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復的[組詩]

■ 雷煥春

老梨樹

櫻桃模仿梨，著一身白衣

梨花不動聲色

有雪壓枝，不知重不重？

梨樹蒼勁，我從幼兒時就攀它的高枝

偷懶，學鳥叫，摘果子

它年年舉著春天，舉著我

將雪花撒下來

現在，我站在樹下

骨頭拖著沉重的心思

爬不上它的任何一條手臂

日子的補丁

嬸嬸在蠶豆地里

插種了一小塊蒜苗

她逐漸彎下去的腰身

足夠讓我想到多病的母親

我們相連的土地都在斜坡上

這和我們斜下去的生活有些相似

土地仁慈，給我們和野草同樣多的食物

讓我們心生感激而懷揣希望

她夸我敢于叛逃父母所命的同時

說起她命運不濟的女兒因車禍致殘……

寬慰的語言早已失去了說服的功能

沒有比傾聽再好的安慰了

我們都彎著腰拔除各自的雜草

那片稀疏的蒜苗在她的身后

像一塊，日子的新補丁

重復的

重復著說話

重復著在夢里去同一個地方

重復著早出晚歸

重復著靠近一個影子

再重復著與他決裂

我不確定，是否如去年的海棠

喜不喜歡，都得開同一種花

是否如去年的深秋一樣勇敢

像飛蛾，撲一場熊熊的烈火

清道夫

作為魚的一種

穿著豹子的衣服

彈琵琶，叉著尾巴跳舞

賊眉鼠眼，嘴賤

在深夜里偷吃魚卵

被漁夫棄于岸上，呱呱呼救

天氣34度，風在睡覺

我在無知時動了惻隱之心

將它放生水域

一種救贖的反面

常常是另一種破壞

沉寂之物

湯匙在杯中攪動

沉淀在杯底的藥粒迅速融化

成為水的一部分，接下來

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沉寂于深淵之物

無力抵抗外部力量的誘惑

最終會隨著暗力浮上來

盡管每一次行為都配有恰當的理由

半推半就的托詞多么軟弱——

他們一唱一和

麥克白夫人又吹起歷史的枕邊風

在小滿的雨中

我在這看似自由又動彈不得的日子里

尋著思想的翅膀依著開花的植物

在每一個清晨和夜晚

寫下一些內心的江河情緒的包袱

滾燙的眼淚及一個人的生死相依

我是戀著在空寂中突兀的存在嗎

觀照內心深處有什么是一舍再舍還沒舍去的

每一次將自己推下懸崖又自救出深淵

靈魂的審判者站在對立面

關于理想，關于責任，關于焦慮，關于縹緲

的愛

辛酸的成分正如這小滿前后的淫雨

使生機的嫩葉出現斑病真菌

盡管艱澀依舊緊緊擁抱日光中的欣喜之處

緊緊擁抱多病的自己

在每一個清晨和夜晚

喜 訊

我們在空難的悲傷中還沒回過神來

手機響鈴：這是一則喜訊

好運已經降臨，祝你一切順利吧

流水的寶座，春分后有好光景

在必要時，躬身接受它的考驗

現實中的現實，成年人總是要挑擔子的

盡管新的職責會剝奪一部分自由

行走的肉體會從中吸取衣食的養分

你不貪圖，你就完滿

別為昨日羞愧，我對自己說

行春風，望秋雨

勤勞的人都要為來年準備良種

與父書

街道冷清，黑夜挑著燈

爸爸，我路過你出租屋的樓下

看見你在昏暗的二樓過道上

趴在冰冷的圍欄上睡著了

你身后的屋子里，煙霧繚繞

有我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

他們將磚頭一樣的麻將推倒，再重建

多數人的眼里閃著異樣的光

堂妹還是以此為生，她的孩子

還沒將眼睛從手機的魔幻世界里抽離出來

那一刻，我喊出一聲爸爸

就陷入失語的狀態，再無余詞

先生提醒你應該披件外套的

七十歲的體格畢竟不是壯年

我又想起陪你在腫瘤醫院里的那些日子......

今晚天空灰暗，偶有星辰閃出

你剛才趴著的姿勢，剛好是看完遠空的合眼

你定是想到了什么

你驚醒時的眼神有無奈的歉意

爸爸，你接受了這樣的宿命嗎

我分明看見，你眼底跳出不甘心的小獸

撞進我的身體，然后消失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中

糧 種

友人的饋贈：42粒玉米種

他隨手一抓，我認真清數

我在計算這個春天失去的

破碎的，消亡的，重組的

一座空房子在計算容納空氣的面積

泥土在計算每一粒種子的命運

寂靜在制造下一場喧囂

羞于對鏡，我和我在潛意識的行為中

將42粒種子交給泥土

這僅有的，零碎的

絕望中懷著希望的日子里

等著它們出土，茁壯，豐收