念都折騰到沉睡狀態。
收到包裹,溫暖奔涌,思念成冢,母親在里頭,我在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